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我的衣襟被人拉了幾下,轉頭隻見那少年兩手各拉著我們一人,仰頭道:“師父,馬伯伯,那女子多可憐的,你們不救她一救麽?”

    我朋友見他十分熱切,微微一笑,道:“我們小柳兒路見不平,動了俠義之心是不是?你有這份熱腸是好的,隻是江湖上這些恩恩怨怨,也說不清到底誰是誰非。我們貿然插手,一旦拿捏不住分寸,便是給自己埋下了禍胎。今夜來的都不是正派人物,大家半斤八兩,讓他們拚鬥一番罷啦!”

    那少年聞言,低下了頭,道:“是弟子魯莽了。隻是……隻是見他們百來條大漢,合力欺負一名女子,雖然說不知誰是誰非,到底……到底是……”

    此時那女子已經受傷被擒,全身浴血,委頓在地。長江幫也收了陣法,點檢傷兵,將那女子拖到甲板之上。一人走出行列,在那女子身上踢了一腳,冷冷地問道:“那東西在哪裏?”正是原先說話那人。那女子平躺在甲板上,瞧不見動作。隻聽那人又問了一句:“東西在哪裏?”那女子不理不睬。那人問了幾聲,怒氣上衝,抽出一把匕首,便向那女子臉上割去。那女子極是硬氣,忍痛不發一聲。

    那少年見到慘狀,更是焦急,向我朋友連道:“師父,他們如此對待俘虜,實在太殘忍了。即算她犯了不得了的大錯,也不能一句話不對,就毀了她的麵容。師父,別人若是割我的臉,就是割一下,我也寧可死了。”

    我在旁道:“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跟姑娘般愛惜容貌?”

    那少年不理我,隻管向我朋友懇求。我朋友原本經不起別人軟語相求,一時沉吟起來。我隻好亮出法寶,道:“那長江幫聲勢浩大,轄地極廣。你管了這椿閑事,從今以後怕再沒有清淨日子啦!”

    果然他一聽這話,便消了救人的念頭,隻溫言安慰著那少年。那少年卻哪裏肯依?眼見那人側耳聽手下報告了幾句,便一手抓住那女子頭發,一手去剝她衣衫。

    那少年見了這幅景象,又急又惱,道:“按理我不該說這話,隻是……我若早幾年起始學藝,就算為此惹上天大的麻煩,也決計不會袖手旁觀。”眼望遠處甲板,又跺足道:“要是我爹在這裏,一定是要救人的。”

    這句話出口,我朋友立刻全無招架之力,終於登空而去,大費周章,將那女人救了迴來。那女人滿麵血汙,氣都快沒啦,那少年忙去拿傷藥紗布,替她包紮。我冷眼旁觀,看她麵容,棕發高鼻,的確不是個中原女子。她相貌也算得中上,年紀卻十分曖昧,說是二十歲也可,說是四十歲也可。這女人勇悍絕倫,身上的刀傷足足有十一處,內傷直達肺腑,隻歇了片刻就踏水而去。我朋友救了她性命,她一句道謝的言語也無,隻在臨去時說了一句:“你是這樣的人,那也怪不得!”

    這女人的話含意莫名,我們也懶得理會,反正這一晚事事透著奇怪。她走了之後,長江幫的家夥不肯幹休,又把先前那些水米拿出來,做起了道場。我見他惹的這場禍事沒完沒了,隻好勉強應戰,心裏可十分不樂。

    我們乒乒乓乓打了一陣,弄翻了他們大半水兵,眼見這陣就要破了。那冷冰冰的人也不冷冰冰啦,怒發如狂,目眥盡裂,突然仰天大笑道:“兩位一身絕世武藝,奈何枉作奸賊爪牙!可憐三百六十一條仁人誌士的性命,就此盡數送了!”

    我們見他說得激憤無比,相視一眼,齊聲問:“甚麽三百六十一條性命?”那人切齒道:“你們同李顏青那賤婢一夥,竊得江南錦羅寶券一路北上,難道不是向那奸賊獻媚?哼,舐癰吮痔,下作之極!”

    這樣大冤枉罩上身來,我們當然要分辯清楚。當下將他帶入船中,請他說個明白。那人聽了我們自報家門,將信將疑,終於將前因後果說出。

    這一說不要緊,我朋友頓時僵在座上,動彈不得。原來他是長江幫裏一名地位極高的頭目,日前忽然接到一封七重點漆的武林密信,信上說得明白:幾月之前,浙江省內十二位知州聯名上書,勸誡皇帝老兒打消南巡之念,以免勞民傷財。不料奏章落到了朝中一位大奸臣手中,狀沒告上去,烏紗倒掉了一地。十二人不肯就此罷休,迴省便糾集了幾十位大小官員,又說服了京中一位三司副使,密取“錦羅案”名,打算轟轟烈烈幹上一場,勢要將那奸臣拉下馬來。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起事前幾天,京中副使突然接到一紙調令,此案中最活躍的人物郭綏章、孔勝欽兩位同遭割頭之禍,藏有牽涉此案之人名冊的錦羅寶券亦為人盜去。郭、孔一家老弱並台州府尹一同在天台山下國清寺前跪了一天一夜,懇求方丈歡喜大師擒住兇手,奪迴寶券。他們官兒們的事情,江湖人原本管不著。但說到除暴安良,懲奸除惡,原是俠義道的本分。歡喜大師因之發出密信,廣邀江湖同道,祈以泱泱之力,完成此普世造福之事。他接了這個消息,半點不敢怠慢,一連五夜不曾合眼,終於得到密報,殺人、盜書兩件事,都是奸臣心腹、胡女李顏青所為。他一得此信,立率全幫合力追拿李顏青。但這女人警惕心極高,武藝又強,幾迴都未能得手。他費盡心機,才打聽到這女人十一月初將從香溪北上,因此傾盡全力,在小青灘裏布下七寶蓮華陣,本擬一舉成功。誰知人都已經捉到了案板上,卻還有如此變故?

    我朋友聽他說完,臉色煞白,手足發抖。那少年羞愧無狀,跪地流淚不止,哭道:“師父,徒兒濫做好人,鑄成大錯。你一掌打死我罷!”我朋友搖頭道:“柳兒,不是你的錯!”忽然向那人道:“你等著,三日之內,我替你拿住那李顏青。拿不到她,我提頭來見。”我驚道:“好家夥,你倒有把握!暗夜之中,你怕連她的臉也沒看清呢!”他苦笑道:“說不得,隻好試一試了。”他從來就是這樣,甚麽誓言都敢亂發,自己的性命是全不放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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