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向西,人影斜長,熱氣依舊,滾滾襲人。


    離開騎兵營時,已是未初時分,李三娘執綹徐行,低頭不語,腦海裏全是剛才軍帳中的情形,秦蕊兒帶著親兵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麵,無人說話,隻聽聞馬蹄聲“嗒嗒”響起。


    從騎兵營往中軍大帳而去,約有兩、三裏地,其間,軍帳排列成行,井然有序,部伍來來往往,穿梭不停。看見公主出行,將士們紛紛避讓道旁,恭敬行禮,李三娘心中有事兒,隻稍抬馬鞭,微微點頭,算是致意。


    今日在騎兵營中所議之事,李三娘心中的確沒有把握,除了對全盤戰局不甚明了之外,憑自己對丈夫的了解,她知道,柴紹下達的“步步為營,穩妥推進”的軍令必定有原因,決不是心血來潮之舉。然而,郝齊平等將領的話又不無道理,自己該怎麽辦呢?


    向丈夫直接詢問嗎?不妥,畢竟軍令已經下達,詢問便有質疑的意味兒,決戰在即,不能擾亂軍帥的意誌。


    保持沉默,不聞不問嗎?也不妥,眾將言之有理,這可能是己方千載難逢的戰機,稍縱即逝,悔之不及。


    同意將領們奔襲朔方嗎?更不妥,且不說此舉是一招險棋,就算拿下了朔方,也有違反軍令之嫌,自己如何向丈夫交待呢?又如何在千軍萬馬中維護軍帥的威信呢?


    難,真是難啊!


    李三娘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隻覺得午後的炙熱令人窒息,如同火球一般灼燒心窩,明明燥熱異常,額頭上卻滲不出一滴汗珠兒來,整個人如同龜裂的河床,被抽幹了似的。


    後麵的女兵們倚在馬鞍上,個個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細鱗鎧甲下麵的貼身軍袍早已被汗水給浸透了。


    一名女兵輕踢馬肚,小跑上前,靠近秦蕊兒,側頭低聲道:“秦將軍,這大熱的天兒,咱們慢慢騰騰地在太陽底下走著,時間長了,我怕殿下受不了啊!”


    “咹?”秦蕊兒扭過頭來,看了女兵一眼。


    “您忘記了?在金明城時,殿下曾經中過暑哩!”


    “哦——”秦蕊兒點點頭,恍然大悟,繼而歎息一聲道,“哎,殿下心裏擱著事兒,正在專心思量哩,你們跟隨她這麽多年了,難道不知道嗎?這個時候誰都不要去打擾。”


    “可是……”女兵手搭涼棚,抬頭望了望萬裏無雲的晴空,臉上滿是困惑疑慮。


    秦蕊兒心裏也萬般焦急,卻又不敢上前催促,隻好盯著李三娘的背影,咬著嘴唇不說話,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突然,李三娘拉韁駐馬,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低著頭若有所思,隻鞍下坐騎左右不停地晃動著腦袋,在驕陽下唿唿喘氣。


    秦蕊兒與女兵們麵麵相覷,不知女帥作何打算,也隻好拉住韁繩,原地等候。


    思索片刻,李三娘側身轉頭,問道:“蕊兒,從陽山城出發後,你看到蕭之藏蕭學士了嗎?”


    “呃……”秦蕊兒摸著臉頰,想了想,迴答道,“我聽馬三寶說,蕭學士好像是同精騎營一同出發的,這段時間,蕭學士正與丘英起將軍在研究戰法,什麽……什麽雁形陣……”


    “走,隨我到精騎營去!”李三娘打斷了秦蕊兒,左手一扯韁繩,右手加了一鞭,馬蹄騰空,飛奔而去。


    眾人見狀,策馬跟進,胸前紅巾迎風而起,如同飛燕擺動不停。


    ……


    軍營整肅,戰騎往來,旌旗明豔,獵獵有聲。


    一柱香兒的功夫後,李三娘在蕭之藏、丘英起的陪同下,來到了精騎營的指揮大帳中。


    掀簾而進,隻見一張三尺見方的沙盤端端正正地擺放在軍帳正中,兩支指揮棒一左一右搭在沙盤邊緣,盤中聚沙成堆,溝壑縱橫,各色小旗或密或疏地插在山頭和穀地。


    “看來,二位研究戰法頗有進展啊,這個騎兵陣勢看上去有些眼熟哩,”李三娘站在沙盤邊,笑道,“他日會戰,梁師都那個老冤家又要吃苦頭了!”


    丘英起聽聞,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這是玄甲軍的燕翼陣,依照秦王昔日在淺水原擊敗薛仁杲的情形,參照當下的地形地勢,蕭學士和我對此陣作了些調整,預備著今後派上用場。”


    “嗬嗬,隻是不知道這個陣勢會不會變作紙上談兵啊!”蕭之藏淡眉一揚,垂抱雙手站在丘英起的身後笑道。


    李三娘轉過身來,上下打量蕭之藏——這位來自長安大興宮觀文殿的學士,頭戴黑介幘,身穿白紗衣,腳登雲頭屐,雖有二品驃騎將軍銜,卻是一派儒生裝束,雙目炯炯,亮如燭炬。


    李三娘嘴角一翹,笑道:“蕭學士,何來紙上談兵之說?”


    蕭之藏抬手一讓,躬身說道:“殿下,請上坐,容下官慢慢道來。”


    主客入位,蕭之藏摸著下頜,說道:“這精騎營的燕翼陣是否能用,完全取決於殿下您的決策啊!”


    “哦,是嗎?”李三娘頗感意外,眨眨一雙丹鳳眼,盯著蕭之藏等待下文。


    “若下官沒有猜錯的話,今日殿下勞動大駕來到營中,是為眾將打算奔襲朔方之事吧?”


    李三娘一聽,更加好奇,嗬嗬笑道:“蕭學士不愧是我軍中的‘張子房’!不錯,我今日所來正為此事,你是如何猜到的呢?”


    “殿下,”蕭之藏雙手按膝,緩緩說道,“前日在中軍大帳議事時,何潘仁、郝齊平及樂紆等將軍曾提出此議,且對霍公的軍令有所質疑,依我對他們的了解,或許不會就此罷手,畢竟,何潘仁將軍對此處的地勢十分熟悉,奔襲一策也有可行之處啊!”


    蕭之藏頓了頓,抬眼看了看對麵座中的丘英起,這位年青的將軍正在連連點頭。


    “那麽,應當讚同他們的建議嗎?”李三娘收斂笑容,聲音變得嚴肅。


    “是否讚同他們的建議,不應當隻看目下的軍情,更應當看整個西北乃至塞外的情勢啊!”蕭之藏意味深長地迴答道。


    “願聞其詳。”


    “殿下,我先來請教您幾個問題吧——第一,陛下派遣太子殿下到邊界去,會晤稽胡首領劉汝匿成,您覺得聖意如何?”


    “自然是要同稽胡講和,去除梁師都的盟友,為咱們攻取朔方掃清障礙。”


    “那麽,您覺得講和能夠成功嗎?尤其是在咱們火燒蘇吉台之後。”


    “這個……”李三娘側著腦袋,想了想,一時答不上來。


    “其二,”蕭之藏接著問道,“朝廷的使團已經抵達突厥的達爾罕大營,雖然隨團帶去了大批絲瓷茶葉,但是處羅大可汗那貪得無厭的秉性,這次會得到滿足嗎?使團在那裏,就一定能夠確保咱們進攻朔方時,突厥人不會南下助梁?”


    “嗯……”李三娘濃眉緊蹙,沒有迴答。


    “其三,”蕭之藏見李三娘麵露難色,便放慢了語速,徐徐說道,“梁師都在西北經營多年,近處與薛仁杲殘部,遠處同王世充勢力均有來往,生死之戰,焉能不求助於人?”


    李三娘聽聞,繃著嘴唇,鎖緊眉頭,盯著軍帳中的那隻沙盤,久久沒有說話,陷入了深深的思慮當中。


    丘英起見狀,喉頭一動,雙唇囁嚅,想要開口說話,蕭之藏看了他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李三娘理了理繡花前襟,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沙盤旁邊,摩挲著鬆木鑲邊兒,片刻,轉過頭來,對蕭之藏說道:“如此說來,霍公‘穩妥推進,步步為營’的軍令並沒有錯?”


    “對,沒錯!”蕭之藏斬釘截鐵地迴答道,“攻取朔方一役,其關鍵不在沙場之內,而在沙場之外啊!”


    李三娘點點頭,喟然歎道:“我明白了!西北各方形勢複雜,彼此牽連,若答應眾將所請,借地利之便奔襲朔方,就算到了那座城下,也未必能夠攻克它,且孤軍深入,有被敵人圍殲的危險啊!”


    “殿下睿智!”蕭之藏起身一揖,丘英起也連忙站了起來,抱拳拱手。


    “哎——”李三娘擺擺手,說道,“若非蕭學士點撥,我如何能夠拂去心頭的這片烏雲呢?”


    “殿下決心已定,固然可喜,然而,下官擔心……”


    “蕭學士,您放心吧,那些將軍都是跟隨我從終南山裏走出來的,我知道如何說服他們,”李三娘笑顏綻放,如同雨過天晴的明媚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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