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日麗陽,暖風融融,疏枝倩影,輕舞院中。


    晌午之後,忙完軍務的柴紹感覺有些倦意,便拾掇了一下公案上的卷宗,站起身來,背著雙手,踱著步子橐橐地走出府衙大堂,穿過府後的迴廊,朝著上房走去。


    迴廊穿花透樹,彎曲向前,排排廊柱依次相連,枋梁上花鳥山水栩栩如生,紅綠彩墨飛走重簷。迴廊的另一頭,已升任後府管家的巧珠正在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麽,她麵前的兩個侍女畢恭畢敬地垂手聆聽,柴紹認得,她倆兒是新來的侍女銀釧兒和墨綠。


    三人見柴紹走來,連忙側身而立,避道一旁,巧珠笑盈盈地問道:“霍公,要迴房歇息了?”


    “嗯,”柴紹點點頭,反剪著手往前走了幾步,迴過頭來問道:“公主迴來了嗎?”


    “迴霍公,”巧珠搖搖頭,說道,“公主辰時便去了城南的女兵營,還沒迴來呢!府裏的采買主事鳳鳶也跟著去了,會不會從女兵營出來後,又去了城東的坊市?鳳鳶前兩天還說,天轉暖了,要給您和公主添置幾件春衫,鳳鳶說得公主親自去看看布料,那布料的顏色……”


    “我知道了,你們說事吧,”不待鳳鳶說完,柴紹擺擺手,邁開步子,徑自朝上房走去,隻聽到巧珠在背後應了一聲“是”,便繼續跟銀釧兒和墨綠交待府裏的事兒。


    柴紹抬腳走進堂屋,斜倚在木榻的靠枕上,隨手拿起《吳子》翻看起來。看著看著,眼睛發澀,眼皮垂搭下來,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麵院落中幾聲清脆的鳥鳴攪擾了小憩,柴紹睜開眼時,隻覺得身上曖烘烘的,一件貂皮大氅已蓋在了自己的身上,妻子正端坐在屋裏的圓桌前,笑盈盈地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兒,說道:“雖說是春日了,也還有幾分寒意,怎麽不蓋件東西就睡了?小心著涼。”


    “哦,夫人迴來了,”柴紹笑了笑,扯開身上的大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身來,走到妻子身邊坐下,呷了一口碗中的熱茶,問道:“上午去女兵營了?怎麽呆了那麽長的時間,情形怎樣?”


    李三娘輕抬右手,把鬢前絲發挽入耳後,說道:“女兵們知道晉陽失陷後,個個義憤填膺,都嚷著要為國立功,校場上操習得格外認真,百步穿楊者不在少數,隊列齊整,進退有序,看來啊,秦蕊兒她們用了不少心思哩!”


    “好!”


    “隻是……”李三娘欲言又止,皺了皺眉頭。


    “怎麽了?”


    “隻是在操習間歇,女兵們紛紛圍過來,問我那個劉武周是個什麽人,怎會如此輕易地便攻陷了晉陽,我不知如何作答,隻好搪塞說,日後請霍公為大夥兒釋疑,”李三娘看著丈夫,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這個不難!”柴紹一抹寬大的額頭,幹脆利落地迴答道,然後抬眼看了看院外,似乎在迴想什麽,頓了頓,方才說道,“劉武周出生於馬邑城豪富之家。前朝大業年間,到長安投奔到太仆楊義臣門下,後來應募入伍,曾跟隨煬帝三次征伐高麗,東征師還,返歸馬邑,因戰功升任鷹揚府校尉。對於此人,我未曾謀麵,但當年的軍中傳聞我也略知一二。”


    “哦,是嗎?他有什麽傳聞?”李三娘饒有興趣地問道。


    “當年煬帝伐遼,戎馬倥傯,軍令嚴苛,加之連戰連敗,軍人多有厭戰之情,想方設法地逃避軍役。我當時在太子千牛府供職,偶爾有人抽調前線,迴家之後無不痛哭,皆是一派生離死別之狀。而那劉武周則屬異類--非旦不逃避軍役,每次出征,他還主動請纓,時人便覺不可理喻。說來也怪,劉武周每次赴遼,皆遇大戰,居然都能毫發無損地返迴中原,這在軍中實不多見。後來,他因軍功升職鷹揚府,但就是這樣一個死命相隨者,煬帝也才授予他一個校尉之銜,連個偏將都不是,時人又覺得煬帝吝惜官職,不仁不義,而對劉武周多有同情之心。”


    “看來,此人頗具傳奇色彩啊!”李三娘笑道。


    “哎,何止是傳奇,劉武周對煬帝的安排竟毫無怨言,在鷹揚府裏一呆就是四、五年,頗有能伸能屈之意,盡顯梟雄本色啊,”柴紹輕歎一聲,端起桌上的茶碗,輕啜了一口,接著說道,“隋末大亂,劉武周乘勢而起,殺死了馬邑太守王仁恭,擁兵萬人,自稱太守。後來又投靠突厥,將前隋的汾陽宮女悉數獻給可汗,每年進貢不斷,換得突厥人的大力扶植,將其冊封為‘定楊可汗’,送他‘狼頭纛’,其勢甚盛!”


    “那麽,他怎會與我大唐交惡呢?”


    “我大唐與他本無紛爭,各守疆界,但年前,他派使臣來長安,致信陛下,言辭傲慢,自稱‘北帝’,陛下龍顏大怒,將其使臣留而不遣,我估計啊,”柴紹咂了一下嘴唇,說道,“劉武周此番攻陷晉陽,是來尋仇了!”


    “哼!我看呐,”李三娘聽聞,唬下臉來,說道,“那劉武周是繼梁師都之後,突厥人養的又一條狗,汪汪直吠,意圖束縛大唐的手腳。”


    “夫人言之有理!隻是劉武周乘我不備,突然南下,又攻陷了晉陽,逼我大唐揮棒打狗,讓咱們不得不暫時放手,讓老冤家梁師都可以苟延殘喘了。”


    “夫君的意思是,朝廷會調遣咱們延州的軍隊到晉陽去?”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啊!”柴紹迴答道。


    夫妻倆兒坐在桌前,都不再說話,隻聽到外麵的鳥兒在嘰嘰喳喳地鳴叫不已,把庭院中一棵石榴老樹的枝葉搖得晃來晃去。


    ……


    片刻之後,新來的侍女銀釧兒走來到門邊,見兩個主子坐在屋裏,似乎正在議事兒,便不敢打擾,隻是筆直地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銀釧兒,有何事兒?”李三娘抬頭問了一句。


    “迴主子,”銀釧兒小心翼翼地迴答道,“鳳鳶主事說,坊市買的布料似乎不夠,想請主子到廂房看看,是再買些迴來,還是將就布料,改改春衫的樣式。”


    “你告訴她,我這兒有事兒,她自已拿主意就行了,”李三娘應了一句,便將目光收了迴來,看著丈夫問道,“這般說來,那個劉武周也是軍中宿將了,加之有突厥人暗中撐腰,恐怕不會比梁師都好對付吧?”


    “是啊,”柴紹點點頭,摸著光生的下頜,迴答道,“劉武周當年任鷹揚府校尉時,以指揮騎兵見長,我聽說馬邑的騎兵隊伍招募了不少北族猛士作軍校,包括突厥人,其戰力不容小覷啊!”


    “那你覺得朝廷會委派誰作軍帥,抗擊劉武周,奪迴晉陽城呢?”


    “按理說,對付劉武周這樣的騎兵勁敵,自然是由秦王帶兵最好,三千玄甲軍可派上大用場,但是,哎--”柴紹惆悵地歎息一聲,“從目前的朝局來看,秦王又得有所迴避,否則,功高招忌,陛下也難處置啊,這就是不久前我讓孟通進京送信,委勸秦王的原因。”


    “大敵當前,應唯才是舉,怎能顧及那麽多戰場之外的情形,我真是不明白了,”李三娘嘟噥著說了一句,滿臉的不高興,說道,“若是瞻前顧後,畏狼懼虎,那咱們當年還能晉陽起兵嗎?”


    “此一時,彼一時啊,”柴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感慨萬分地說道,“難怪古人有雲‘打江山易,守江山難’!”


    “何況,這江山還沒有完全打下來呢!”李三娘癟癟嘴,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屑的神情兒,然後話鋒一轉,問道,“那朝廷有多大可能調遣咱們延州的部隊助戰晉陽呢?”


    “嗯,這個嘛,不好說,”柴紹站起身來,搓著雙手在屋裏踱了幾步,然後迴頭說道,“這得看兩個方麵,一是晉陽戰事如何發展,若進展順利,則不預我事;若進展不順,則我軍將隨時馳援。這二來,要看梁師都那個老冤家的動作,據前方諜報,他已從稽胡大帥劉汝匿成的領地迴到朔方城了,他若在短時間內重整旗鼓,糾合殘餘兵力,趁著晉陽戰事再次來犯,那朝廷肯定會留下我軍防守延州;若梁賊氣息微弱,守在朔方不出老巢,一副垂死待葬之狀,則我軍可以騰出手來,參與晉陽之戰,至少可以分出部分兵力助戰前方。”


    “嗯,夫君說的不錯,不管怎樣,我們都得早作準備。”


    “所以,我前日下令延州戒嚴,就是要未雨綢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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