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隔壁的院門被撞開,腳步咚咚衝進房中,隨即傳來那一家人哭喊慘叫聲。董謙聽得頭腦欲裂,身子更是顫個不住。隔壁忽然靜了下來,那咚咚腳步離開院子,轉向他的院門。幸而這時女兒終於不再哭,董謙聽那些腳步聲停到院門外。他忙將臥房門拉開,自己縮身藏到門後。

    “咚!”院門被踢開,咚咚腳步聲分開,有三個人,一個進到堂屋那邊,一個去了廚房,另一個則朝臥房這邊走來。董謙緊貼著牆,氣不敢出。那人走了進來,卻停在門邊,朝裏尋視,董謙隻瞥見一把刀尖,沾滿了血,不住滴落。

    片刻後,那人轉身離開,和另兩個人嗚哇說了兩句,隨後三人一起離開了院子。右隔壁那家人早已逃走,院門鎖著。三個金兵徑直走向下一家。

    董謙這才出來,忙去打開櫃門,見侯琴驚望向他,懷中女兒竟咧著小嘴,在朝他笑。董謙心頭一暖,也不由得笑起來。

    他笑,不僅為女兒,也為自己。剛才躲在門後,那金兵轉身前一瞬,董謙忽然不怕了,他握緊了劍,隻要那金兵走近櫃子,他便立即衝出去,一劍刺死那金兵。為了妻女,便是千軍萬馬,他也不再懼怕。

    範大牙一身疲累,迴到了家中。

    金兵殺進京城,屠掠一番後,幸而旋即議和退兵,卻要以太上皇為質。新官家不忍太上皇受屈,便自家出城,到城南青城金營,簽下降書,割讓黃河以北。金人又索要金一千萬錠,銀兩千萬錠,帛一千萬匹,騾馬萬匹。

    絹帛還好,宮中內藏的元豐、大觀兩庫存有多年貢賦絹帛。朝廷差軍民搬了十多天才搬完。金人嫌浙絹太輕疏,全都退迴,另又用河北絹補足。

    左藏庫金銀上迴已經搬盡,宮中庫藏遠遠不足,於是又向民間大括金銀。

    新官家被金人拘留數日後,放還京城。金人急索金銀,才過數日,見所納數額遠遠不足,官家隻得又往赴金營。

    宰臣忙增加侍郎官二十四員,滿城再行根括,搜掘戚裏、宗室、內侍、僧道、伎術、倡優之家。

    範大牙便是被分派了這差事,跟著侍郎官,與一夥衙吏,闖入富室人家,四處搜掘,釵、釧、鈈、鈿等細瑣金銀也不能漏過。他從未見過如此多金銀,也未聽見過如此多哭聲。

    可即便搜盡全城每一家富貴之戶,金銀仍是遠遠不足。官家又被拘禁在青城,已過了五日之限。城中百姓日日盼著官家迴來,紛紛將自家所藏些微金銀全都上繳。可這京城已如一隻瘦羊,已刮過幾迴脂油,哪裏還有多少剩餘?

    範大牙搜檢一整天,也隻搜出了幾十兩。整個京城進到正月,也總共才括到金十六萬兩、銀二百萬兩。

    他迴到家中,他娘一把抓住他,從懷裏取出一根金簪:“兒啊,咱們把這支簪子也納上去吧。”

    這是他父親給他娘的那支金簪。那晚他們父子說開後,他答應了娘,讓那人住到家裏來。那人心懷感愧,雖無其他本事,卻日日陪著娘照管那假髻鋪子,所有略重一些或跑腿的活計,他都攬了去。對娘,他更是盡心盡意照料。娘微感些風寒、略咳兩聲,他都立即緊忙起來。娘從未被人這般疼惜過,那張臉時時掛著笑,又甜又有些難為情。

    隻是,前年那人得了急症,救治不得,幾天便走了。娘雖哭得傷心欲絕,心裏頭卻極知足。這兩年,時常捏著這支金簪,落一陣淚,又笑念幾句,命一般。這幾天官府挨家搜括金銀時,才埋到了牆角土裏。

    直到那人死之前,範大牙都未叫過一聲“父親”,連心裏都沒有。看著這金簪,他心裏忽然一陣難過,險些落下淚來,強忍著說:“這簪子抵不得事,留著吧。”

    “佛經不是說,聚沙成塔。我聽著滿城人都在獻納,連一個福田院貧民都將保命的一點銀子拿了出來。你爹若在,也一定答應。”

    範大牙忽而有些惱:“留著便留著,說這許多!”

    “兒啊,一來那是咱們的官家,咱們不救誰救?二來娘是為你著想。娘這一輩子已滿心滿懷地足了,你卻還年輕,連媳婦都還沒娶。金人若不放官家迴來,咱這大宋便散了,往後你如何存活啊!”

    “去了新官家,宮裏還有個老官家,如今還不滿五十歲,仍能坐迴皇位。便是沒了老官家,金人正在謀立新帝,這天下也自然有其他人當皇上。我活我的,他活他的。我窮我苦的時節,怎麽不見他來救我?這兩個多月,京城裏死了上萬人,他可曾救過?若不是他父子無能怯懦,能到這地步?”

    “噓,放輕聲!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出口?”

    “怎麽不敢?我實話跟你說吧,這大宋已經亡了。從前我們靠自家,往後我們也一樣靠自家。沒有官家,我們照舊活,官家若沒了我們,卻一天一刻都活不得,這叫天變地不變。這金簪你留著,你辛苦一輩子,隻得了這支簪子,還要去救那昏君?他禦桌上隨意一道菜肴,也比你這簪子貴。他卻早已吃厭,箸兒都懶得拈。金人捉了他去,才會停戰,我們才得安寧。救他迴來,就算停了戰,他一定又會像他那個父皇,又吸民血,又造艮嶽??”

    範大牙發覺自己忽然明白了許多道理。

    管杆兒和他的嬌娘子躲在家中。

    上迴京城被圍困後,管杆兒得了教訓,隻要賺些銀錢,便先將米缸填滿、炭筐壘足。如今京城雪深數尺,一鬥米漲到三貫,貧民凍死餓死無數,街邊到處屍首,他卻儲足了米炭臘肉,和渾家兩個閂緊門,天天在屋裏燃起火盆,炙烤臘肉,對飲幾杯,反倒從沒這般安逸過。覺著外頭安全時,才出去走瞧。

    到了正月,金人索要元宵燈燭,將京城道觀、佛寺、正店所有燈都搜盡。正月十四在南城金營試燈,令城內居民到城上觀賞。

    嬌娘子愛燈,年年元宵,管杆兒都要陪嬌娘子去宣德樓前看燈。金人的燈,他卻不敢去瞧。嬌娘子卻說,如今官家都在金營裏,怕什麽?他隻得陪著去,風大雪大天又黑,他扶著嬌娘子,好不容易才登上南城樓。朝南一望,見城下一大片亮光雜彩,密匝匝、亂麻麻,如同精心整辦好的數百樣精絕菜肴,上菜時,卻統統倒進一隻粗大陶盆裏。管杆兒年年看燈,早已看厭。這時看著金人的燈糟亂到這般模樣,忽然憶起宣德樓燈會的好來。不知為何,他竟悲從中來,哭了起來,又怕嬌娘子怪,忙扭過頭,裝作擤鼻涕,趕緊把淚水抹掉。

    接下來,他每天都忍不住出去瞧望。

    金人不斷索要,先是玉冊、冠冕、大禮儀仗、大晟樂器、後妃冠服、禦馬裝具、禦駕、禦鞍、禦塵拂子、禦馬、司天台渾儀、明堂九鼎、三館圖書文籍、國子書板??從五代以來,宮中所藏珍寶器皿,盡都搬空,不住地往城外運,每日上百輛車,從不斷絕。

    索要完珍物,又索要人,先是女童六百人、教坊樂工數百人,接著是宮中內夫人、倡優及童貫、蔡京、梁師成等家聲樂伎,即便已出宮、已從良,也要追索。開封府遣出公吏到處捉捕,追得滿街哭號。

    繼而又索要學士院待詔、內侍、司天台、八作務、後苑作、僧道、秀才、畫工、醫官、染作、鞍作、冠子、帽子、裁縫、木工、石匠、鐵工、金銀匠、玉匠、陰陽、伎術、影戲、傀儡、小唱、百戲、馬球弟子、舞旋弟子、街市弟子、築球供奉、吏人??一隊一隊,上百上千的人,被拴在一處,強送出城。

    後來,又照著皇族宗譜,索要宗室子弟三千多人,悉令押赴軍前。為防逃躲,官府令坊巷人戶,五家為保,不許藏匿。

    管杆兒不住感歎,整個汴京城都被他們搬空了!搬空了!

    他不忍再看,重又躲迴了家,連吃肉喝酒的興都沒了。嬌娘子問他是不是著了病,他頭一迴朝嬌娘子冒火:“是著了病!大病!”惹得嬌娘子盤腿坐到床上,咧嘴大哭起來。他也頭一迴不願去哄逗,隻垂頭悶悶坐著。

    半晌,外頭有人敲門。他出去剛打開門,一個婦人倏地鑽了進來,唬了他一大跳。那婦人容色秀雅,卻穿了件舊襖子,她慌忙把門關上,低聲哀求:“這位大哥,我姓趙,是宗室女。金人正在捉我,可否讓我躲一躲?”

    “宗室女?這,這恐怕不成??”

    “啥不成?”嬌娘子不知何時走了出來,“這位夫人,快進來!”

    那夫人連聲道謝,忙躲進了屋裏。管杆兒才要進門,院門又重重拍響,不等他去開門,一群開封府公吏踹開門,衝了進來,一把將他推開,直奔進屋裏。管杆兒聽到哭喊,忙跟了進去,見嬌娘子把那夫人護在牆角,正在推搡一個吏人。那吏人手裏握著刀,一刀將嬌娘子砍倒在地。

    管杆兒頓時瘋了一般衝過去:“金人你們不敢惹,自家人便這等隨意打殺?”他抓起插在炭火裏的火鉤,朝那吏人戳去,火鉤燒得通紅,將那人戳得一陣慘號。管杆兒忙看嬌娘子,見嬌娘子捂著臂膀,瞧著傷得不算太重。

    他卻無比心疼惱怒,見那幾人舉起刀,作勢要來砍,他頓時大罵起來:“敢傷我的嬌娘子?我今天不燙死你們這些對外軟似蛆、對內狠過狼的賊卵子,我便不是你爺!”

    他厲聲怪叫,瘋舞著那鐵鉤子,朝那幾人衝殺過去。那幾人見他如此兇狠,頓時怕起來,頭一個一退,其他也全都慌忙轉身往外逃。管杆兒吼罵著追了出去,那幾人越發害怕,沒命地逃奔。

    管杆兒一直追到巷口,見他們跑得沒影兒了,這才快步迴家:“這裏待不得了,那些卵子一定會找人再來,咱們快躲到黃胖家去!”

    五、長生

    王小槐站在南薰門外,等著瞧道君皇帝。

    上迴離開京城後,他迴到家中,將田產家業該送則送,該賣則賣,全都散盡,自己隻留了那把沉香匙和一隻銅碗。而後他便一路向東,走到泰山,困了睡草窩,餓了向人乞討。他存了半袋幹糧,在泰山後嶺尋了個山洞,鑽進去,坐在裏頭,照著自己背誦的那些道經修仙。可修了十來天,幹糧吃盡,卻毫無所驗。

    他想,恐怕還是得尋個師父才成,便下了山,到處去尋師父。尋了這幾年,從江南到湖湘,又從巴蜀到秦川,幾乎走遍了天下,卻沒尋見一個真正得道之人。幾個月前,他又迴到了汴京。

    這時,他已經十二歲,高了許多,臉也不再像猴子,倒像是一塊尖棱的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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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將京中那些道觀一座座全都走遍,但凡有些名號的道士,一個個都問了過來,卻沒有哪個真會修仙。

    最後,他想起了道君皇帝。當年林靈素說道君皇帝是神霄玉清王,上帝長子,號長生大帝君。王小槐雖已不信,可再無可問之人,心裏便又生出一絲希冀。

    隻是,那道君皇帝人在宮中,哪裏能見得到?王小槐甚而生出淨身入宮之念。可就在這時,金兵殺了來。天寒地凍,王小槐被玉清宮一個道士收留,才免於凍餓。

    今天,他聽說金人要道君皇帝也去金營,忙趕到這南薰門外,站在寒風雪泥裏,等了許久,幾乎要凍僵。終於見一隊金人鐵騎護擁著一輛牛車緩緩出了城門。兩邊許多人也候在那裏,見到那牛車,頓時哭喊起來:“太上皇!”

    王小槐瞪大了眼睛,一直瞅望著。牛車行了過來,車上坐著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袍,白白胖胖,哭喪著臉,似乎還在抽泣。

    這是道君皇帝?王小槐頓時有些失望,等牛車經過時,忍不住還是大聲問道:“太上皇,你真是長生大帝?”

    道君皇帝居然聽見了,扭頭望向他,臉有些漲紅,眼裏有些驚,有些慚,又有些厭,竟像是聽見自己當年的醜名。

    王小槐頓時明白,眼含鄙夷,朝道君皇帝撇了撇嘴,便轉身離開了??

    三月二十七,程門板趕到了城東北的劉家寺。

    太上皇和皇上都被囚禁在此處金營裏,今天便要押解啟程。許多都人已經圍在那裏,數千金兵執刀擋在前頭,不許靠近。

    程門板從開封府狀冊上看到,金人將押解隊伍分作七起,這之前已經走了三起。這次金人所擄,皇後、妃嬪、王子、公主三千餘人,宗室四千餘人,貴戚五千餘人,官吏、工匠等三千餘人,教坊三千餘人??總共一萬四千人,將皇城貴族及百工雜藝搜劫一空。

    經曆了這四個月浩劫,程門板早已麻木,說不出話,也難得再傷悲,但看到那名冊時,心裏仍一陣陣痛。

    這時,營寨前忽然一陣騷動。一隊金人鐵騎從寨中行出,隨即聽到一陣號泣和金人嗬止聲。一匹黑馬走出寨門,馬上坐著個盛年男子,身穿青衣,頭戴氈笠,壓得極低,隻看得到半張臉。旁邊的人紛紛高唿太上皇,一起伏地跪下,痛哭起來。他才曉得,此人竟是道君皇帝。

    他從未見過道君皇帝,一直覺得高在雲端之上,形貌也必定神異。誰知竟被金人裝扮成這般,如同一個胖漁翁。

    他身後,跟了一支馬隊,十一個皇子、兩個郡王、八個國公、數十個駙馬、皇孫,盡都身穿布衣、垂首哀泣。馬隊後,則是一千多個宮女步行跟隨。兩側數百金兵騎馬監押。

    已近四月,春風和暖,綠草遍野,但這恓惶長隊,卻如被人拿線繩穿起的秋蟬一般。四周人都在慟哭,程門板卻木然而立。

    他原先便有個念頭藏在心底,連自家都不敢碰。這幾個月來,看盡各般慘狀,這個念頭隨之不住跳出。這時,望著道君皇帝那虛胖背影,他心中才堅定道出:這場國難,罪魁禍首便是你趙佶。

    望著趙佶行遠,他正要轉身,卻見那長隊中一個宮女腳似乎有傷,行得慢了,旁邊一個金兵用槍柄朝她後背重重一戳,那宮女頓時栽趴在地。旁邊兩個同伴忙將她扶起,一起攙住,疾步向前,沒聽到一絲哭聲。

    程門板見那宮女嬌嫩稚氣,恐怕隻有十一二歲,自己女兒一般大小,尚還是女童。不知這千裏艱途如何挨過?

    他不忍再看,忙扭過頭,淚水卻不由得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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