子醜相交,月光皎皎,風拂沙丘,夜狼孤嚎。


    唐軍大營裏燈火通明,人影綽綽,馬備鞍,士披甲,戰旗遊動,人喊馬嘶,一派撤離前的忙碌景象。


    醜時已過,柴紹布置完軍務後,拖著略顯疲憊的身體,迴到中軍寢帳裏。


    掀簾而進,隻見妻子正背對自己,躬著腰收拾行裝,身上已換了圓領緊袖短襖,鹿皮靿靴緊登雙腳,一副行將出行的模樣兒。


    “鳳鳶,別忘了帶上那床羊毛毯子,戈壁的夜裏冷,用它最暖和了,”聽到門簾響動,李三娘埋著頭,一邊說話一邊繼續整理行裝。


    身後沒有迴答,李三娘這才起身扭頭,一看是丈夫,便自失地一笑,說道:“原來是夫君迴來了,我還以為是鳳鳶哩。”


    李三娘拍了拍短襖,理了理發髻,邊走邊說道:“適才聽報,說是你已下令連夜撤迴黑沙河了,我估摸著是不是軍情有變,就讓鳳鳶趕忙過來,把剛剛取出的行裝又收拾起來。”


    “嗯,”柴紹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走到行軍桌旁坐了下來。


    “是什麽軍情,這麽緊急,要連夜迴撤?”李三娘也走了過來,坐到桌邊問道。


    柴紹歎息一聲,抬起右手放到桌上,支著腮幫說道:“遍營缺水,掘地三尺一無所獲,不趁著夜色迴撤,明天……明天數萬人馬將陷入困境。”


    說罷,柴紹禁不住連打了幾個冷戰,他趕忙縮迴有些顫抖的右手,坐直身體,輕咳一聲,極力掩飾身體的不適。


    李三娘側頭看了看丈夫,閃動的燭光下,隻見柴紹臉色躁紅,喘氣粗重,指尖發白。


    “夫君,你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覺得有點冷。”


    “不對,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


    不由分說,李三娘伸出手去,往丈夫的額頭上一摸,滾燙似火,尤如熱栗。


    “呀,你發燒了!”李三娘大驚失色,站起來急急說道,“我讓人去請謝郎中過來!”


    柴紹一把抓住妻子,拉她坐下,搖了搖頭,說道:“大軍即刻起程,三軍不能無帥,這個時候,不能讓將士們知道我病了,況且……況且我還挺得住。”


    “夫君,你高熱如此,怎麽能挺得住?就算現在起程,迴到黑沙河邊也是明日午時了,還有五、六個時辰呢!你如何捱得過去?”


    “不打緊,戎馬生涯這麽多年了,我這身子骨還是硬朗的,對付幾個時辰也無妨……”


    “不行,”李三娘打斷丈夫,濃眉一皺,“得讓謝郎中過來瞧瞧,開幾副藥,吃了再上路!”


    “夫人,”柴紹擺擺手,“我已下令,醜時三刻大軍撤退,來不及叫謝郎中了。”


    “那……”李三娘再次起身,搓著雙手,在桌前焦急地來迴踱步,口中喃喃道,“這不行啊……這不行啊……”


    柴紹微微閉上雙眼,立即感到有兩個火球在炙烤雙眸,可是前胸後背卻冷得發抖,如同身在冰窖一般。


    無奈之際,柴紹隻好睜開雙眼,勉強地笑了笑,說道:“夫人,戈壁灘的氣候一日數變,絕不能因我一人之故,拖延了開拔的時間——若遷延不決,熱氣上躥,等不了撤到黑沙河,將士們便在半途幹渴倒斃了,若如此,我們何時才能再次進攻故壘,何時才能兵臨朔方城下啊!”


    “可是,你的身體……”李三娘欲言又止,聲音有些哽咽,頭也埋了下去。


    柴紹拉著妻子的手,安慰道:“迴到黑沙河邊,我休息兩日便無大礙了,此處營寨我已令岑定方守備,此人堅韌果敢,必不負我,來日反攻時……”


    李三娘抬手輕按丈夫的肩膀,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說了,一轉身,朝帳外高喊道,“鳳鳶——”


    “來了,”簾動風吹處,鳳鳶應聲進來,垂手待命道,“殿下喚我,有何吩咐?”


    “咱們還有多少飲水?”


    “嗯……大概還有半囊袋吧。”


    “把它分作兩分,”李三娘一邊說著,一邊走到簾邊,仔細囑咐道,“一半留在囊裏,路上喝;另一半盛到小木桶中,用羊毛巾打濕了,取來給霍公冷敷。”


    鳳鳶一聽,頗感詫異,不覺抬眼往柴紹那邊看去。


    “還愣著幹嘛,快去呀,”李三娘雙眼一鼓,催促道。


    “是,殿下,”鳳鳶連忙收迴目光,點頭躬身,掀開了帳簾。


    “等等,”李三娘邁步上前,追加了一句,“去告訴侍衛,升盆炭火,馬上端進來!”


    “遵命,殿下!”


    ……


    夜風唿唿,篝火躍動,軍帳起伏,張馳如帆。


    五十步外,侍從官孟通正領著眾待衛整理鞍韉,拾掇行裝,隻見鳳鳶神色匆匆地大步走來,撂下一句“給中軍寢帳送盆炭火去”,轉身便要離開。


    “噯,我說小姑奶奶”,孟通拍了拍馬鞍,笑道,“不到兩刻鍾就要開拔了,炭火還沒燃旺呢,又叫咱們把它熄滅嗎?”


    鳳鳶心中有事,不想久留,隻黑眸一乜,覷了孟通一眼。


    孟通搖頭晃腦地上前兩步,嘻笑著打趣道:“是霍公和殿下要炭火呢,還是小姑奶奶您不耐寒呀?”


    “孟通!你……”


    鳳鳶惱怒,一股無名火起躥上心頭,指著孟通的鼻子罵道,“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你……你給我過來說話!”說罷,“噔噔噔”地向前邁出七、八步,一轉身,雙手叉腰,怒氣衝衝地盯著孟通。


    眾待衛聽聞,頓時樂開了懷,吹口哨的吹口哨,起吆喝的起吆喝,幾個人衝上來,拉著孟通的胳膊,使勁往鳳鳶跟前推搡。


    孟通甩開眾人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邊撓著自己的後腦勺,一邊低著頭走到鳳鳶了身邊。


    “孟通,我問你,”鳳鳶餘怒未消,瞪著對方問道,“你今天是不是一直跟隨著霍公?”


    “那還用問?”孟通哂笑道,“我是五品侍從官,須臾不離軍帥左右,今日自睜眼開始,到攻打紅墩界,再到撤退此處,我一直都在霍公身旁,隨喊隨到,今日我還……”


    “行了,行了,”鳳鳶連連擺手,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我問你,霍公今日可有異樣?”


    “異樣?”孟通不甚明白,眨巴雙眼,盯著鳳鳶,等待解釋。


    鳳鳶輕歎一聲,壓低聲音道:“霍公的身體可有異樣?”


    “霍公的身體?”孟通驚詫不已,眼睛瞪得跟雞蛋一般,看著鳳鳶說不出話來。


    “你小聲一點!”鳳鳶恨了對方一眼,又抬頭瞅了瞅前麵那幫侍衛,見並無異常,才輕聲追問道,“霍公的身體是否有恙?”


    “這個……”孟通抓耳撓腮,滿臉焦急,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似在努力迴憶。


    “你呀,還說自己是須臾不離軍帥的五品待從官呢,”鳳鳶嗔道,“怎麽這個事兒都瞅不明白哩?”


    “我們……我們隻是關注軍帥的安危,至於是否病恙,我們……”孟通吞吞吞吐吐,麵有赧色。


    停頓片刻,孟通扯了扯腰掛佩刀,神情突然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問道:“鳳鳶,到底怎麽迴事?我軍戰事不利,霍公可不能有絲毫閃失啊!”


    鳳鳶放下雙手,垂抱襟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將剛才在中軍寢帳裏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對方。


    末了,鳳鳶眉頭緊蹙,滿臉愁雲,說道:“按理兒說,霍公應當服藥歇息了,可馬上就要啟程,咱們又缺水,這一路顛簸下來,我擔心……擔心霍公吃不消啊!”


    孟通聽聞,咬了咬幹裂的嘴唇,低頭不語,雙手反握佩刀,久久不放。


    夜風吹亂鬢發,戰裙沙沙擺動。


    孟通突然抬頭,語氣堅決地說道:“鳳鳶,你稍等,我馬上迴來!”


    說罷,隻見他立即轉身,幾大步來到眾侍衛跟前,嘰裏咕嚕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隨後便拎著一隻半癟的水囊迴到鳳鳶跟前。


    “這是半袋子馬血水,你拿去,”孟通把囊袋遞給鳳鳶,“馬血裏摻了些水,雖然味道不怎麽樣,可路上能對付一陣子的。”


    “馬血水?”鳳鳶接過囊袋,雙眼睜得大大的,盯著手裏的什件兒,迷惑不解。


    孟通點點頭,答道:“剛才離開郝齊平將軍營地時,他悄悄塞給我們侍衛隊的——我們能飲用的,也就是這些了,你手裏的又要飲用又要冷敷,哪裏夠呢?”


    “可是……可是這一路上,你們喝什麽呢?”鳳鳶眨眨雙眼,低頭摩挲著囊袋,猶豫不決地問道。


    “嗬嗬,”孟通笑了笑,“我們這些人,風餐露宿,四海為家,一兩日不喝水,死不了的,何況……”


    孟通頓了頓,沒有往下說,隻“嘿嘿”地幹笑起來。


    “何況什麽?”鳳鳶抬頭,迷惑地看著對方。


    “何況……何況咱們這些大老爺們兒,方便得很,關鍵時候,尿憋不死人,還能救人呢!”


    “噌”地一下,鳳鳶雙頰飛紅,滿臉透光,低頭嗔了一句“你貧嘴,真討厭,”說罷,便轉身離去。


    剛走出去幾步,鳳鳶又轉過頭來,嘴角輕揚,微微一笑,叮囑道:“別忘了,送盆炭火到寢帳啊……”


    “好嘞,您放心吧,我的小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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