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陽初升,晨風和煦,雀躍簷閣,啾啾有聲。


    軍帥柴紹抬腳入屋,剛剛入坐帥位,將長安送來的廷報緩緩拆開,正要閱視時,親兵來報,說是軍中參議蕭之藏求見,柴紹把廷報放到案桌上,抬手一舉,說道“有請!”


    見來人進屋,柴紹靠在椅中笑道:“蕭學士,近來聽聞身體有恙,這麽快就痊愈了?”


    “承蒙霍公惦記,下官偶感風熱,服用了幾副藥,已經見好了,”蕭之藏拱拱手,說道,“前幾日,公主殿下還親臨寒舍,關懷備至,令下官感動莫名啊!”


    “原本呢,我與公主是打算一同前往的,”柴紹指了指座位,對蕭之藏笑道,“一來探望病情,二來商榷軍務。”


    蕭之藏彎腰入座,說道:“霍公軍務繁忙,豈敢勞動大駕?嗯,我聽聞樂紆將軍率三千騎兵出城,已奔赴黑沙河了。”


    “不錯,”柴紹點點頭,摸著下頜說道,“探馬迴報,黑沙河以南五十裏內,未見梁軍的蹤跡,我派樂紆出城,意在搶占先機,將此河兩岸收入囊中,適時搭建浮橋,為大軍北進作準備。”


    蕭之藏聽聞,咂咂嘴,說道:“霍公,搶占先機固然不錯,然而,兵法雲‘五十裏爭利,必蹶上將軍’,梁賊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軍騎兵獨進,我擔心……”


    “蕭學士,‘兵貴有繼’啊,”柴紹接過話來,笑道,“既然是搶占先機,當然騎兵首發,不過,我也作了預備,”柴紹稍作停頓,說道,“今晨,我已令城外大營的宋印寶率兩千步卒北進,今日酉時便可與樂紆會合,步騎協防,鞏固黑沙河防線,以待大軍。”


    “今晨……”蕭之藏淡眉緊鎖,沉吟道。


    “有何不妥?”柴紹立直腰身,雙手撐在案桌上,盯著蕭之藏問道。


    蕭之藏揚起兩道淡眉,目光炯炯地看著柴紹,說道:“霍公,梁師都在太和山一戰中,騎兵損失殆盡,然而步卒尚有數萬之眾啊!黑沙河以南一馬平川,不利於騎兵展開,可渡河北去,丘陵起伏,草場連綿,則是步卒用兵的好地勢啊!”


    “蕭學士,你的意思是,我應派遣步卒作先鋒,搶占先機?”柴紹哂笑道。


    “非也!”蕭之藏搖搖頭,說道,“搶占先機,固然要用騎兵,然而,縱觀黑沙河的水文地勢,單支騎兵徑自向前,縱然可以搶得渡口,卻不能固守防線啊!”


    “這是何道理?”


    蕭之藏深吸一口氣,將先前漁夫及馮端稟報的黑沙河水情作了陳說,末了,不無憂慮地說道,“樂紆將軍可以搶占先機,也可以與宋印寶將軍會合,可是,大軍渡河卻甚是堪憂啊!”


    柴紹聽聞,臉色蒼白,鼻翼翕動,雙眉不展,盯著麵前的案桌,片刻沒有說話。


    屋外,鉛雲浮動,遮擋陽光;屋內,霎時暗淡,人影模糊。


    柴紹從座中站起身來,反剪雙手,來迴踱步,橐橐有聲。


    蕭之藏看著軍帥,沉默不語。


    “如此說來,”柴紹立定腳步,迴頭盯著蕭之藏,說道,“不應派遣步卒繼進,而應當另派騎兵,溯流而上?”


    “正是!”蕭之藏在座中立直身體,鏗鏘有力地迴答道。


    柴紹目光一橫,立即轉身,疾步迴到案桌前,“唰”地一下展開行軍圖軸,目不轉睛地盯視其上,神色凝重,沉思不語。


    這時,一名軍校風急火燎地來到門邊,高聲稟道:“霍公,黑沙河戰報!”


    “呈上來!”


    柴紹拆開信函,目光掃視,飛快如梭,繼而長歎一聲,徒然坐迴位中,一邊將信函拿起來遞給蕭之藏,一邊怏怏地說道:“蕭學士,果然不出你所料啊!來,看看樂紆的迴報吧……”


    蕭之藏站起身來,上前兩步,一躬身,接過軍報,仔細讀來,隻見上麵寫道--


    “跪稟軍帥:


    末將遵令率騎出城,直撲黑沙河,連夜搶建浮橋,軍分兩支,於南北兩岸對進施行。醜末時分,梁賊數千人馬潛出北岸,突襲我軍,事起倉促,我部應戰不力,損失千餘人馬,現已退守南岸,與梁賊成對峙之勢。翼望軍帥速發援兵,以為後戰!”


    蕭之藏讀罷,抬起頭來,向那軍校問道:“此信是幾時送達帥府的?”


    “迴蕭將軍,黑沙河來人稱前方戰局不利,所以信函一入城,便徑直送入帥府了,應該不超過一柱香兒的功夫。”


    “嗯,”蕭之藏點點頭,將信函折好,放迴軍帥的案桌上,隻聽到柴紹在座中沉沉地說道,“事發昨夜醜時……已過去三個多時辰了,樂紆能否在南岸穩住陣腳,就看後繼的宋印寶部能否及時抵達了。”


    “霍公,”蕭之藏眨動雙眼,緩緩說道,“下官以為,不論宋將軍是否趕到,梁軍斷不會渡河攻擊的。”


    “嗯?蕭學士,你的意思是……”


    “對,昨夜偷襲我軍的隻不過是梁軍的疑兵而已,他們隻有牽製住樂紆將軍的隊伍,才好在上遊有所動作啊!”


    “看來,”柴紹摸了摸寬大的額頭,沉吟道,“必須立即再派騎兵,沿黑沙河溯流而上了,乘敵立足未穩,予以痛擊!”


    蕭之藏點點頭,稍一彎腰,對柴紹笑道:“霍公,我推舉一人為將,保管不負此任。”


    柴紹抬起頭來看著蕭之藏,眼眸中初現迷惑之光,很快一掃而過,繼而滿眼含笑,樂道:“我知道是何人了!不過,為了成全他的戰功,我看呐,還得給樂紆和宋印寶下道命令,在南岸堅守待命,不可妄動!”


    蕭之藏躬身拱手,笑道:“以疑兵鉗製疑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軍帥英明!”


    “噯,我是所慮不周啊,”柴紹擺擺手,自嘲地笑道,“今日若非蕭學士提醒,他日渡河,大軍恐遭不測啊!看來,現在調兵遣將還來得及。”


    “既如此,那下官便要提前祝捷軍帥了,”蕭之藏揚起兩道淡眉,也笑了起來,“下官先行告退,迴舍靜候佳音!”


    “蕭學士身體初愈,當靜心休養,日後大戰,還望你出謀劃策啊!”柴紹把手一抬,送客出門。


    ……


    日頭升高,熱氣襲人,蟬鳴陣陣,令人煩擾。


    布置完軍務後,柴紹在椅中獨自靜坐,迴味著適才蕭之藏的話語,後背不禁沁出了一絲冷汗,心頭一顫,百味翻湧上來--若非對方提醒,大軍過橋渡河之時,梁軍掘堤放水,縱兵橫擊,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局麵呢?自己事前怎麽沒有想到呢?是自己麻痹大意了嗎?是自己輕敵了嗎?


    凝望著屋外,柴紹靠在椅中一動不動,努力迴想著當年馳騁在這一地域的情景,前麵的黑沙河自己也曾率軍渡過,可是這一迴怎麽就沒有算到它的水文水情呢?以至於昨晚遇襲,折損了千餘人馬,這是自北征以來,甚至是太和山大戰以來,唐軍損失最大的一次,而自己作為軍帥,慮事不周,難辭其咎啊!


    心中鬱悶,怏怏不樂,柴紹不禁站起身來,踱步向外,來到屋外簷下,反剪雙手,遠眺天際。


    也不知站立了多久,隻聽到院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柴紹側頭一看,原來是夫人李三娘領著侍女鳳鳶緩步入內。


    隻見李三娘絳紗單袍,圓領緊袖,一襲長裙隨步輕擺,正笑容滿麵地向簷下走來;鳳鳶跟在後麵,雙手捧著一隻白瓷罐子,小心翼翼,亦步亦趨。


    “夫君,這暑熱上來了,”李三娘開口說道,“我給你熬了些金銀花茶,我估摸著,今日你要在帥府中多呆一陣子哩!”


    “嗯,”柴紹點點頭,依舊看著遠處,心不在焉地說道,“放到屋裏吧。”


    李三娘淺淺一笑,轉身示意鳳鳶端茶入屋,自己則上前兩步,與丈夫並肩站在簷下,順著丈夫的視線看向天際的浮雲。


    “天上有答案嗎?”李三娘輕聲問道。


    “嗯?”柴紹側頭看著妻子,睜大了雙眼。


    “嗬嗬,我說天上有答案嗎?昨夜黑沙河的事兒……”李三娘嘴角輕揚,酒窩淡淡。


    柴紹這才明白過來,繼而自失地一笑,說道:“夫人也知道了?哎,此番騎兵出城,我思慮不周啊!”


    李三娘伸手拉著丈夫,抬頭說道:“夫君,騎兵出城,搶占渡口,原本也是不錯的,隻是……”


    “隻是沒想到梁軍會率先攻擊?”柴紹扭過頭來,反問道。


    “嗯,”李三娘點點頭。


    柴紹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說道:“夫人,梁軍進攻我軍騎兵,這個並未出乎我的意料,否則,我也不會派宋印寶率步卒為後援了。可是,你知道嗎,進擊的梁軍不過是疑兵而已,而我事前並沒有看出端倪,這才是我憂心的地方啊!”


    “哦,是嗎?”李三娘眸光閃動,有些不解。


    “來,我慢慢講與你聽,”柴紹牽著妻子的手,轉身邁步,跨過門檻,來到屋裏坐下,鳳鳶見狀,知趣地退到門外,聽候吩咐。


    夫妻倆兒一邊啜茶,一邊擺談,柴紹將蕭之藏的見解及自己的部署詳盡地講了一遍,最後感歎道:“夫人,當年跟隨宇文述大將軍出征,我曾率兵渡過這條黑沙河,不想今日卻還有此變故,我心中怎是滋味啊?”


    李三娘抿嘴一笑,低頭拔弄著茶碗沿兒,然後抬眼看了丈夫一眼,問道:“夫君,你迴憶一下,當年隨宇文述大將軍出征,是什麽時節?”


    “這個……”柴紹咂咂嘴,一時猶豫,摸著下頜說道,“事情已經過去近二十年來,模糊記得當時似乎已經薄襖加身,我和段瑾柯等一些軍中小將,晚上常湊到一個軍帳中臥睡,你擁我擠,相互取暖。”


    “嗬嗬,就是啊……”李三娘明眸一閃,笑出聲來。


    猛然間,柴紹明白了什麽似的,也朗聲笑起來,說道:“還是夫人聰慧啊--當年深秋時節,草木凋零,水枯河淺,何似今日?水草茂盛,可蓄水而攻啊!同一條河,時節不同,景象不同,利弊各異啊,哎,我是以既往之識,決今日之策呐!遇事豈能萬全?”


    李三娘聽聞,笑而不語,看著丈夫輕輕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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