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涼風四躥,窗欞瑟瑟,晃動不停。


    不知從何時起,夜風中竟然夾雜著雨滴,“嗒嗒嗒”地敲擊著門窗,聲響時大時小,驚得遠近的家犬汪汪叫喚。


    羅紗床榻上,李三娘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側頭看時,隻見丈夫伸著雙臂,枕在頭下,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帳頂正出神,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夫君,怎麽了,睡不著嗎?”李三娘睡眼惺忪地問道。


    柴紹側過頭來,看了看妻子,伸手把她背後的棉被掖好,說道:“沒什麽,你快睡吧。”


    “外麵的雨下了多久了,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沒有,雨剛剛才開始下呢。”


    “你一直沒睡著?”


    “嗯。”


    “在想什麽呢?”


    “沒什麽,你睡吧。”


    李三娘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把一頭烏發順到肩後,說道:“你呀,就別瞞我了,咱們做夫妻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心裏有事兒,我咋會不知道哩?”


    柴紹聽聞,笑了笑,雙手一蹭,也坐了起來,斜靠在床頭圍板上。


    “夫人,”柴紹摸著寬大的額頭,說道,“你當年在終南山時,各支綠林匯聚一處,有貴有賤,有智有愚,這隊伍恐怕不好帶吧?”


    李三娘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迴答道:“是啊……尤其是在攻下武功城後,隋軍的降卒有之,山裏的綠林有之,莊裏的獵戶有之,塾館的先生有之,各色人等,不一而足啊!”


    柴紹輕歎一聲:“哎,這收編來的隊伍啊,參差不齊,人心各異,不如官軍的來源純正,並不那麽易於節製呀!”


    “是麽?”李三娘反問道,“雖易於節製,卻不能攻戰,這樣的隊伍能派上什麽用場呢?從終南山裏走出來的隊伍,雖然著裝不一,旗號相異,但不照樣打得辛又柯、朗璡、陰世師之輩落花流水!”


    說到這裏,李三娘睡意全無,伸手抓過一件薄紗衣,披在了身上。


    柴紹摩挲著寬大的額頭,沉默不語,似在思考。


    “所以說呢,”李三娘低下頭去,一邊係上紗衣的繡花腰帶,一邊喃喃說道,“我覺得,這隊伍是不是易於節製呀,不在於士卒的來源與成色,而在於主將的魄力和調度。”


    柴紹微微地點了點頭。


    忽然,李三娘意識到什麽似的,側過身來,盯著丈夫問道:“怎麽了,是不是咱們北征的隊伍出現了什麽不諧之象?”


    柴紹稍稍遲疑,便將黑沙河前線兵騎不協的情形陳說了一遍,末了,說道:“兵法雲‘兵貴有繼,無繼必敗’,派出宋印寶的步卒增援樂紆的騎兵,於戰事調度而言,本無差錯,隻是……”


    “隻是你沒想到,這兩人會有如此大的分歧,甚至拔刀相向?”李三娘接過話來,反問道。


    “是啊,”柴紹感慨萬千地應道,繼而略帶自責地連連發問,“他們之間的不諧,平日裏我怎麽就沒有看出端倪來呢?軍中還有多少這樣的情形?梁師都的那些降將,如劉旻,馮端等人,會不會與營中的其他將領也會出現類似的狀況呢……”


    李三娘聽聞,不禁“噗嗤”一笑。


    “你笑什麽?”柴紹扭頭看著妻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你這個元帥呀,平時隻注重行軍打仗,排兵布陣,對於自己手下這些將領在想什麽,議什麽,似乎並不掛懷,”李三娘笑道。


    “我怎麽沒有掛懷了?”柴紹反駁道,“他們當中,哪個善於率兵突陣,哪個善於長途奔襲,哪個善於固守城池,哪個善於穿插迂迴,我心中了然,一清二楚!”


    李三娘搖搖頭,應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嗯……”抿抿嘴,李三娘稍加思索,接著說道,“嗯,比方說宋印寶超拜遊擊將軍後,眾將如何看待他的?又或者,嗯……樂紆是否能夠同馮端融洽相處,共事軍務,就是諸如此類的事兒吧。”


    “咳,”柴紹歎口氣,說道,“我整日忙於軍務,謀劃北進方略,哪有閑工夫思慮這些事兒呀!”


    “所以嘛,才有了這迴黑沙河的煩惱啊!”


    “嗯?”


    “常言道‘事在人為’,謀事必先謀人,人得其位,方能事得其成啊!”


    “嗯……如此說來,這宋、樂二人之間,確有隔閡的事兒,是我這個行軍元帥所不知嘍?”


    “隔閡嘛,倒是談不上,”李三娘頓了頓,迴答道,“但是,宋印寶超拜遊擊將軍後,終南山的舊將們是頗有微詞啊,不要說是樂紆,就連馬三寶、秦蕊兒都有所不快哩!”


    “哦?是嗎?他們嫉妒宋印寶的軍功?”


    “不是嫉妒,而是覺得不公平?”


    “不公平?”


    “對,”李三娘點點頭,皺著兩道濃眉,眨了眨眼睛,說道,“昔日的向陽溝之戰,宋印寶雖然勇猛,護住了我軍的糧草,然而,殺傷敵人並不算多,你就此上奏朝廷,拜其為遊擊將軍,其實是有點勉強的,若此戰也算是建大功的話,那麽終南山舊將當中,功績大者實在太多了!”


    柴紹聽聞,把頭仰靠在床榻圍板上,雙眼睜得大大,盯著羅紗帳頂,沒有吭聲。


    “我知道,”李三娘繼續說道,“你有你的難處,畢竟,宋印寶是齊王府的人,元吉也曾來信專門囑咐過此事,然而,宋印寶擔任翊麾校尉不足半年,便超拜遊擊將軍,人心多有不服啊!也許自那時起,樂紆他們便對宋印寶有所不滿了。”


    “此事……你怎麽不早說呢?”柴紹低頭問道。


    “唉,向陽溝之戰後,當我得知對宋印寶的任命時,你的奏章早已飛送到長安去了,我說了也於事無補,隻好聽之任之,靜觀其變了……不想此事的後果,竟然顯現於今日,在黑沙河之戰中暴發出來。”


    柴紹聽聞,悵然若失,嘴唇囁嚅,欲言又止。


    窗外,夜雨似乎下得小了一些,隻屋簷水還在滴滴答答地響個不停。


    ……


    雞鳴三遍,夜色漸淡,街衢屋舍,偶聞人聲。


    李三娘抬眼往外看去,透過床榻的羅紗,窗欞的影子若隱若現。


    “夫君,天快亮了,你還是睡會兒吧,”李三娘伸出手去,握著丈夫說道。


    “夫人,你說的對,近些年來,我可能更多地去‘謀事’了,北征的軍務考慮得多些”,柴紹沒有理會妻子的提醒,隻照著自己的思緒說下去,“這‘謀人’呀,看來的確有所欠缺哩!”


    李三娘嘴角一翹,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說道:“你也在‘謀人’,謀朝廷上的人……”


    “嗬嗬,是啊,是啊,”被妻子的一句話給逗笑了,柴紹撫著寬大的額頭,略帶幾分自嘲地說道,“隻謀外,未謀內,對吧?”


    李三娘點了點頭。


    “唉,”柴紹輕歎一聲,“北征朔方,牽扯上上下下,各個方麵,這朝堂上的謀劃疏通,也不亞於軍營裏的運籌帷幄啊,咱們今天能遠離關中數百裏,征戰到這戈壁灘中,真是不容易呀!”


    “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哩,”李三娘緩緩說道,“現在,從父皇到諸位兄弟,從朝廷到百姓,萬眾齊心,同仇敵愾,都期盼著咱們北征的好消息呀!”


    “夫人言之有理!”


    柴紹收斂容顏,神色肅然地說道:“北征行程過半,朔方城已遙遙在望,咱們是到了整頓內務,再聚軍心的時候了,否則,一旦攻下朔方,諸將爭功,內訌頻起,還不知道要出什麽亂子呢!”


    “那麽,夫君打算從哪裏入手呢?”


    “就從宋印寶和樂紆這二人入手!”柴紹斬釘截鐵地迴答道。


    “要處罰他們麽?”


    “不,”柴紹搖搖頭,說道,“但是,我要讓包括此二人在內的所有部屬都懂得,北征大軍出師不易,不論逆境抑或順境皆當坦然處之,一心進取者自有重賞,挾私報公者必遭千夫所指,無處容身!”


    李三娘聽聞,歎息道:“是啊,自古以來,既能共患難又能同富貴的人,少之又少,攻下朔方城,掃滅梁師都,隻不過是我大唐統一華夏的小小一步,若眾人對此蠅頭小利也趨之若鶩,那也未免太可悲了!”


    柴紹側過頭來,看著妻子,眼中滿是敬意地說道:“三娘,我的好夫人,你剛才的話豈止適用於軍中諸將,即使是在長安太極殿裏,麵對陛下聖顏,文武百官,也意味深長,頗有份量啊!”


    “我可不想到太極殿裏去說這些事兒,那是你們這些文臣武將的職責,迴到長安城呀,我隻想去大興宮裏看望父皇,距京城一別,又快有小半年的光景了,不知他老人家身體可好,精神怎樣,政務之餘,是否還喜彈琵琶……”


    說著說著,李三娘的一雙黑眸盯著彩帛被麵,一動不動,眶中似有淚花,映出點點微光。


    柴紹見狀,連忙伸出手來,摟住妻子,將頭輕輕地與對方靠碰在一起,說道:“天快亮了,來,咱們都再睡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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