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

    ——宋神宗?趙頊

    一、鄧府

    趙不尤跟著門吏走進了鄧府。

    這三世貴勳之家,門庭果然深闊富盛,雖辦完喪事不足三月,庭中花木卻新翠鮮茂,簷宇繪飾雜間彩裝,繁麗奢耀,絲毫不見哀戚之氣。偶爾見仆婢在廊邊往來,也都衣飾精潔、步履輕暢。看來小主人當家,讓這宅院煥出了新氣象。

    趙不尤走進前廳,裏頭極高敞,一色烏木桌椅,背後一架唐宮仕女屏風,雍容典麗。兩壁掛滿書畫,盡是當世名家手筆。一個年輕男子斜扭著坐在主椅上,穿了一身素服,渾身溢滿驕慢之氣。他原本生得白皙雅逸,臉卻泛出鐵青色,口鼻也微擰著。再看他腳邊,散落了一些碎紙。趙不尤一眼瞧出,正是那封信,不但外封、內封,連信箋都撕作幾片。

    剛才行到街口,趙不尤先尋見一個小廝,給了他十文錢,叫他將這封信送到鄧府。他則騎馬在附近略繞了繞,這才來求見鄧雍進,如他所料,鄧雍進果然立即讓仆人喚他進來。

    鄧雍進見到趙不尤,盡力將臉上怒色收住,隻微欠了欠身:“趙將軍,一向無緣相晤,怎麽今日忽踐鄙宅?”聲音仍隱隱有些氣顫。

    “在下冒昧登門,是聽聞了一些事。雖是傳聞,不足為憑,卻恐怕會有玷鄧侍郎清譽,甚而損及貴府三世盛名。”

    “哦?什麽事?哦!你快請坐!”鄧雍進頓時坐正身子,抬手相請。

    “不必。隻幾句話。”

    “趙將軍請講!”

    “在下接到兩樁訟案,都是告同一人,那人名叫董謙——”

    鄧雍進麵皮一顫,忙迅即掩住驚慌。

    “董謙扮作妖道,使邪術連殺兩人,之後逃逸不見——”

    “此事與我何幹?”

    “有人說鄧侍郎將董謙藏匿起來。”

    “什麽人敢如此大膽?胡亂栽贓!”

    “在下原也不信,但那傳說另有隱情——”

    “什麽隱情?”

    “說鄧侍郎熱孝之中,包占了董謙的未婚之妻。”

    “胡說!胡說!”鄧雍進連拍扶手,臉頓時鐵青,口鼻又擰了起來。

    “鄧侍郎息怒。在下一向聽聞鄧侍郎孝名遠播,豈能甘冒重罪,做出這等悖逆禮法、踏踐人倫、欺貧淩弱、強辱貞潔、玷汙門庭、遺恨父祖、寡廉鮮恥、禽獸不如之事?”趙不尤將心中憤厭一氣道出。

    鄧雍進則被這一串語雹砸得臉色青一霎、紅一霎,雖強行抑藏,不敢流露,手卻抖個不住。

    半晌,他才低聲問:“這可如何是好?”

    “此前,在下見過董謙,他對此事一毫不知。昨天,在下又特地去問過董謙那未婚妻——”

    “哦?”鄧雍進又一顫。

    “那小娘子也說並無此事。”

    鄧雍進登時鬆了口氣。

    “此事一定是懷恨之人嫁禍鄧侍郎,唯有尋見董謙,才能解鄧侍郎違禮、匿罪之嫌。”

    “可我哪裏知道那董謙藏在何處?”

    “鄧侍郎自然不知。在下四處找尋,也未能尋見。如今怕隻怕,董謙一旦落入鄧侍郎仇敵之手,自然會誘逼董謙編造供詞,將罪名強加給鄧侍郎,甚而會殺死董謙,將屍首或罪證設法藏匿於貴府,那時便再難洗脫這罪名了——”

    鄧雍進低下頭,眼珠急轉。

    趙不尤忙加力:“若是能搶先尋見董謙,他殺人之罪,鐵證昭昭。在下也絕不許他胡亂攀扯,即便他說受人指使,殺人之時,並無旁人在側,他堂堂一名進士,殺或不殺,豈不能自主?在下一紙訟狀,必得判他個死罪,好替那兩家苦主申冤報仇!”

    鄧雍進似乎得了救命符,頓時抬起眼,目光卻仍猶疑不定。

    趙不尤放緩了語氣:“我聽得董謙似乎還卷入了另一樁事,那事更加重大——”

    “哦?”鄧雍進目光一緊。

    “鄧侍郎可聽過那清明梅船一事?”

    “嗯??我隻約略聽了一些,卻並不知詳情,也並不介意那些妖妄之語。”

    “嗯,在下料定也是如此。不過,鄧侍郎仇敵若是將此罪也嫁禍於鄧侍郎,那便越加難洗難脫了。”

    鄧雍進重又露出慌意。

    “貴府三代,皆是國家棟梁,鄧侍郎自幼受父祖訓教,應不會做出那等禍國害民之事——”

    “那是自然!”鄧雍進聲量陡升,身子也頓時挺起,“我父祖一生皆傾心竭力、盡忠為國,我雖年輕,卻也知道臣子忠心、國家大義,便是粉身碎骨,也願捐軀報效,甘心無悔!”

    趙不尤雖有預料,卻也暗暗一驚,心下越發明了:“在下正是感於貴府三代之忠,今日才來告知此事,也一定盡力尋找董謙。我已查明,那梅船案主使乃是林靈素,林靈素已中毒身亡,也有確鑿證據,可證董謙是受林靈素驅遣。尋見董謙,梅船之亂才能結案,再不能容他有絲毫脫罪之隙、嫁禍之言,否則恐怕會繼續傷及無辜,更會傷及貴府忠孝清譽。”

    “我也派人四處去尋,若是能尋見,立即將他交付給趙將軍??”

    趙不尤聽到這句,心中才終於鬆落。

    二、宰相

    馮賽清早出門,照著管杆兒所留地址,尋到了杜塢家。

    他沒有去敲門,隻在巷口瞅望。等了許久,才見那院門打開,一個十六七歲的後生走了出來,樣貌衣著和管杆兒所言相似。等那小廝走過來時,他出聲喚住。

    “小哥,能否問一樁事?”

    “啥事?”

    “你可認得一個叫杜塢的人?”

    “他是我家主人,你要尋他?他已歿了。”

    “我正是聽到這信兒,才來問一問。”

    “你是來吊孝?主母在家裏。”

    “許久未見杜老兄,怕有些唐突。不知他這兩年以何為業?”

    “他在王丞相府裏做賓幕。”

    “王黼?”馮賽一驚。

    “嗯。”

    “杜兄歿了之後,王丞相可曾問過喪?”

    “王丞相自然不會親自來,不過差人送來了奠禮,沉甸甸幾大箱子呢。”

    “哦,多謝小哥。”

    馮賽上了馬,心裏一陣驚亂。

    杜塢竟是當今宰相王黼的幕客,他尋馮寶去做紫衣客,難道是王黼指使?王黼身為堂堂宰相,為何要做這等事?

    與李邦彥相似,王黼也生得風姿俊美,一雙眼瞳金亮如琥珀。雖不好學問,卻才智敏捷、巧言善媚,又正逢當今官家重興新學,十五年前考中進士,與當時宰相何執中之子共事,得其盛薦,由校書郎升遷至左司諫。當時蔡京被貶至杭州,官家卻心中牽係,差內侍去杭州賜給蔡京一隻玉環。王黼探知此事,忙上書盛讚蔡京所行政事。蔡京複相後,驟升王黼為禦史中丞。

    王黼見鄭居中與蔡京不和,又與鄭居中暗中結交,更極力巴附宮中得寵內侍梁師成,稱其為恩府先生,依仗這些權勢,他在京城公然奪人宅、搶人妾。前年終於逼蔡京致仕,四十歲升任宰相。數年之間,超升八階,大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

    他登相位後,立即罷停蔡京所施方田法、三舍法、醫學、算學,淘汰吏人,減去遙郡官員俸祿,蠲除富戶科配??四方翕然稱之為賢相。官家先後連贈他宅第,賜名“得賢治定”,並為他題寫亭堂牌額。

    然而,他隨即設立應奉局,自己兼任提領,宮中外府庫錢皆許他擅用。他廣搜四方水土珍異之物,名為填充宮殿及艮嶽園中,供官家賞玩。其實,大半珍物盡都送入自家宅中。他更公然賣官,京城遍傳歌謠:“三百貫,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閣。”每到宮中,他與蔡攸一同扮歌舞伎人,討官家歡喜。去年,方臘興亂,他卻一直壓住奏報,導致軍情延誤,讓方臘得以連占六郡。

    大宋開國一百六十年,居相位者七十餘人,位執政者二百多人,賢愚清濁雖各個不同,卻從未出過這般貪瀆無節、諂媚自賤之宰相。

    馮賽極詫異,不知王黼為何也插手梅船案、假造紫衣客。

    但細細一想,梅船案牽涉如此深廣,王黼自然不會不知,不論緣由何在,他都不會坐視。隻是,他為何會尋見馮寶?馮寶不論去應天府匡推官家,還是被李棄東、譚力從梅船劫持,絲毫不反抗,更不逃走,又是為何?

    馮賽百般想不出其中緣由,正在思忖,卻見街邊一個餅攤邊兩人在爭吵,一個人買了餅,那攤主收了錢,說其中兩文是假錢。

    聽到他們爭吵,馮賽頓時一驚,猛然想起那樁事:二月初,市易務發賣宮中舊蜀錦,他引薦了一個蜀地錦商全部包買下來。那錦商沒有現錢,隻有蜀地的交子,市易務又隻收銅錢,他便去穀家銀鋪,尋見穀坤,用那些交子兌換了一萬貫銅錢,交付給了市易務。而穀坤那時正在傾銷假錢,難得有一萬貫生意,穀坤必定是在裏頭混了假錢。市易務收到錢,仔細數檢過,才會入庫,他們竟沒有發覺其中有假錢。

    然而,此時看來,他們恐怕已經發覺,卻將此事壓住。向官中交納假錢,這是重罪,王黼恐怕正是以此來脅迫馮寶。

    馮寶是為了幫我脫罪,才去扮紫衣客?

    馮賽頓時驚住,這個弟弟自來了京城,沒一日安分,沒一事能辦得好。無論如何責罵,那雙耳朵都像是被油脂糊住了一般,一個字都聽不進。讓他嫌憎無比,卻又無可奈何。但此時想來,自己之所以始終容忍,未將他攆迴家鄉,不隻為兄弟之情,更多是看在馮寶那天性。他行事雖浮浪,心卻熱善,如管杆兒所言,他總要多給那賣甘豆湯老婦幾文錢,這等事,他自小便愛做,早已是順手常事。

    至於對他這個二哥,馮寶麵上雖違逆,心裏卻始終敬護。有迴馮賽與一個漆器商交易,那漆器商性子有些粗傲,言語間對馮賽極無禮,馮寶在一旁聽不得,竟將一碗熱茶水猛澆到那人頭上??這等事也不止一迴兩迴,後來馮賽與人交易,再不肯帶他去,因此之故,李棄東趁機才替了馮寶的位兒??

    聽了假錢之事,馮寶自然會護著我,替我去贖罪。

    他竟一個字都不曾透露給我。馮賽心裏一陣翻湧,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由得恨罵了一句,眼中卻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必須趕在李棄東之前,尋見馮寶。可到哪裏去尋?

    想到李棄東,再念及王黼,他心中忽然一顫,猛然發覺一事:李邦彥!

    既然宰相都插手梅船案,李邦彥身為副相,恐怕也不會閑坐。大理寺放走李棄東,正是他下的令。他將那藏有機密文書的銅管遺落在顧盼兒房中,難道是有意為之?他已知曉李棄東是為西夏間諜效命?但他為何要將那機密泄露給西夏間諜?

    馮賽一陣驚亂,忙在心裏連擊幾掌,停住思緒,長舒了幾口氣,定了定神,這才又細細思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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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邦彥若真是有意泄密,他將那銅管密信落在顧盼兒房中,李棄東卻未必能見到,除非——顧盼兒是西夏間諜。

    三、心念

    梁紅玉見明慧娘走進了那家客店。

    她忙環顧左右,見不遠處有個婦人在賣蔥。她一邊留意那客店門,一邊慢慢走到賣蔥婦那裏,見那筐子裏,好蔥齊整排在上頭,底下是些爛蔥。她便裝作窮寒圖省錢,將那些爛蔥全都買了下來,裝到自己籃子裏,提到另一處能望見那客店門的地方,仍舊靠牆坐下,裝作賣蔥。

    這迴好,過往的人看了她籃裏那些蔥,沒一個願買,她也便專意瞅著那客店。那客店並沒有樓,客房在院子裏,從這裏瞧不見明慧娘去了哪裏。她望了一陣,忽見一個力夫抓著條扁擔,大步走過街口,是梁興!梁興眼睛一直瞅著前麵一個騎馬的男子,並沒有看到她。梁紅玉也沒敢出聲喚他,隻瞅著他大步走遠,隱沒於行人之間。她不由得笑了笑,這人凡事都這般專心專意,念一個人,怕也能念一世,思及此,她心底微有些酸澀,不由得歎了口氣,心裏暗想,好景恐怕都得隔山望??

    她不願多想,便專心望著那客店門。可一直等到太陽落盡,天色暗下來,都沒瞧見動靜。她想,不能一直這麽坐著,便起身提起籃子,塌著肩,拖著腳步,朝那客店慢慢走去。

    路過那客店門口時,她沒有停步,隻微微扭頭朝裏望了望,見店頭擺了幾張桌椅,有幾個客人坐在那裏吃酒,並沒見女子。後邊一扇門開著,露出裏麵一片院子,種了兩棵樹,擺了些花盆,隻能瞧見東廂一排房子,其中一間門口站著個男子,再沒見其他人影。

    梁紅玉不敢多看,繼續慢慢往前行去,走了一段,路邊有個水飲攤,那老婦正在收拾桌凳,準備收攤。梁紅玉那瓶薑蜜水早已喝完,在日頭下曬了半天,渴得慌,她便喚住那老婦,摸出三文錢,讓她盛了碗鹵梅水,坐下來邊喝邊偷瞅著那客店。才喝了半碗,忽見一個婦人身影,走出了那客店,明慧娘。

    明慧娘往西頭走去,梁紅玉忙將剩下半碗水幾口喝盡,提起籃子跟了上去。明慧娘走得不緊不慢,從背後看,身形纖秀,步姿輕穩。梁紅玉不由得暗讚,這女子不但麵容生得好,渾身上下都有美人韻,隻可惜跟了方賊魔教。梁紅玉混入摩尼教那些天,曾見過她丈夫盛力,一個悶樸樸的漢子,瞧不出絲毫特異。梁興卻說盛力武功極好,人也果決,寧願自盡,不肯被活擒。

    剛才,明慧娘進店之前,梁紅玉看她那神情極冷漠,目光中更隱隱透出一股恨意,她恐怕是在恨梁興殺了她丈夫。梁紅玉望著明慧娘背影,不由得笑了笑,你們夫妻來到京城為非作歹,你丈夫去殺梁興,自家本事不濟,沒殺成,被活捉,服毒自盡。你沒有絲毫自愧自悔,倒反過來去恨沒被你們害成的人?

    然而,跟了一段路後,她又發覺,明慧娘的肩頭和雙手始終緊緊擰挺著,似乎不這般,便要立即倒下。那纖瘦身子在暮色裏,瞧著似一炷燃盡的香灰,裏頭早已沒有一絲活氣。她這灰心似乎並不隻為丈夫之死,比那更深、更透底,沒潰散,隻因心底那恨。

    梁紅玉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憐意,這女子恐怕遭遇過許多嚴酷,早已灰了心,遇見丈夫後,才得了些暖,命裏那炷香,才燃了起來,如今,香已燃盡,再續不上一星火。

    人得有一分心念,才活得下去。明慧娘若真是報了仇、解了恨,恐怕便再無任何心念。梁紅玉想,千萬不能讓她殺了梁興。不過,旋即又想,若隻揣著這恨,活下去又有什麽意味?

    她思忖半晌,不由得笑起來。你何必為她犯難?一人一命,自承自擔。她尋梁興,我尋方肥。各行各路,若是當麵逢著,我不能叫她攔住,也不能叫她得手。

    於是,她不再多想,繼續小心跟在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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