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風光似酒濃,千裏碧色映群峰,南來北往有舊客,誰睨翠屏護芳叢。


    近午時分,麗陽高照,暖風拂來,幾樹桃花餘芳紛飛,散落在延州府衙的堂前屋後。大堂內,延州駐軍的將領們齊聚一處,在軍帥柴紹麵前各抒己見,爭論不休,或攻或守,莫衷一是。


    驃騎將軍向善誌雙手叉在厚厚的豹皮護腰中,氣唿唿地說道:“說了那麽多,我就講一個字——‘打’!我看呐,那個姓梁的在太和山還沒有被打怕,還敢派兵出來挑戰,竟然在小裏溝殺了咱們的十幾個邏騎,這口氣我向善誌是忍不了的!”


    “向將軍說得有理,梁師都在太和山一戰中精銳盡喪,諒他也派不出多少人馬來,咱們延州兵多將廣,分出三成的兵力來,足以製服入境小寇!”胡人將軍何潘仁捋了捋紅胡須,眨著藍眼睛說道。


    “我聽聞,兵書上說,”馬三寶用鼓突的雙眼看了看向、何二人,接過話來,說道,“與敵合戰,‘道吾所明,無道吾所疑也’,目前在小裏溝一帶出沒的梁軍,到底有多少人馬?是誰人指揮?意欲何為?即使要出戰,這些軍情咱們也必須先搞明白。”


    “馬將軍的話,我讚成!”騎兵將軍馮弇點點頭,說道,“據小裏溝逃歸的遊騎弟兄說,在伏擊我軍的敵人中,看到有稽胡的旗幡和裝束,這一狀況不容小視!畢竟,稽胡騎兵的戰力是梁軍無法比擬的。”


    “況且,”騎兵副將岑定方也憂心忡忡地說道,“去冬,咱們追擊梁師都的騎兵,在稽胡領地全部覆沒,稽胡的軍力的確不容小覷!”


    女將軍秦蕊兒眉頭一皺,理了理胸前絳色領巾,抬頭說道,“我聽聞,稽胡騎手能在三百步外,用鐵尾翎箭取人性命。麵對這樣的強悍對手,咱們不能不防啊!”


    驃騎將軍郝齊平一邊聽著眾將的話,一邊將手中的小折扇打開了合上,合上了又打開,時而抿抿嘴唇,時而看看屋頂,始終沒有言語。


    軍帥大椅上的霍國公柴紹正襟危坐,側耳傾聽,不時地低頭端詳,參閱軍圖。抬頭看時,見郝齊平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樣,便問道:“郝將軍以為如何?”


    郝齊平聽到軍帥點名,便收起了小折扇,在座中朝主帥拱了拱手,然後看看眾人,迴答道:“霍公,諸位,郝某以為,今日延州的形勢隻可守,不可攻!”


    此話一出,引得大堂內嗡嗡一片,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柴紹將手一揮,大聲說道:“肅靜!”


    郝齊平朝主帥點點頭,待眾人聲音消退時,方才說道:“延州隻可守,不可攻,其由有三:第一,從北線大勢來看,我軍在晉陽失利,並州全境淪陷,劉武周長驅直入,有威脅關中之勢,延州若貿然出擊,獲勝則罷,若有差池,劉、梁二賊將形成東西夾擊的態勢,則我大唐雪上加霜,危如累卵;其二,敵情不明,不可擅動,誠如馬三寶將軍所言,‘道吾所明,無道吾所疑也’,梁師都雖然遭受了太和山的慘敗,但短短數月之內,仍有力量派兵南下,咱們切不可大意輕敵,暫且不論是否有稽胡助戰,據目下局勢而言,以靜製動,扼關阻敵,應是我軍最為穩妥的策略;第三,時值暮春,青黃不接,我軍糧草匱乏,雖然去冬在太和山繳獲頗豐,但以軍械居多,芻糧實少,加之當前晉陽戰事吃緊,朝廷對延州的供給時斷時續,若我軍冒險進擊,一旦被梁軍掐斷糧道,則延州難以持守,數萬人馬將陷於滅頂之災!故而,郝某以為延州隻可守,不可攻——守,以待時變,尚可迴還;攻,進退無據,反受其咎。”


    眾將聽聞,一時語塞,有的皺眉深思,有的頷首微笑,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凝望屋外。剛才熱鬧非凡的大堂,突然之間鴉雀無聲,隻有幾片隨風潛入的桃花碎瓣兒,無聲無息地在原地直打轉轉兒。


    “啪”地一聲,軍帥案桌上傳來響亮的一擊,驚得眾人紛紛扭頭顧望,隻見柴紹雙手摁在楠木大桌上,虎虎有神地注視著眾將,不容置疑地說道:“郝將軍的話,正合我意!當下局勢,延州隻可守,不可攻,眾將聽令——”


    堂上眾人立即起身,豎耳聆聽。


    “各自值守防區,以逸待勞;有擅自出城接戰者,軍法從事!”


    “謹遵軍令!”眾將彎腰拱手,齊聲應道。


    ……


    日頭偏西,樹影斜長,柴紹理完公事,迴到上房時已進申時,李三娘正在桌前低頭刺繡,見丈夫迴來了,連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快步迎到門邊,一麵接過丈夫身上的滕蛇紫袍和玉環腰帶,一麵吩咐侍女銀釧兒熱菜熱飯,盛進屋來。


    “不必了,”柴紹換上妻子遞過來的白紗單衣,擺擺手,說道,“今天議事一上午,我在前堂胡亂地對付了一頓,現在不覺饑餓,給我沏碗茶上來吧!”


    李三娘點點頭,銀釧兒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


    柴紹抬腳走到坐榻邊,斜靠在大迎枕上,長舒氣息,閉目養神。李三娘也坐迴桌邊,拿起針線來,一邊低頭做著手上的女紅,一邊絮絮聊道:“我聽秦蕊兒說,梁師都又派兵入境了,此人如此固執,倒也有幾分倔勁兒啊!”


    “嗯。他派兵南下,大概是為了策應晉陽方向的劉武周吧!”柴紹閉著眼睛,迴應道。


    “可他並未與劉武周結盟呀?”李三娘拿起一顆紅線,繃直兩端,從中咬斷,打結收尾,隨口問了一句。


    柴紹“呃”了一聲,說道:“敵之敵,即為友,這在策略上是心照不宣的事兒。”


    “聽說,父皇讓四弟領兵,收複晉陽,不知進展怎樣了?晉陽是咱們李唐的發祥之地啊,可不能讓敵寇長久占據了,”李三娘拈起手指,從小竹箕中拾起一絨綠線,分作幾絲,穿入針尾,在繡布上輕紮細繡。


    “戰況不妙啊!”柴紹睜開眼睛,摸著自己寬大的額頭,歎息一聲。


    “怎麽了?”李三娘聽聞,停下手中的針線,抬頭看著丈夫,問道。


    柴紹從坐榻中站起來,走到妻子身邊,彎腰坐在圓凳上,眉頭一皺,咂咂嘴唇,說道:“齊王派先鋒官張達出戰,結果,張達所部在黃蛇嶺全軍覆沒。”


    李三娘正要開口說話時,銀釧兒端著一碗剛剛沏好的熱茶走了進來,李三娘呶呶嘴,示意銀釧兒放在桌上,待她轉身離開後,才扭頭看著丈夫,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古往今來,前鋒失利而能最終獲勝者,比比皆是。想必四弟定會調整部署,尋找戰機,設法擊敗劉武周的,”說罷,又低下頭去,繼續飛針走線。


    柴紹端起茶碗,吹開浮葉,輕啜了一口,沒有吭聲兒。


    “怎麽不說話了?”李三娘抬頭看著丈夫,一邊針線飛梭,一邊輕聲笑問。


    “哎,戰報說,齊王隻給了張達百餘名步卒作先鋒。我知道,張達……張達曾經與齊王有過結。”


    “什麽?!”一不小心,針尖紮了李三娘的手,血珠子頓時滲了出來,李三娘放下針線,用嘴吮起手指來。


    “哎呦,讓我看看,”柴紹見狀,“咣當”一下把茶碗放到桌上,一把將妻子的手拉過來,湊到鼻尖前仔細端詳,口中喃喃說道,“這些事兒本不想給你說,讓你平白無故地擔驚受怕。”


    “元吉怎能…怎能挾公報私?”李三娘怔怔地看著桌麵,呆若木雞,似乎並沒有聽到丈夫的話語,隻在那兒自言自語地說道,“大敵當前,身為軍帥,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啊……”


    柴紹用左手捏壓著妻子的指尖,右手從桌上的小竹箕中取出一隻布條,給妻子包裹牢實了,這才歎了一口氣,說道:“齊王如此用人,前方戰局堪憂啊!”


    半晌,李三娘迴過神來,杏眼圓睜,盯著丈夫問道:“張達真的與四弟有過結嗎?會不會是你記錯了?”


    柴紹搖搖頭,輕歎一聲,說道:“當年晉陽起兵後,齊王曾掠地上郡,時任陏軍上郡都尉的張達出城力戰,大敗齊王,令其單騎奔還,甚是狼狽,齊王揚言必報一箭之仇。後來,煬帝被弑於江都,張達便率軍降於我朝,授職車騎將軍,”柴紹頓了頓,百感交集地說道,“不想此番晉陽告急,朝廷竟將張達配屬齊王擔任先鋒官,而齊王……竟成這親痛仇快之事!”


    李三娘聽聞,低下頭去,摩挲著指尖的布條,不再言語,臉上陰雲密布,青灰一片,不祥之感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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