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默了片刻,才說:“皇上明鑒。施清嘉效忠兩朝,鞠躬盡瘁,頗受同僚及百姓愛戴。臣確是想請陛下嘉表此人。”皇帝訝然道:“卿在說笑麽?施清嘉在朝中對你出言無狀,沒十次也有七次。朕沒治他一個目無尊長之罪,已是看在先皇份上。”那男人垂目道:“臣與他個人恩怨,不敢牽扯朝綱。施大人品性剛正,執身清明,臣是很敬佩的。”皇帝說:“可他死都已經死啦。”那男人說:“棟梁中折,更令人扼腕。陛下表他一功,正可慰其英靈。”

    皇帝聽出不對,皺眉笑道:“你今天怎麽了?施氏托夢給你了?突然這麽認真起來。”那男人低頭不語。皇帝思索片刻,道:“朕知道了。施清嘉生前與你有過節,現今有人說你閑話是不是?”那男人忙道:“絕無此事。”又道:“上月臣在甘涼道中,聽沿路百姓極稱施大人厚德愛民。臣想,這樣一位清正廉明的官員,僅因鹽田一案與人失和,憤而還鄉,竟致身死,□□栽培他的一番美意,盡付流水,思之實令人涕下。”

    皇帝聽了,冷笑一聲,道:“他倒是清正廉明!他家做了七十年木材生意,前朝重修宮殿,給他家做了幾千萬兩買賣,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庫房裏的銀子,怕比國庫還多些呢!甘陝地裏那點兒油水,塞他牙縫也塞不夠。”那男人遲疑道:“施大人寶號臣也曾拜謁,似乎……似乎……”皇帝道:“似乎並不光鮮?哼,他這隻老狐狸,又怎麽不知道樹大招風的道理?你可知他為何主廢熙平鹽田?在此之前,海鹽采製不力,十之八九依靠南洋進口。一年之中,造船也得幾百萬兩銀子。鹽田一開,他家的招財大主顧就垮了一大半。他鬧得不兇,誰鬧得兇?”那男人側頭想了一想,恍然道:“原來施大人不喜歡臣,是因著臣的名字。”皇帝道:“是啦!朕冠了你那個‘熙’字,他總當是你私家物事。”

    我們聽到這裏,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難以置信之意。那男人又道:“雖則如此,施大人憫恤百姓,恩施地方,總是不錯的。千年陝西大旱,他親自挑水,為農戶澆田,致於暈厥,聞者無不感動欲淚。”皇帝連連擺手道:“惺惺作態!從來為官,有為國者,有為民者,他施清嘉卻一心一意為了求名。名聲從何求起?鰥寡孤獨,天災人禍,都是大好憑借。他真心體恤百姓,怎不未雨綢繆,趁秋冬時多挖幾條渠道?旁的不說,你妹夫聶硯去年在長江上遊修分水堰,開流泄洪,保全了多少農田百姓?這才叫功在千秋。幾時又聽他表過功了?”那男人含笑道:“聶侍郎為修此堰,大半年未曾還京,連臣侄兒也不認得他了,確是比挑幾擔水辛苦些。”

    皇帝說:“你不知道,施氏最可惡之處,還不在此。他官位也做得夠高的了,可除卻一套‘無為而為’之術,還會甚麽?無非是放著大夥兒不管罷了。二十多年,做出過甚麽顯著政績來?朝廷薪俸養著他,他倒給你來個垂手而治,這也能叫‘愛民如子’!朕都已下了判決,他竟還調唆百官上請赦書。這還是個做臣子的樣子嗎?若非鄉黨作亂,殺戮滿門,他還不知要生出多少事來。你親去四川想請迴他,真是便宜他了!”那男人忙跪道:“臣視事不明,險鑄大錯。”

    皇帝起身扶起他,溫顏道:“熙重,你對姓施的,也算仁至義盡啦。他背地裏散布了你多少謠言,做了多少手腳,還煽動他嶽父糾集江湖草莽恐嚇你,你雖沒對朕說,朕心裏也明白。那些愚魯鄉民又知道些甚麽?眼光還沒有一寸長。他們罵你,實則是在罵朕。這份兒委屈是你替朕背的,你多擔待些。”那男人道:“臣一點兒也不委屈。”又道:“雖則如此,施大人身為命官,竟為鄉寇所害,豈非有損□□威嚴?”皇帝說:“這不是過年麽?正月一過,朕就派兵入川,蕩平賊寇。”

    話說到這裏,我們總算徹底明白了。這真相如同乾坤倒轉、日月逆行,簡直教人瞠目結舌。但即算那男人能串通世上任何一人捏造言語,也決計不能串通皇帝。我縱然不肯相信,又有甚麽法子?此刻那皇帝又款款道:“熙重,你天真良善,對別人的陰謀算計渾然不覺。前月黃應麒一夥人同浙黨黨爭,鬧得烏煙瘴氣的,眼看自己收拾不了,倒把江南一件大案栽在你身上。朕這一向收彈劾你濫殺無辜、禍亂朝綱的折子,收得手也軟了。可是熙重,漫說你沒有做過,就是罪狀坐實,朕也不能讓人動你一分一毫。”這皇帝居然給那男人派上“天真良善”四字評語,真是昏庸到了家。但我當時太過震驚,竟沒來得及嘲笑一番。那男人道:“臣的心願,陛下是知道的。這麽多年,從來不曾更改過。”皇帝緊緊握著他的手,低聲道:“熙重,熙重。”這兩聲喊得溫柔之極,全然不似君主對臣子的口吻。半晌皇帝才歎氣道:“夜深了,你迴去罷!”又低低地不知說了句甚麽。突然簾幕次第打起,我們連忙站直。皇帝站在簾前,親為那男人係上圍脖,道:“明天朕在宣華殿等你。”那男人道:“是。臣告退。”這才走了出來。我們急忙跟上。

    他頭也不迴地在前麵走著,沒跟我們說一句話。我們也默默跟在後麵。白雪如粉,積深盈尺,在更深夜靜的禁宮之中,三個人一語不發地踽踽前行,各自懷著心事,真不知是何滋味。到得宮外,我突然轉身問了他一句:“你就不怕剛才我們出手擄走皇帝?”

    這句話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問了出來。不但那男人失色,我朋友也是一驚。但他動容也隻是瞬間的事,隨即就恢複平靜,道:“不怕!你不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我冷笑道:“那也未必。我們等閑難得見一次皇帝,突然手癢了,也是有的。”那男人凝目瞧了我片刻,搖頭道:“馬小蛇,你不用嚇我。這事情何等麻煩,你怎麽會去幹?”

    這男人把我們脾氣性格摸得分毫不錯,一針就刺在我軟肋上。我朋友卻在旁道:“帶我二人進宮,向皇帝澄清事情,不也麻煩得很麽?你幹冒奇險,做的不也是毫無道理之事?”那男人迴頭看他,笑道:“你這麽說,是已在心中信我了麽?”我朋友躲開他目光,道:“你大費力氣,也不過賺了我們兩個人。天下的人,也還是不信你。”那男人道:“別人信不信,有甚麽稀罕?我隻要你信我!”

    我朋友聽他說得曖昧,觸動情傷,唿吸頓時亂了,一把攥住他,咬牙道:“你要我信你,為何一次又一次作弄於我?”那男人毫不畏懼,眼望著他,平靜地說:“我的身份姓名,是不能說給你的。除卻這兩件,我何曾有一個字騙過你?”

    說了這句引人妄想的話,他掙脫我朋友的手,登車而去。我朋友站在原地,癡癡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直到大雪把車轍埋沒不見。我二人默默迴到客棧,喝了一迴酒。他突然說道:“我比那兩個人,自是遠遠不如的。可他仍費了這許多周章,想讓我信他。我在他心目中,可是還有那麽點兒份量麽?”我見他頭腦又不清不楚起來,一心要找幾句話諷刺他。但他說得那樣淒涼,我又怎麽忍心打破他的美夢?

    喝過酒,我剛剛迴到房中,連鞋子也還沒脫,突然蹄聲得得,一人一騎由遠及近,倏忽而至,在門口喝停了馬匹。這大雪深夜,甚麽人急著趕到這小小客棧來?我疑心是那男人去而複返,下樓一看,我朋友早已立在門板旁邊。誰知那人跳下馬來,卻是他兒子。我朋友微微歎氣,幾不可聞。那少年卻走近來,躬身施禮,開口道:“師父,聽徒兒一句,你萬萬不可被我爹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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