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掩月,明暗不定,萬籟俱寂,犬吠偶聞。


    李三娘從軍營中返迴金明城官衙時,已是子夜時分。


    連日來,李三娘又是召集戰將,部署軍務,又是出入軍營,安撫敗兵,加之大病初愈,本已十分疲憊,此刻,躺在床榻上卻怎麽也睡不著,一會兒想到遠在百裏之外的夫君柴紹,一會兒想到胡木灘裏的勁敵稽胡,一會想到金明城中尚存的數千兵馬,一會又想到受傷休養的大將郝齊平…


    思緒密匝匝,亂糟糟,象是一團裹纏在一起的麻線,毫無頭緒。李三娘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睡意全無,索性起身來,抓了一件外袍,披在肩上,移步門邊,打算到院中去走走。


    睡在外屋的鳳鳶聽到動靜,連忙從床榻上坐起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問道:“殿下,您起來了?有什麽吩咐嗎?”


    李三娘擺擺手,輕聲說道:“沒事,我睡不著,想到外麵去透透氣,你睡吧。”


    鳳鳶“嗯”了一塊,倒頭便睡,隨即傳來重重的唿吸聲。


    李三娘走到床榻邊,伸手給鳳鳶掖了掖被角,看著這個酣然入睡的青年女子,淺淺地笑了笑--鳳鳶跟隨自已多年,昔日為霍公府的侍女,因太和山有功,如今已是八品奚官女使,對方雖名為屬下,卻情同姐妹,和巧珠一道,帶著墨綠及銀釧兒等侍女,照顧自已的飲食起居。


    本想在長安找兩戶好人家,把鳳鳶和巧珠嫁出去,了卻自已的一柱心願,怎奈戰事頻頻,奔波於延州和京城之間,如今又征戰到這金明城裏,李三娘想到兩名女官年紀漸長,婚嫁之事卻一拖再拖,不禁有些惆悵,站在床榻旁,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一挽發髻,李三娘轉身走到門邊,“吱嘎”一聲,打開房門,隻見滿院星光,皎潔一片,夜風輕拂,樹影斑駁。


    站在院落正中,李三娘仰起頭來,看了看璀璨如鑽的夜空,微風拂動,幾片陰雲緩緩飄過,掩住了月亮的光芒,雲層的邊緣被鍍上了一層銀邊兒,煞是明亮。


    刹那間,李三娘感到孤寂無著,一顆心兒如從枝頭飄落而下的枯葉,不知所終--此刻,多麽希望夫君能在身邊啊!兩人攜手,低低私語,說說關中的往事,談談眼下的打算,一顰一笑之間,都是如此的愉悅快慰…


    而現在,兩人相隔百裏,中間丘隴戈壁橫阻,勁敵強虜盤踞,彼此之間,音信不通,麵目不見,除了可以仰望同一盤明月之外,便隻有無盡的牽掛和濃濃的憂思。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沉沉地吐了出來,低頭看著自已淡淡的影子,煢煢孑立之感再襲心頭--昔日太和山之戰,夫君被梁師都圍困在無名小丘上,生死未卜,岌岌可危,那一刻的無助之感,與今日何其相似啊!


    然而,那時山上山下,兩營相望,皚皚白雪之中,猶可看到彼此的燈光與旗幡,孤寂之餘,在撲朔的光影中,也還有些許的慰籍;而今日,向北望去,不見一燈一火,隻有連綿的山丘和無邊無際的夜色。


    城中隻有數千人馬,丘隴如何翻越,勁敵如何擊破,戈壁如何橫穿,兩軍何時相會…


    想到這裏時,雖是盛夏之夜,然而李三娘心中卻冰涼如水,寒意陣陣。


    遠處,醜時正刻的梆子聲劃破夜空,飄至耳畔,李三娘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旋踵轉身,朝屋裏走去。


    ……


    一夜多夢,淺睡易醒,雞鳴三遍,曙光透亮。


    第二日清晨,李三娘早早地便起身,盥洗完畢,剛喝完鳳鳶盛上來的一碗蓮子羹,便有親兵來報,說是城門守衛捉住了一個自黑石砭來的梁軍細作,已經押到官衙前堂了,等候審問。


    李三娘稍一思量,點點頭,說了聲,“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片刻,李三娘來到前堂,隻見馬三寶、秦蕊兒以及羅秋紅、申珂等將校早已端坐等候,一個農夫打扮的男子正跪在堂中,雙手反捆,垂頭喪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手臂上淤血斑斑。


    李三娘瞅了此人一眼,便大步走到主位上,彎腰入座。


    城門校尉一拱手,稟報:“公主殿下,今晨卯時,四門準時打開,百姓陸續出入,遵照軍令,出城不問,進則必查。當我等在北門盤問此人時,隻見他眼神閃爍,語焉不詳,再仔細詰問時,竟然前言不搭後語,且百般抵賴,軍士們一時惱怒,拳腳相加,他這才承認自已是梁軍的細作!”


    李三娘一點頭,示意校尉退下,然後對堂下之人說道:“我是大唐平陽公主,你且抬起頭來,不必害怕,若據實說話,我可以饒你一條性命;若再有誑語,明年今日但是你的祭日!”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對方雞啄米似的連連磕頭。


    李三娘給馬三寶遞了一個眼色,馬三寶會意,對門外大聲喊道:“來人,鬆綁!”


    兩名親兵大步入內,三下兩下便解開了繩索,對方緩緩起身,看了看身後兩名壯碩的軍士,搓著自已酸麻的雙臂,躬身側立,等待質問。


    “胡木灘中的稽胡是何人領兵?有多少人馬?梁師都可派有部伍助戰?”


    “迴公主殿下…”來人戰戰兢兢,聲音顫抖,說道,“胡木灘裏是稽胡大帥劉汝匿成親自領兵,有五千人馬,梁王…梁王派遣輔國大將軍梁洛仁助戰。”


    “稽胡是何種部伍?梁洛仁又是何種部伍,各有多少人?”


    對方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迴答道:“稽胡五千人,全是騎兵,其中有一千二百人是駝隊鐵騎;梁洛仁麾下有兩千人,全是步卒。”


    此番話語,堂中將校們聽得一清二楚,對方話音一落,眾人竊竊私語,低低議論,憂慮,震驚,恐懼,憤慨,不一而足…


    李三娘坐在椅中,濃眉緊蹙,低頭思索,待堂中漸漸安靜,才盯著來人,繼續問道:“稽胡與梁軍,現駐紮何處?”


    “駐軍於胡木灘邊緣,靠近黑石砭,一處名為蘇吉台的地方。”


    李三娘聽聞,點點頭,瞟了一眼桌上攤開的半幅軍圖--之前,讓申珂從官衙文書房中找出來的,雖不算詳盡,但大略可觀。


    沉吟片刻,李三娘又問道:“稽胡怎會與梁師都結盟,甘於出兵相助?”


    “這個…這個,小人不知啊…”


    “梁師都對阿哈城中的唐軍,有何企圖?”


    隻見來人“撲通”一聲又跪了下去,縮著腦袋,惶恐地說道:“小人隨梁洛仁先行出城,到了稽胡之地,對於…對於梁王的部署,的確不知啊,若有隱瞞,小人甘受天打雷劈,跌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行了!”李三娘一揮手,打斷了對方的話語,繼而一揚下頜,俯視對方,說道,“你迴去之後,可告知劉汝匿成和梁洛仁,若想攻城,盡可放馬過來!來人呐…”


    “在!”


    “送他出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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