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可不勉也。

    ——宋神宗?趙頊

    一、香袋

    趙不尤又趕到鄭居中府上。

    鄭居中原本便是汴京人,神宗末年進士及第,被時任宰相王珪榜下擇婿,蔡京更薦他有廊廟器。初登仕途,可謂兩腳青雲,然而,神宗病薨,王珪輔佐哲宗繼位後,也旋即病卒,鄭居中由此失了依傍,隻能本分為官。二十餘年間,循資遷轉,到當今官家繼位時,始至禮部員外郎。

    他見宮中鄭貴妃得寵,遍查族譜,尋著個遠緣,自稱是鄭貴妃從兄。鄭貴妃家室微賤,也正需個依傍,便兩下默認,互為借勢。鄭居中由此連連驟遷,五六年間,便升任知樞密院。鄭貴妃寵冠後庭,為避嫌,鄭居中曾被罷貶。兩年後,又再拜樞密。

    其間,蔡京變亂新法,天現彗星,官家將蔡京貶往杭州居住,卻又暗生悔意。鄭居中從內侍那裏得知官家心思,便極力讚揚新法:“陛下建學校、興禮樂,以藻飾太平;置居養、安濟院,以周拯窮困,何所逆天而致威譴乎?”官家聽了大悟,旋即召迴蔡京,再次拜相,加封魯國公。

    鄭居中企望蔡京迴報,蔡京卻以秉公之名相拒,兩人從此交惡。蔡京再次被貶,鄭居中以為必得相位,卻被官家察覺。恰逢鄭貴妃又冊封皇後,為避嫌,鄭居中再次被罷。

    蔡京則三度複相,總領三省,越發變亂法度。鄭居中屢屢向官家進言,官家也開始厭惡蔡京專行,便拜鄭居中為少保、太宰,命他伺察蔡京。鄭居中便嚴守紀綱、恪守格令、排抑僥幸、振拔淹滯,士論因之翕然。去年,三度還領樞密院,連封崇國公、宿國公、燕國公。

    趙不尤對鄭居中並無好感,卻也無惡意,至少此人為官以來並未作惡,直至此次梅船案。

    他驅馬行至鄭居中府宅那條大街,今天正好初十,旬假休沐日,朝中官員皆不視事。他先打問到鄭居中在宅中,便仍先尋了個小廝遞了一封信,等了一陣,才去登門投帖,鄭居中果然也召見了他。

    這鄭府比鄧宅,多了些莊穆宏闊之氣。穿過前庭,進到廳中,趙不尤一眼先看到了那封信,丟在檀木方幾上,雖未撕碎,信箋卻也起皺,顯然是揉作一團後,又展開來。再看鄭居中,原本生得氣宇軒昂,卻陰沉著臉,胸脯微微起伏,自然是才發過怒。

    “你來做什麽?”鄭居中冷著臉,也不命坐。

    “不尤是來稟告一事。”

    “何事?”

    “宋齊愈。”

    鄭居中目光微顫,卻並未作聲。

    “不尤此來,是替宋齊愈謝罪。”

    “謝什麽罪?”

    “此前鄭樞密特賜青目,怎奈他家中父母已先替他相中一女子,不得不婉拒鄭樞密盛意。至今,他仍抱憾不已。”

    “哼!他憾不憾,是他自家事,何須叫你專程來說?”鄭居中麵色稍緩。

    “並非他叫我來說,他也知鄭樞密海量胸懷,豈肯為此等事怪罪於他?不尤與他為友,見他心中抱憾,故而越俎代庖、擅自多嘴。隻望將他心中不宣之敬、未言之謝,轉訴予鄭樞密。”

    “好了,我已知曉。你還有何事?”

    “清明梅船案。”

    “哦?”鄭居中目光一顫。

    “宋齊愈無緣無故攪進了那梅船案,在下已經查明,此事皆由林靈素主使。如今,林靈素已中毒身亡,梅船案也便告終。”

    “此案既已告終,他又囉噪什麽?”鄭居中麵色頓緩。

    “自始至終,宋齊愈對此事毫不知情,卻有人以此為由,誣陷於他。他起自窮寒,雖得中魁首,在京中卻無一人可傍。如今朝廷之上,位尊者多,望重者少,德高者尤稀,唯有鄭樞密,三者皆備,為國家砥柱,天下士人共仰。因此不尤才唐突僭越,代友求告,還望鄭樞密能庇護一二。”

    “他既然清白,我自然不會坐視誣言亂行。”

    “拜謝鄭樞密!”

    趙不尤心裏又一鬆,見鄭居中也鬆緩不少,便拜別出來,驅馬趕往禮賢宅。

    到了禮賢宅,一打問,蔡攸也在府中,他又施故伎,先遞信,後投帖。蔡攸也立即命人引他進去。

    趙不尤初次來這禮賢宅,這宅院年歲與大宋相當,至少已曆百五十年。隻看院中那些蒼茂古木,幽雅深蘊,便遠勝鄧府、鄭府,畫棟雕梁更是極致精麗富奢。

    門人引著趙不尤穿廊過庭,來到一間精雅書房。趙不尤一眼先見到那碾玉裝瑩潔簷角上,掛了一大張蛛網,極刺眼。再一瞧,中間四根主線曲折,拚成了個卍字。趙不尤不由得暗暗一笑,這自然是趙不棄的功勞。

    他行至門前,見一個中年男子身穿卍字金線紋青羅衫,背著手,在房中踱步。那人聽到腳步,迴過頭來,正是蔡攸。四十來歲,麵白膚淨,幾縷淡須,一身貴雅之氣,目光卻浮遊不定,透出些焦惱。他手中捏著一個信封,正是那封信。他見到趙不尤,忙將那封信隨手夾進紫檀書桌上一冊道經中。

    “你是趙不尤?”

    “是。”趙不尤躬身一拜。

    “你有話說?”

    “在下冒昧登門,是有一樁小事,來求助蔡少保。”

    “何事?”

    “在下這一向追查清明梅船案——”

    蔡攸目光微顫,卻裝作無事。

    “如今罪魁禍首林靈素已畏罪服毒,隻是,還有一個小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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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小物件?”一個聲音從身後陡然響起,趙不尤迴頭一瞧,是蔡行,也穿了件卍字紋羅衫,不過羅色鮮翠,卍字是由銀線織成。

    “蔡殿監。”趙不尤拱手一拜,又迴頭望向其父蔡攸,“林靈素此次秘密來京城,暗中招聚了幾個門徒,這些門徒盡已被他施妖術害死。其中一個名叫朱閣,也已中毒身亡。在下查到,朱閣死之前得了一個小香袋,他當時借用了貴府車子,不慎將那香袋遺落在那車子中。那香袋是林靈素興妖作亂之證據,能否請蔡少保命人查一查,那香袋是否仍在那車上?”

    蔡行卻立即嚷道:“什麽香袋?你從哪裏聽到的?朱閣親口告訴你的?”

    “行兒住口!”蔡攸立即喝止,“趙將軍尋問到此,自然並非胡亂妄測。你去叫人尋一尋。”

    “可——”

    “快去!”

    趙不尤見蔡攸聲音雖陡然冷厲,目光中卻藏了些暗示之意。蔡行也迅即領悟,便住了嘴,轉身出去了。

    蔡攸放緩了語氣:“如此說來,那梅船案算是了了?”

    “嗯,尋到那香袋,便可告終。”

    “那香袋中究竟藏了何物?”

    “一對耳朵,林靈素殺人證據。”

    “哦??”

    蔡攸不再言語,趙不尤也便默不作聲,屋中頓時冷寂。蔡攸幹咳一聲,轉身拿起那卷道經,壓到旁邊一疊書冊下,拿起頂上一卷,假意翻看起來。趙不尤不再看他,扭頭又望向簷角那蛛網。忽而發覺,不論蔡攸父子,或是自己,都是蛛網粘住的小蟲,即便卍字高懸,卻都安危難測??

    半晌,書房外才響起急促腳步聲,蔡行用兩個指尖拈著個香袋奔了進來:“尋見了,落在墊子縫裏——”

    一陣腐臭從那香袋裏散出??

    二、舊布

    傍晚時,馮賽又趕到芳酩院。

    顧盼兒若真是西夏間諜,那麽,是誰殺了她?李邦彥?不論有意無意,他將那銅管密信落在顧盼兒房中,那隱秘由此泄露出去。信中密文十有八九事關梅船紫衣客,因此,李棄東才一邊忙於那百萬官貸,一邊又騰出手去劫奪紫衣客。眼下雖不知梅船紫衣客究竟有何來由,但目前看來,遠重於百萬官貸。如此重大機密泄露出去,李邦彥自然要設法逃責,顧盼兒一死,便再無對證。

    不對,知曉這銅管密文的,除去顧盼兒,至少還有盞兒和李邦彥親隨,李邦彥若真要遮掩此事,當日便不會派那親隨,隻會自家親自去尋。即便那親隨信得過,也該先悄悄去問顧盼兒,而不是引得芳酩院中其他人盡都知曉。由此看來,李邦彥並不太介意此事,至少不至於去殺顧盼兒。

    那麽,顧盼兒是誰殺的?

    馮賽忽而想到一人,心中隨之大驚:牛媽媽。

    牛媽媽開妓館隻認錢,顧盼兒又名列汴京十二奴,哪怕隻見一麵、吃杯茶,也至少得十兩銀。牛媽媽自然絕不會讓無錢男子輕易見顧盼兒。李棄東卻是個特例,他不但常去芳酩院,而且常進到顧盼兒臥房之中。牛媽媽卻從不介意——她是有意為之!

    青牛巷那老房主說,李棄東兄弟搬離之前,有個錦衣胖婦去尋過李向西兩迴。那胖婦難道正是牛媽媽?老人特意說胖婦是去尋那哥哥,當時李棄東在薛尚書府裏供職,白天自然不在,因此恐怕沒見過那胖婦。胖婦應該是去勸誘李向西為西夏效力,李向西原本心裏就存了家族怨念,加之癱病在床,恐怕極易說服。李棄東卻未必,他立即搬離青牛巷,恐怕是為了躲開那胖婦。然而,三年後,他們兄弟仍舊被尋到,他哥哥更被劫走。之後,李棄東去了唐家金銀鋪,恐怕並非是他接近顧盼兒,而是顧盼兒借著買花冠,去接近他,並誘逼他去做那些事。柳碧拂當年那樁舊怨,自然也是顧盼兒先探到,由此才設下那一連串計謀。

    馮賽見過幾迴顧盼兒,顧盼兒身上始終有些天真憨玩之氣,絕非深機險詐之人。她恐怕是被牛媽媽自幼訓教,拿來接近權貴、竊取機密。牛媽媽自然也是有意養護她這天真憨玩氣,如此,才不會被人戒備。

    據盞兒言,那幾天,顧盼兒為柳碧拂、李棄東,哭鬧過幾迴,她恐怕是真關切、真痛悔。牛媽媽自然怕她泄露隱情,隻得舍小保大。先叫顧盼兒向李邦彥求情,將李棄東從大理寺獄中放出。李棄東出來後,勢必會先來尋顧盼兒,討取下一步指令。牛媽媽便派人先殺掉顧盼兒。當時盞兒在廚房熬藥,那院裏之人偷空上樓,扼死顧盼兒,再從窗戶溜走,不易被人察覺。等李棄東來,便可嫁禍於他,加上一條殺人罪名,令他更加聽命。事成之後,也可借這罪名,讓官府除掉李棄東。誰知邱遷竟接著趕到了芳酩院,牛媽媽見機,便撕住邱遷,讓他成了替罪人。

    李棄東一直隻從顧盼兒那裏得信,恐怕也未察覺牛媽媽身份。牛媽媽放走他,是要他去尋紫衣客和八十萬貫。李棄東逃離芳酩院後,牛媽媽必定派了人跟著他。如今知曉李棄東行蹤的,恐怕隻有牛媽媽。

    但捉到李棄東之前,還不能驚動牛媽媽,馮賽再次趕來,是為了確證兩件事。

    他來到芳酩院,徑直走了進去。盞兒正和兩個女孩兒在院裏修剪花枝,見到他,又是一驚,忙要擺手,一個錦衣胖婦從前廳走了出來,正是牛媽媽。馮賽去年替柳碧拂捎送帕子給顧盼兒時,見過一迴。

    馮賽見牛媽媽盯著自己,不說話,眼裏滿是戒備,寒刃一般。他立即明白,自己猜中了。顧盼兒若不是她殺的,見到自己,她可以恨,可以厭,可以怨,可以怒,唯獨不會戒備。

    馮賽忙笑著走過去,抬手一揖:“牛媽媽,我今日來,是來報個信兒。”

    “什麽信兒?”牛媽媽冷著臉,戒備絲毫未鬆。

    “邱遷並未殺顧盼兒。”

    “不是他是誰?”

    “邱遷進到顧盼兒房裏時,發覺了兇手留的一件證據,他當即偷偷藏了起來。”

    “什麽證據?”牛媽媽目光一緊。

    “勒死顧盼兒的衣帶。”

    牛媽媽目光又微微一鬆。顧盼兒是被人扼死,而非勒死。

    馮賽接著又試:“那衣帶是柳二郎的。”

    牛媽媽冷著臉,並不應聲,眼裏有些猶疑,自然在急急暗忖。

    “我來,還有件事要問牛媽媽。”

    “什麽事?”

    “我已捉到了柳二郎的三個同夥,另一個叫譚力的已經死了。其他三個交代說,譚力並未和他們在一處,一直在替柳二郎守一件極要緊之物。他怕出意外,將藏匿地址寫在一塊舊布上,偷偷送到柳二郎原先藏身的一座舊宅院裏。他隻告訴那三人,信壓在院角一塊石頭下麵,卻未說那院子在何處。柳二郎殺顧盼兒,應是為滅口,顧盼兒恐怕曉得他一些隱情。不知顧盼兒是否提及過那院子?牛媽媽可曾聽到過?”

    “我沒聽過,不曉得。”牛媽媽目光隱隱一閃。

    “盞兒呢?”

    盞兒在一旁慌忙搖頭。

    馮賽裝作犯難,愁望了一陣,才謝過牛媽媽,怏怏告辭。

    離開芳酩院後,他立即上馬,趕迴到嶽父家中去等信。去芳酩院之前,他已安排好三樁事,又分別托付給周長清、崔豪三兄弟、管杆兒三人。

    能否捉住李棄東,隻看這一迴了??

    三、圍攻

    梁興躲到巷口邊,朝那院門望去。

    疤臉漢下了馬,走到門邊,黑暗中隻隱約辨得出人影。“篤篤篤!”輕輕敲門聲,敲了幾遍,裏頭卻並無應聲。敲門聲加重了些,又敲了數道,才聽見裏頭門響,一串男子腳步聲到院門邊,低聲問誰。疤臉漢在外頭低應了一聲,梁興隻聽見一個“魯”字。院門打開,疤臉漢又低聲說了兩句,梁興這迴聽見“那人”兩字。姓鐵的“嗯”了一聲,隨即是腳步聲、牽馬聲。疤臉漢忙上了馬,片刻,姓鐵的也牽馬出來。

    梁興忙貼著身後店鋪門板躲了起來,兩匹馬隨即行了出來,向北拐去,蹄聲漸漸加快。梁興忙握緊扁擔,沿著牆根,放輕腳步,追了上去。那兩人驅馬到牛行街,向東穿出了新曹門。梁興不敢追得太近,看他們出了城門洞,才加快了腳步。那兩人到了城外,驟然加速,沿著護城河向北奔去。梁興也隻得發力急追,不過一直藏在路邊樹影下,並始終隔開一長段路,加上馬蹄聲極響,兩人應該不會聽到他的腳步聲。

    梁興少年時便最愛追馬,這一向又始終有些憋悶,這時放開手腳,體內的氣力頓時全都醒過來一般,奔得極暢快,始終緊隨著那兩人。

    那兩人奔了一裏多路,拐向田間一條土路。梁興繼續緊跟,穿過一片村莊,又奔了近二裏地,在田地林子間拐了幾道,那兩人忽然放慢了馬速。梁興猛然記起,楚瀾在這裏有一座小莊宅。楚瀾好獵,常去東北麵那片茂林裏追兔射鹿,迴來時,便在那莊宅裏歇息。冷臉漢一夥人果然還是尋見了楚瀾。

    梁興曾來過這裏一迴,知道方向,便不再跟著那兩人,從林子裏繞路,斜穿過去,來到那莊宅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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