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這個位子,那還有輕鬆的麽?一時間,阿諛奉承的,刺探虛實的,拉攏挑撥的,冷嘲熱諷的,三教九流,烏龜螃蟹,甚麽都圍了上來。長江幫那人也走上前來,陰森森地說了一句:“江某這件金嫁衣,盟主大人還穿得合身嗎?”唉,這件功勞原來是他的,但在那男人三寸之舌下,別人又怎麽分辨得清?無論如何,這人已經紮紮實實把我們恨上啦!這看起來固若金湯的十三省俠義道同盟,從第一天就埋下了不和的種子。

    忙亂了一陣,眾人請他即位訓示。我們十多年打打鬧鬧,連正經話也沒說過幾句,訓得出甚麽屁話來?隻見那男人附耳說了幾句,他就向眾人正色道:“秭歸千古壯士之地,屈子曾在此行吟徜徉,餐兩岸之英,誦懷沙之章,終因美政不成,憤而沉江。千載之下,天道多舛,奸佞當塗,大夥兒當繼屈子之遺誌,驅蔽日之浮雲,心憂天下,舍生後死,才不枉了‘俠義’二字。”眾人聽了,很是激動,高叫:“盟主教訓得是!”這一套鬼模鬼樣的說辭,他自己決計想不到,都是那男人教唆的。

    (天心棄忍不住道:“這句話說得很是在理,怎麽是教唆了?”)

    唉,你小孩兒家懂得甚麽。群雄集會,那是一腔血性,為不義之事打抱不平。他輕輕幾句話,就掉包成了“清君側”!我們江湖上的人,管他皇帝老兒政美不美,雲浮不浮?他一心一意,就是要天下人都落在他股掌之中,變成麵團任他揉圓搓扁。他自己做奴才上癮,也想讓別人嚐嚐做奴才的滋味!

    可惜我朋友對他種種陰謀算計,毫無察覺。晚上一迴客棧,就見他在那男人房中,不知囉囉嗦嗦地要他學甚麽。那男人靠在床頭,懶懶道:“你的功夫好,自己護著我也好,教柳兒也好,非要我學做甚麽?我笨得很,是學不會的。”我朋友急道:“隻一招便好。別人總有護不到的地方,倘若你又跟今天一樣,我……我……”那男人看他犯窘,甚是得意,問道:“隻一招?”這才慢吞吞起身。我朋友成名已垂十載,哭著跪著求他教功夫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卻要他求別人學功夫。

    當下我朋友比劃道:“下次別人要是襲你胸口,無論他用的是掌力刀劍,都可如此這般,不躲不避,拗住他手腕。”兩人拆了一次,那男人喜道:“這一招藏鋒於拙,全無花俏,很是合我胃口。有什麽名目沒有?”我朋友道:“叫‘翩然驚鴻’。”那男人讚道:“好名字!”

    我聽到這個名字,一時僵在了門口。耳中隻聽見兩人笑語之聲,卻是什麽拆招了?練了十幾次,兩個人動作愈來愈慢,聲音愈來愈低,終於房中一片靜寂,我朋友從後麵抱住了那男人。一時之間,兩人唿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那男人輕笑道:“別人若使出這一招來,我又該如何化解?”

    這種郎情妾意的時節,我原該馬上走開,但不知怎的,一雙腳就像釘在了地下,竟而移動不了半分。隻聽我朋友仿佛歎息、又似咬牙切齒地說道:“沈鬱,我寧可現在死了,也不要看見第二個人這樣對你。”那男人微微低頭,垂下頭發,握住了他的手。那一刻,我渾身血液,幾乎都凝固了。

    唉,你們伸著脖子做甚麽?就在此時,那少年突然莽莽撞撞地奔了過來,闖進門去。他高舉著一瓶傷藥,顯得十分無辜,還眨著眼睛問我朋友:“師父,我是不是來得不巧?”我朋友苦笑道:“沒有,沒有。”他要是有意,天下甚麽東西阻擋得了?但他用情太深,竟不敢越雷池一步。大好良機,就此白白錯過啦!

    (丁貧笑道:“幸而小孩兒們都迴家去了,不然看你臊不臊得慌?”)

    臊甚麽?情之況味,貴乎自然,像他們這般扭扭捏捏、糾纏盤結,實在沒意思得很!之後我們在秭歸盤桓幾日,大家對新盟主自然要十分殷勤,其中又以董杏兒一家尤甚。我一日笑言:“董家做好大的人情,怕是要從這裏選一位東床佳婿。”那男人佯作恍然,說:“怪不得叫我自個兒練功夫,原來早有了家室之念。嗯,做了武林盟主的人麽,自是需一位賢妻相伴。伉儷情深,羨煞旁人!”一句話氣得我朋友摔桌掀碗,直說不做了。那男人又說:“這位子果然累人,原不如你清風美人、四海為家的逍遙。好,大家這就散了罷!”我朋友又指天咒日,說死也要死在黑岩令旗之下。那男人撒嬌撒癡,把我朋友耍得一時喜、一時狂,旁人見了都暗暗搖頭。那藍夢歡一派卻也好笑,又搬出甚麽“手刃奸佞,取其首級,以之服天下人”的調調來,說要誅卻奸佞,才能正式即位。他們坐不到這位子,也不想別人安安穩穩地坐著,連自己以前駁斥的玩意兒也撿起來說了。同盟首腦因此重新集議,那男人忽然笑道:“卻常,你以後若見到那佞臣時,問他一句話不問?”我搶著說:“當然一刀殺了,有什麽好問的?”那男人不看我,隻盯著我朋友,道:“難道你不想問問他施清惠案的真相?”董杏兒在旁道:“公子,施案天下早有定論。”那男人道:“天下定論,也未必就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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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朋友對他言聽計從,當下便說:“到時我問他就是了。”那男人道:“記住你今日之言,決不可忘了!”他對這件事如此關心,我很是奇怪。那一天下午,一人一騎來到我們住的院子外頭,聲稱有急信送給沈公子。那男人展信一看,臉色立變。他兒子問道緣故,他握信的手微微顫抖,說:“你聶叔叔出事了。”他兒子忙道:“那我們趕緊迴去罷!”他跟那騎者說了幾句,那人跪地一拜,牽馬過街,絕塵而去。那人雖然身穿便服,但馬腿上打著官印,決計不錯,我心中更加疑慮重重。傍晚時分,他們父子二人就告辭走了。不幾天,那少年差人送了一堆禮物來,稱家嚴已經走遠,恩師無需掛念。他送別的東西也就罷了,獨獨在些尋常物裏放了一對礙眼之極的纏絲血玉化龍魚。那對魚兒通體由一塊大玉雕成,紋飾色澤,居然跟綏江的白背一模一樣。魚眼殷紅如血,魚口微張,其中仿佛刻得有字。我欲瞧個仔細時,我朋友一把就奪了迴去。哈,他不給我看,難道我就猜不到他們那些膩膩歪歪的言語?我朋友得了這對東西,也不知多麽寶貝,帶在身上,連睡覺也不肯摘了下來。當時寒冬臘月,那對魚兒總給他捂熱了上千次。

    過了幾天,忽有蘇賊遇刺的消息傳來。我們都吃了一驚,連夜集合,說刺死他事小,刺客朋友失陷在京中事大。於是商議停當,即刻出發,趕往汴京。路上打聽到蘇賊是在府門前遇刺,隻知刺客是四川人,現已打入死牢。要問刺死他沒有,個個搖頭不知。我二人遂決定夜探蘇府,查個明白。他若沒死,就脅持他放人。臨行前我問他:“我們又不認得他,萬一抓錯豈不惱火?”他說:“不怕!隻看侍衛專門保護哪一個,保準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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