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醜之交,浮雲掩月,夜風偶過,颯颯有聲。


    築堤的梁軍士卒已大部入睡,數日來追趕工期,掘土、裝袋、扛運、夯實……兩千人馬分作數班,夜以繼日,揮汗如雨,眼看大功告成,竣工在即,士卒們一下子輕鬆了不少,走迴帳中倒頭便睡。此時,沿河兩岸的梁軍營地中傳出陣陣鼾聲,篝火映照下,除了巡邏士卒依稀可見的身影外,一片沉寂。


    突然間,從南邊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好似洪水決堤,更像平地驚雷,大地為之顫抖,夜風為之唿嘯。


    梁軍士卒從夢中驚醒,披頭散發地掀簾而出,揉著惺忪的睡眼,紛紛站到帳外,循聲遠眺。


    數百步外,千百騎兵排山倒海地風馳而至,一杆杆明黃戰旗迎風飄揚,喊殺聲隨風貫耳。


    “唐軍來了--”


    不知誰歇斯底裏地高唿了一聲,整個軍營立即炸開了鍋,梁軍士卒們紛紛轉身,亂作一團,穿戴衣袍的,披掛甲胄的,尋覓刀槍的,牽引馬匹的,奔走唿叫的,整個軍營頓時亂作一團……


    轉眼間,唐軍騎兵已衝了過來,如同拍岸激蕩的湧浪,勢不可擋。


    在軍吏的喝令聲下,梁軍士卒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提槍舉盾,麵對騎兵,欲作抵抗。怎奈撲麵而來的馬刀上下翻飛,如同一道道閃電,所過之處摧枯拉朽,梁軍士卒好似螳螂擋車,頃刻之間肢飛體斷,鮮血四濺。


    騎兵衝鋒向前,士卒慘叫撲地。


    南岸的梁軍招架不住,丟盔棄甲,一時潰散,不顧軍吏的喝止,轉身旋踵,沿著自己剛剛修成的截水堤壩,往北岸瘋狂逃奔。


    唐軍緊追不舍,揚鞭策馬,踏上堤壩。戰馬奮力向前,直撲對岸,把堤上的潰兵衝得七零八落,紛紛墜入河中,激起柱柱水花。


    北岸的梁軍聞訊而動,已結成方陣,刀手在前,弩手在後,一名頭戴紅翎鐵盔的將軍揮舞著手中的長刀,在陣中高聲唿喊,準備應戰。


    唐軍騎兵沿著堤壩蜂擁而至,剛剛踏上北岸,便聽到空中傳來“嗖嗖嗖”的聲響,不待反應,成百上千的飛箭如同雨點兒一般撲來,衝在前麵的騎兵頓時倒下一片,在河灘上翻滾呻吟,留下片片血跡,隻數十匹戰馬載著空蕩蕩的鞍韉,依舊向前狂奔。


    後麵的唐軍見狀,紛紛摘下馬掛圓盾,高舉過頭,護住身軀,冒著對方的箭雨,前赴後繼奮力前衝。


    瞬間,兩軍碰撞在一起,人喊馬嘶,刀來劍往,火星迸射。


    這邊,結陣而戰,齊舞長刀,如同厚牆抵禦衝擊;那邊,飛馳向前,左劈右砍,好似利錐鑽開缺口。


    數百步的戰線上刀盾相擊,殺聲震天,血霧彌漫,月光為之暗淡,河水為之變色。


    戰局相持不下,搏殺已有時辰,天邊發白,微微地露出了曙光,唐軍領軍馮端看在眼裏,急在心頭,隻見他一拉韁繩,將手中的長矛高高舉起,大聲令道:“前隊繼續攻擊,後隊左右展開,鉗擊敵軍!”


    隻見戰旗舞動,唐軍立即變陣,後麵的騎兵一分為二,繞過前麵搏殺正酣的戰線,一左一右如同迅速合攏的鐵鉗,側擊敵陣。


    梁軍猝不及防,難以招架,陣腳漸亂,戰線被撕開了數個口子,唐軍踴躍向前,趁勢一湧而入。


    紅翎鐵盔的梁軍將領見勢不妙,大喝一聲“跟我上”,提刀上前,奮力揮砍,手起刀落,衝在前麵的幾名唐軍騎兵應聲倒地。


    馮端見狀,怒不可遏,從隊伍中一躍而出,挺直長矛,一路衝殺過來。


    兩將交手,刀矛互擊,鐺鐺四響,令人眼花繚亂。這邊一個“金蛇伏地猛躍起”,直刺腰中;那邊一個“順風勢成掃秋葉”,化險為夷;這邊一個“赤龍飛升取天門”,鋒尖撲麵,那邊一個“沉馬壓槍魚擺尾”,借力打力……


    兩人你來我往,鬥了七、八迴合,馬匹嘶鳴,奮蹄淩空,揚起沙塵一片。


    突然,紅翎鐵盔的梁將一提韁繩,躍開數步,轉身大喝道:“馮端,竟然是你!梁王待你不薄,為何背信棄義,引狼入室!”


    馮端收起長矛,定睛一看,原來是昔日朔方城中的同袍軍友。


    對方的話語令馮端心頭一顫,正低眉思索,欲作迴答時,隻見對方從馬鞍上取下流星錘,“嗖”地一聲便飛紮過來,然後一夾馬肚,打算逃之夭夭。


    冷不防受襲,馮端急忙側頭閃躲,可流星錘的尾鏈還是“啪”地一下打在臉上,頓時顴骨迸裂,鮮血飛濺。


    馮端怒火中燒,顧不得擦去血跡,側身抽箭,舉弓勁射,隻聽聞前方傳來“啊”的一聲慘叫,對方重重地墜於馬下,那頂紅翎鐵盔“骨碌碌”地滾落一旁。


    馮端抬起手來,用袖口擦掉滿臉的鮮血,把長矛一橫,高舉在半空中,厲聲喝道:“主將已亡,爾等何為!”


    梁軍士卒聽聞,左顧右盼不見軍將,一時慌亂,茫然無措,紛紛繳械,跪地乞降。


    ……


    黑沙河下遊,十裏處。


    夜深人靜,河水輕淌,軍營沉寂,油燈點點。


    突然,“吱嘎”一聲,轅門大開,十餘騎唐軍遊哨策馬馳迴,鞍上橫掛著兩個百姓裝束的人,皆是黑襆頭短袍衫,被捆得嚴嚴實實,像米粽一般,在馬鞍上顛簸起伏。


    片刻,這二人被押解到騎兵領軍樂紆的營帳中。


    “樂將軍,”哨兵拱手稟道,“我們出營巡查,在附近的草叢中發現二人,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盤問時,自稱是當地的農戶,可再細問是何鄉何村之人,竟然前言不搭後語,甚是可疑,我們便將二人押迴營中,待將軍審問。”


    樂紆點點頭,盯著跪在麵前的二人,上下打量了一會兒,突然提高嗓門,一拍案桌,喝道:“細作,還不從實招來!”


    這二人一驚,同時抬起頭來,看著前麵殺氣騰騰的軍將,戰戰兢兢地說道:“大人,我們……我們不是細作,是……是附近的莊戶人啊!”


    “放屁!”樂紆吼道,“梁師都早在一個月前便發布命令,堅壁清野,燒毀糧食,欲借此阻斷我大唐王師北進,你們睜開狗眼看看,這黑沙河方圓百裏之內,哪裏還有活口?!”


    “我們……我們……”


    “你們若真是附近莊戶人,早他娘的成了餓死鬼了,”樂紆哈哈大笑起來,“我在陣前殺人無數,還沒有殺過鬼呢,今日,可要大開眼界了!”


    “將軍……將軍,留小人一條性命吧!”兩人連連磕頭,哀求不已。


    “嗯,”樂紆收斂笑容,眉頭一橫,冷冷說道,“你二人到我軍附近乩視,意欲何為?若從實招來,我可以放爾等一條生路,迴對岸去給我傳話!”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片刻,終於開口說道:“將軍,我等奉命潛伏偵視,若貴軍有渡河跡象,則立即返迴北岸,呈報軍情。”


    “先前我軍所造的浮橋,已被爾等毀壞,何來渡河之說?”樂紆眉頭一皺,目光閃動,盯著二人問道。


    “這……這……”


    “知而不言,亦當死罪!”樂紆睜大雙眼,怒吼一聲。


    二人匍匐在地,汗流浹背,連連說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順流而下,距此三十裏,有一處名為‘白石灘’的地方,水流平緩,及胸麵已,人馬皆可泅渡……”


    樂紆聽聞,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掌心微熱,沁出汗來,之前與步兵領軍宋印寶爭論的那一幕又浮現眼前--事情果然如此啊,敵軍也料到了自己可能從此處渡河!若在途中遇敵伏擊,則後果不堪設想啊!


    樂紆不敢多想,稍稍定神,接著問道:“若我軍出動,奔白石灘而去,你等報信之後,梁軍是否有途中截擊的打算?”


    “迴大人,”其中一個細作立直身體,小心翼翼地問道,“潛迴對岸報信本是我等的差事兒,但是否出兵截擊,那是軍將決定之事,我等不知啊!”


    “嗯……”另外一個細作眨眨眼,囁嚅嘴唇,猶猶豫豫地說道,“軍中有傳言,說是隻要唐軍敢離營來攻,自會有上遊的隊伍來收拾局麵,我等隻要守好自己的營寨便萬事大吉了。”


    “上遊的隊伍?”樂紆眼光發亮,一時來了勁兒,提高嗓門,連聲追問道。


    那個細作點點頭,說道:“梁王派來黑沙河的隊伍共有兩支,一支是我們,負責突襲貴軍,拆除浮橋,另外一支則到上遊駐紮去了。”


    “上遊的隊伍奉何軍令?有何企圖?”


    “這個……這個,我等不知啊。”


    “他們有多少人馬?”


    “他們好像……好像有幾千人吧,確切的人數,我等確實不知啊。”


    樂紆盯著兩個驚魂未定的細作,思量著他們的話語,覺得其中沒有欺枉,便身體前傾,雙手撐在案桌上,高聲說道:“你等滾迴北岸去,告訴你們的軍將,大唐王師不日將重渡黑沙河,爾等能戰則戰,不能戰則早日來降!”


    “是,是,是!感謝大人的不殺之恩,小人一定轉告,一定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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