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當以死守社稷!

    ——宋欽宗?趙桓

    一、金兵

    “金兵又殺來啦!”

    弈心聽見鬧嚷,去寺門外一瞧,見許多人車驢馬,馱載肩扛著大小包袱器物,慌慌望城裏奔去。眾人擠在護龍橋上,挪動不開,哭叫嚷罵,亂作一團。

    弈心不由得雙手合十,哀吟了一句:“寒風凜且至,苦海悲又來。”

    他正要轉身迴去,一個人快步趕來,是蕭逸水,急急問:“他在裏頭?”

    弈心尚未答言,蕭逸水已奔進寺裏,他忙也跟了進去。師父烏鷺正在禪房裏和那老僧鄧洵武下棋。蕭逸水疾步進去,高聲叫道:“金兵來了,快走!”

    烏鷺卻緩緩抬起頭:“這梅花天衍局,貧僧恐怕終究難解,正如你我孽緣。施主走吧,你走我留,方能了結因果,各歸其所。”隨後他又問那老僧:“師弟走還是留?”老僧埋頭看棋,悶應了一聲:“下!”

    烏鷺笑了笑,又轉頭吩咐:“弈心,你也走。”

    弈心忙說:“生死皆是幻,去來何所擇?”

    蕭逸水眼露哀憤,盯了半晌,才轉身離開。弈心送他出去,隨後抓起掃帚,掃院中那些枯葉。

    才掃到一半,牆外響起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暴雷一般滾來,有幾匹停在寺門外。幾個兇蠻裘襖漢子提著刀走了進來,朝弈心嗚哇亂吼。弈心停住掃帚,單掌恭敬施禮。其中一個蠻漢暴喝一聲,揮起大刀,向他砍來。

    弈心閉起眼,輕聲吟道:“客來腥風烈,我去白雪消??”

    藍婆開著門,坐在屋子裏。

    何渙和阿慈幾迴來接她進城,她都沒有去。兩人心意雖誠,卻畢竟並非骨血之親,去住三五日尚可,時日久了,藍婆自家也難自在。這幾年,她獨自一人,照舊釀製豉醬發賣,足以糊口。

    她心裏唯一所念,是兒子誌歸。兒子五年前迴來住了十來天,之後又不辭而別。她不知兒子還迴不迴來,卻願意等。

    前幾天,她想起兒子那道袍又破又髒,便去買了匹白絹,給兒子裁了一件新道袍。如今隻剩兩個袖口鎖好邊,便成了。

    早上吃過飯,她便坐在門內一針一針細細鎖邊,一個針腳都不肯歪斜了。聽到外頭人嚷叫奔亂,她也沒有抬頭。上迴金兵來,隻在城北,哪裏能到得了這東郊?

    那些人跑光後,四周頓時靜下來,她正好專意鎖邊。鎖好一個袖口,繼續鎖第二個。這時,外頭傳來馬蹄和唿叫聲。她仍沒理會,繼續縫。

    鼻子忽然嗅到一陣煙味,嗆得她咳嗽起來,抬眼一瞧,房子竟燃了起來。門外站著個人影,她眼裏熏出淚來,瞧不清楚。剛抹掉淚水,腹部猛然一痛,一根長槍紮進她肚子。她這才看清,那人影是個粗蠻漢子,在咧嘴朝她笑。她低下頭,見那雪白新道袍也一起刺穿,血水浸了一片。

    她不由得歎了一聲:“誌歸哦,你迴來見不著娘了??”

    周長清站在十千腳店二樓窗邊。

    他讓家人和仆人全都進了城,自己獨留在這店裏。

    上迴金兵退去後,朝中上下舉相慶賀,道君太上皇鑾駕也被迎迴汴京。唯有李綱上奏十道防禦之策,卻被貶放揚州。老將種師道率兩萬精兵防守黃河,以防備金兵。才駐紮月餘,宰臣便道,金兵若不來攻,此舉不但無益,反倒徒耗糧餉。官家便下旨遣散黃河駐軍,種師道被革職,憂病而亡。

    周長清痛憤不已,卻毫無辦法。今天,他獨守在這裏,他是為自己那句話:再愚懦之人,家業被侵,尚且要拚爭一二。

    他左手執弓、右手拈箭,腰挎箭袋,等在窗邊。這箭術是年輕時所學,那時學,隻因射術為孔子六藝之一,從未想過要用它。丟了許多年,自從上迴金人退去後,他才又撿起來,重學了半年。

    金兵來的並不多,隻有二十餘騎,他們先沿著汴河北岸,一路查看,一路放火。不多時,北岸那連片店肆全都燃了起來,那些人又嘯唿著衝上虹橋。

    周長清搭箭開弓,瞄準了頭一個。等那金兵衝下虹橋,一箭射去,卻沒有射中,他忙拈過第二支箭。馬上那女真兇漢朝這邊望來,他忙側身躲到窗側,拉滿弓後,才快速轉身,那兇漢已驅馬朝這邊奔來,周長清一箭射出,又射偏了。他痛罵自己一聲蠢笨,又取過第三支箭。那兇漢嗚哇叫喚著同夥,已衝到樓下。“咚”的一聲,店門被踢開。

    周長清忙奔出去,趕到欄杆邊,搭好箭,瞄準下麵樓梯口。那兇漢嗚哇暴叫著,揮刀衝了上來。周長清對準一射,這迴終於射中他胸口,那兇漢怪叫一聲,倒栽下去。隨即,又一個兇漢奔了上來,周長清忙又抽箭,手一慌,箭掉落在地,他忙另抽一支,抖著手搭好時,那兇漢已衝到樓上,周長清忙用力射出,竟射中那人耳孔,那人慘叫一聲,也跌下樓去。第三人迅即趕到,周長清這時稍稍有了些底氣,沉住氣,搭箭瞄準,一箭射出,正中咽喉。他不禁笑了起來,射中三個,已是不賠。

    他又抽出一支箭,剛搭好,朝下一看,這迴來了三個人,一起舞刀朝樓上奔來。他一箭射中了頭一個,那人怪叫著倒下。後麵那兇漢卻一把將那人推開,迅即奔上樓來。周長清已來不及抽箭,隻得轉身奔迴閣間,邊跑邊抽箭,貼牆站到牆角,急忙張開了弓,對準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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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兇漢咚咚咚追了進來,周長清一箭射出,正中他胸口。那人怪叫一聲,卻沒栽倒,齜牙瞪眼,橫起大刀,朝周長清逼近。外麵樓梯不住傳來咚咚聲,至少有五六個人衝了上來。

    周長清丟掉弓,朝那女真兇漢笑了笑,隨即抓起桌上一捆細繩,湊近點著的油燈,燃著了那繩頭。火花爆閃,那捆細繩同時燃起,並迅即散開。

    這些細繩是火藥引信,周長清從城中爆竹鋪裏買來許多硝粉,分作幾包,安放在屋角、樓梯下。那兇漢看到這些引信飛速向四處燃去,頓時有些驚怕,卻並不知原委。這時,那五六個人也衝進房中。

    周長清嗬嗬一笑,坐了下來,端起桌上那隻黑瓷茶盞,呷了一口。這是今年的春貢禦茶,為賀金兵退去,新官家特賜名“太平嘉瑞”。周長清隻得了一小餅,始終未舍得喝,今天才親手點了這盞,果然妙極,浸入喉舌,如淡雲浮空、悠遠無盡。

    這時,樓下一聲驚雷爆響,各處相繼炸開。

    佇立虹橋口二十多年的十千腳店隨即震塌,四處大火熊熊燃起??

    二、風雪

    單十六扶著渾家奔到護龍橋。

    渾家懷了身孕,臨盆在即。聽到金兵殺來,火急間,連獨輪車都尋不見一輛。他隻得拋下力夫店,扶著渾家,一步步挨到這裏。

    護龍橋上卻擠得密密實實,半晌才能進前一步。渾家忽然呻喚起來:“肚痛!怕是要生了!”單十六頓時慌起來,抱住渾家的雙肩,不知該如何是好。忙向四周求助。可身邊那些人全都盯著前頭,拚力挨擠叫嚷,誰能顧得上他?他連喊了幾十聲,根本無人理會。渾家痛得尖叫,他也跟著哭喊起來。

    可這時,後麵忽然有人驚叫:“金兵來了!”

    他扭頭一瞧,果然有十幾個兇悍金兵騎著快馬,大聲嘯叫,飛奔而來。

    橋上人頓時一起驚叫,越發拚力向前擠。別無他法,他也唯有抱緊渾家,盡力向前擠。渾家痛得越發厲害,不住聲地哭叫。可才擠了片刻,前頭人群忽然開始倒退,險些將他們擠倒。

    有人哭叫:“城門關上了!”

    橋上的人頓時一起哭嚷起來,單十六抬頭一望,城頭站滿了兵卒,都張弓搭弩,對準了他身後。單十六慌怕至極,緊緊抱住渾家,連哭都哭不出聲,牙關咯咯不停敲抖。

    忽然,他後背一陣劇痛,有利器刺進又抽出,他幾乎疼暈過去,扭頭一瞧,身後站著一個女真軍漢,橫肉濃須,耳戴金環,手握蘸血大刀,一雙血眼瞅向他渾家。他心底一陣驚寒,忙嘶喊一聲,抽出腰裏別的菜刀,揮起來,便向那軍漢砍去。那軍漢怪笑著側身避開。他已忘懷一切,隻知得拚命護住渾家,便又連連揮刀,卻都被那軍漢閃過。

    他正要再砍,那軍漢忽然驚望向半空。他也忙迴頭望去,隻見幾塊砲石淩空落下,砸向護龍橋。最前頭一塊正砸中他渾家。轉瞬之際,那炮石、渾家和護龍橋一起塌陷。

    他舉著菜刀,驚在那裏。隨即,後背又一陣劇痛,一把刀尖刺透身體,從胸前穿出??

    顏圓和父親總算擠進了城。

    父親原本已得了水腫病,吃了兩年藥都不見好。又在城門洞裏被一頭牛踩傷了腳,坐倒在城牆邊,走不得。顏圓聽說避難之民可去城中寺觀借住,去晚了怕沒有空處。忙背起父親,往最近的醴泉觀趕去。

    父親雖然瘦弱,背在背上卻極沉重,隻走了百十步,他便已雙腿打戰。可這迴金兵不知要困多久,若不尋個住處,如何得行?他隻有咬牙拚力,一步步挨。父親見他這般吃力,忙執意下來:“孩兒啊,這般走過去,怕是要耽擱事。你扶我到河邊坐著。你自家輕身先去醴泉觀,尋好住處,再來接我。”他一想也對,便將父親扶到河邊一棵柳樹下,靠著樹坐好,隨即快步趕往醴泉觀。

    可到了那裏一望,心頓時涼透。那觀門前黑壓壓擠滿了人,盡是攜家帶口、挑擔背箱的避難之人。莫說進去,便是外牆邊,也早已被人占滿,連坐下來歇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忙又繼續向北,先到上清宮,後到景德寺,兩處都一樣,裏外都擠滿了避難之人,哭鬧哀叫,一片糟亂,哪裏有甚住處?

    他呆望著那些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照這三處看來,城裏其他寺觀恐怕也都一樣。其他人還有個箱籠,自己父子兩個卻隻有幾貫錢,一個舊衣包袱。這些年連被褥都是借舅舅的,昨天便被舅舅收了迴去。已入寒冬,父親又生了病,這可如何安身?

    他怕父親擔心,隻得先趕迴河邊。到了那棵樹下,卻隻見那個舊包袱,父親不見了蹤影。他忙要叫喚,一扭頭,卻見水岸邊石頭上擱著一雙舊布鞋。他慌忙跑了過去,抓起那雙鞋子一看,是父親的鞋子。鞋尖破了,前幾天還是他尋了塊舊布,補了上去。他驚望向河中,河邊結了些冰,這石頭附近的冰麵卻碎出一行腳印,向河裏延伸,沒入水中??

    “爹!”他跪倒在地,望著那河水,失聲痛哭。

    丁豆娘左臂挽著竹籃,右手提著壇子,和其他婦人急急趕往城南。

    今年這冬天不知為何這般冷,寒風割在臉上,連骨頭都要刺穿。傍晚又下起大雪,半個時辰,便積了厚厚一層。她們卻不敢走慢,城上將士苦戰這麽多天,再沒有一口熱湯飯,哪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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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兵再次殺來後,她慌忙帶著兒子讚兒逃進城裏。可那些寺觀全都擠滿了人,城中雖有些相識,卻又沒有哪個親到能去人家裏寄住。她背著大包袱,牽著兒子,走在寒風裏,正不知該去哪裏,一輛廂車忽然停在身邊。厚錦車簾掀開,裏麵露出一張婦人的臉,是雲夫人:“丁嫂,上車。”

    自從在楚家莊尋見兒子後,丁嫂再沒見過雲夫人。隔了幾年,雲夫人卻似乎並沒有變樣,仍那般端雅,口氣也仍不容商議:“你不怕冷,孩子怕冷。”丁豆娘猶豫了片刻,還是牽著兒子上了那車,坐到雲夫人對麵。

    雲夫人從袋裏摸出幾顆橄欖,笑著遞給讚兒,隨後望向丁豆娘:“你就住在我家裏,臥房我已經給你備好了。”

    “多謝。”丁豆娘心中雖極感激,卻仍有些不自在。

    “你沒有將莊夫人和董嫂的死說出去,該我謝你。還有,我不是叫你白住。我丈夫四年前伐燕京時死了,不是戰死,是逃亡時跌下馬來摔死。兒子已有了這樣一個怯弱父親,不能再有一個無能的娘,想必你也是這麽想的。金兵又打來了,我們婦人家不能上戰陣,卻也該盡些力。我召集了幾十個軍中寡婦,一起給將士們煮湯送飯。你也得來。”

    “好!”

    就這般,丁豆娘加入到雲夫人的送飯團裏。每天哪裏戰事兇,便往哪裏送。

    金兵攻打不下東城,又轉往南城,運薪土,填滿護龍河,不斷進攻。

    官家連連催促四方勤王之兵,卻隻有張叔夜帶了一萬兵衝殺進城。好在這迴宋軍有了鬥誌,將士死力拚戰,激戰多日,和金兵殺傷相當。城中炮石用盡,官家下旨,將艮嶽鑿毀,運送石塊到城頭。金人也造出各樣攻城之具,火梯、雲梯、偏橋、撞竿、鵝車、洞子??雙方不斷拚殺攻防。

    金人又造起百尺望台,俯瞰城中,用飛火炮燒城頭樓櫓。昨天夜裏,張叔夜率領兵馬趁黑出城,偷襲敵營,想燒毀那望台炮架,卻見金兵鐵騎衝來,軍士們頓時轉身逃奔,互相踩踏,上千人淹死在護城河中。開戰以來,這次傷敗最重。

    雲夫人聽到信後,說這時才更要叫將士們吃飽,忙催眾人燒煮湯飯。丁豆娘今天已經來迴奔走了七八趟。天黑後,她們又煮了一輪,盛裝封裹嚴實後,又急急趕到南薰門。

    城樓上沒有聽到戰殺聲,雙方恐怕都戰累了。她們登上城樓,火把照耀下,見大雪中,隻有少數兵卒在巡邏,其他兵士都懷抱兵器,縮躲在牆垛下歇息,頭上、身上落滿了雪。丁豆娘忙擱下籃子和壇子,打開外頭裹的厚襖,拿木勺舀了碗湯,湯冒著熱氣,還是燙的。她端到一個兵卒麵前,輕聲喚他,那兵卒卻沒迴應。丁豆娘又喚了幾聲,伸手碰了碰。那兵卒竟側著倒下,姿勢卻絲毫未變,早已凍僵而死。

    丁豆娘驚喚一聲,那碗湯也掉落到雪上。她忙去叫喚拍打旁邊的兵卒,那兵卒也已僵住。

    這時,其他婦人也連著驚喚起來。城上這些兵卒,不知凍死了多少個。

    有幾個婦人大哭起來,丁豆娘也早已滿眼淚水,聽到哭聲,她忙抹掉淚,過去止住那幾個婦人,叫大家趕緊尋那些還未凍僵的兵卒,抬到城下火堆旁救治。眾人忙去挨個拍打那些兵卒。

    丁豆娘一連拍喚了幾個,都已凍僵,她再忍不住,也失聲哭了起來。

    半晌,她抬起淚眼,見城頭火光裏,大雪茫茫飄落。人命也似那雪片,在寒風裏飛旋一陣,便這般消失無影??

    三、勝敗

    “勝了!勝了!女兒,咱們勝了!”

    雷珠娘聽到欒老拐在外頭叫喚,忙迎了出去。見欒老拐凍得縮肩攏袖,瘸得越發厲害,連路都走不穩,臉也凍僵,卻仍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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