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承平日久,內外因循,惰職者眾,

    未聞推利及民,盡心憂國者也。

    ——宋英宗?趙曙

    一、佛蛛

    趙不棄聽了冷緗那“鞋子”之說,心裏始終放不下。

    他迴到家中,先偷偷問妻子,是否該放那小妾迴去,他夫妻兩個一心一意相守。妻子聽了,先驚望向他,見他並非戲耍,隨即正色道:“我雖進不得《列女傳》,‘賢良’二字卻也識得。這等話,你自家揣在肚裏,自家忖度,從今往後休要在我麵前提。”

    他觸了黴灰,賠了幾聲笑,又偷偷去問那小妾。小妾聽了,頓時哭起來:“我做差了什麽?你這般對我?說什麽新鞋、舊鞋?我哪裏配做鞋子?大娘子是鞋麵,我便是鞋底。你踏土,我便吃泥;你騎馬,我便喝風。這輩子,除非死,你休想脫甩了我!”

    他聽後,隻得哄勸了一陣,心裏不住苦笑。雖都是婦人,卻非人人都似冷緗,仍就這般吧,隻莫負了她們兩個便好。

    隻是,妻妾都生了惱,各自將臥房門閂了起來。趙不棄隻好去書房,躺在那張小床上,收起心,開始琢磨冷緗所言的那對父子。

    朱閣是靠巴附蔡行才得了恩蔭官。何渙去做紫衣客,起因在於阿慈。為尋阿慈,他被朱閣差去的術士閻奇哄騙、激怒,誤傷了閻奇,但真正殺死閻奇的則是當時藏在附近的船夫魯膀子。朱閣一手做了兩樁事,將阿慈擄去獻給了蔡行,又迫使何渙去做紫衣客,這兩樁事看來都是為蔡行效命。

    冷緗又說,指使朱閣去孫羊店門前奪高麗跛子香袋的,另有其人,與蔡行是父子,那自然是蔡行之父蔡攸。

    不過,蔡攸為何要去奪那耳朵和珠子?他如今是官家跟前最得寵之人。當初,官家尚為端王時,蔡攸也隻是裁造院監。他卻似具天眼,能預見榮華一般。每日等到退朝,便候在路邊,見端王行至,立即拱手肅立。端王由此記在心中,即位之後,立即賜蔡攸進士出身,官階連升,兩年之間便至樞密直學士,掌侍從,備顧問,進見無時。他曾與林靈素爭言神仙、造說祥瑞,創製珠星璧月、跨鳳乘龍等神跡符應。又和宰相王黼一起在後宮塗青抹紅、扮作女裝,混在歌舞伎樂之間,爭道市井淫媟謔浪語。

    蔡攸雖如此得寵,卻有一隱痛——他雖為長子,其父蔡京卻隻鍾愛季子蔡絛,對他一向厭棄。蔡攸得官家恩寵之後,他們父子之間便成了仇敵。蔡京為在禦前固寵,後來反倒要去諂諛這兒子。最終,蔡攸借父親年老病篤之由,上奏官家,罷免了蔡京。這對父子間乖醜之態,早已在汴京傳為笑談。

    蔡攸怕正是由於不得父愛,才對兒子蔡行百般寵護,驕縱出這麽一條花花菜青蟲。他差朱閣去奪那紫衣人耳朵、珠子,莫非是得知梅船案隱情,見兒子惹出禍端,替他匿罪消災?

    蔡攸不好去問,蔡行這驕貨,倒可去探一探。

    趙不棄躺在床上,思謀了半夜。第二天清早起來,小妾不來服侍洗漱,妻子也不去催督飯食。他隻得自家去水缸邊舀水,胡亂洗了把臉,穿好衣裳,騎馬趕到裏瓦,尋見弄蟲蟻的楊八腳。楊八腳能使喚蜂蝶、追唿螻蟻,調遣得這些蟲子如同軍中兵卒一般。趙不棄問他近來有何新鮮蟲藝,楊八腳忙從箱子裏取出一個朱漆小木盒,小心打開盒蓋,讓趙不棄瞅。趙不棄湊近一看,裏頭結滿了蛛網,網中間趴著一隻黑絨絨的蜘蛛。“這蜘蛛有什麽奇處?”“這是佛蛛。官人瞧那網。”“那網怎麽了?”“官人沒瞧出來?那網上織了個‘卍’字。若是放在房簷間,這‘卍’字長寬能有一尺多。”“果然是,有趣!多少錢?”“官人若愛,隻兩貫錢便可。”

    趙不棄並不爭較,從袋裏取了兩貫給他,將那蜘蛛盒子蓋好,揣在懷裏,驅馬趕往南薰門外禮賢宅。

    到了門首,他下馬取出名帖,交給那門吏,求見小蔡相公。門吏進去半晌,才出來請他進去。他跟著那門吏,沿側廊,穿過層層深闊精奢院宇,出了側院門,眼前一片蓮池,碧葉似萬枚青錢,風搖水漾,清朗淨懷。那蓮池中間懸空架起一座高敞閣子,青碧飛簷,泥金門窗,由一座木橋相連。趙不棄沿著木橋,尚未行至閣門邊,便聽到裏頭傳來蔡行笑聲,有些得意,又有些驕懶,暖日下睡足的貓叫一般,聽過一迴,便再認不錯。

    趙不棄輕步走到門邊,見兩個繡衫婢女站在窗邊,朝著亮,展開一幅古畫。蔡行和兩個文士正在賞看。蓮池、軒窗、秀女、墨客,這景致本已是一幅畫。蔡行二十出頭,麵皮細白,眉眼風流,並沒有著冠服,露著牙簪髻頂,裏頭穿了件細白小紗汗衫、藍底黃綾紋軟羅褲,外頭罩了件綠底穿枝牡丹紋花綾道袍。那道袍花紋密繡金線,極其細滑輕軟,一瞧便是宮中文繡院內造。袖口衣角在清風裏徐徐漾動,霞映澄江一般耀人眼。

    他聽到腳步聲,扭頭瞅向趙不棄,目光驕惰輕慢:“趙百趣?你來瞧瞧這幅畫。”

    趙不棄笑著走進去,這才認出那兩個文士皆是宮中畫待詔,一個是善畫孩童的蘇漢臣,另一個是精於山水的李唐。他叉手一一拜過,這才去賞看那畫,一看之下,驚了一跳。那畫絹色泛黃,高古雅逸,右邊青巒連綿,左角碧樹緩坡,中間則敞出一派清波。士子山行,漁人泛舟,令人頓覺千裏清曠。那設色尤其精妙,青綠重施山水,泥金勾勒山腳,赭石填染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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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忙問:“莫非是隋朝展子虔?”

    “哼,果然沒白喚作趙百趣。”蔡行似乎有些失落,但旋即又得意道,“展子虔開一代金碧山水先河,《宣和畫譜》讚他咫尺有千裏趣。宮中雖藏了他二十幅畫,卻沒有哪幅及得上這《遊春圖》。你們卷起收好,多謝兩位待詔品鑒,明日我便將這畫送到禦前。”

    他將兩位畫待詔送到門邊,便止了步,看著他們下了橋,這才轉身瞅向趙不棄:“你今日來——”

    趙不棄忙從懷裏取出那紅漆小盒:“在下得了一件稀罕物,人喚作佛蛛——”

    蔡行卻陡然喝道:“你當我是那等紈絝顢頇之徒?拿些小玩物便能搪惑?”

    趙不棄一愣,原本要打開盒子,手頓時停在那裏。

    蔡行滿眼驕怒:“莫道我不知你和趙不尤兄弟兩個暗地裏做了些什麽。那閑漢丁旦是被賊逃軍殺死,與我何幹?阿慈是朱閣送來,我並沒動她分毫,她那等村婦,豈入得了我的眼?那何渙,若不是念在我蔡家與他父親也算有些同僚舊誼,單是他私賣那禦賜房宅,便是大罪。我那黑犬,被你毒殺,這筆賬,你休想逃過!”

    趙不棄聽他一邊撇嫌,一邊又全部招認,心中不由得大樂,但聽他連那兩樁暗事都打探清楚,又有些暗驚。

    他忙笑道:“小蔡相公素來行事端明,為京中貴胄楷模,在下豈有不知?我們兄弟兩個閑來無事,隻因好奇,才探問了一些雜事。今日聽小蔡相公這般道明,便越發清楚了。在下今日來,是想著令尊少保大人壽誕將至,天下珍寶,令尊恐怕早已看厭。偶然得了這隻佛蛛,能在網上織出卍字。這滿朝之中,除了令尊,恐怕再無第二人能受得起這等祥瑞,因此才特地送來,敬奉給小蔡相公。我兄弟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小蔡相公海涵。”

    他做出極恭敬的樣兒,雙手將那小盒奉上。蔡行剛才聽到這佛蛛時,眼裏一亮,這時更忍不得急切要看,卻又故作傲冷:“我父親日日輔佐朝政,天下大事全壓在他肩上,哪有閑工夫來理會這些蟲蟻。你既送來了,我也不好損你顏麵,那便留著,拿給小廝去耍吧。”

    “是,是。何止少保大人,小蔡相公貴為殿中監,也是政務繁劇。在下不敢多擾,這便拜辭。”

    趙不棄忙又恭然一揖,轉身便走。過了橋,偷眼迴瞧,見蔡行仍站在門邊,將那紅漆小盒藏在身側,偷偷打開一道縫,斜著眼角,正在朝裏瞅覷。

    二、西夏

    趙棄東竟是西夏王族後裔。

    馮賽愣在那瓦子裏,耳邊各般喧雜笑鬧,他卻絲毫不聞。李繼捧當年歸順朝廷,卻無甚大用,最後被貶到永州,客死異鄉。其子孫自然記得這先祖遺恨,趙棄東兄弟兩個千裏流落,來到京城,固然是為求生計,恐怕也為思親念祖。他們見祖上故居已變作唐家金銀鋪,心中自然百感難言。他們孤落不群,恐怕也源於此,始終覺著自己是異鄉飄零人。趙棄東寫下那等蕭疏哀感之句:“東無路,西無路,身世飄零如草木??”

    那首詞下麵所留姓名為李棄東,他是改迴了祖姓。他兄弟兩個窮苦無援,所取名字,一個向西,一個棄東,這恐怕是他們父親遺願。若是有西夏人前來誘勸,自然極易動念。青牛巷那老人說,曾有個錦衣婦人去尋過那哥哥,這錦衣婦人恐怕便是西夏間諜。那哥哥病癱在床,做不得什麽,婦人來意,應是看中了李棄東之才幹。不過,從李棄東那首詞中心緒來看,他並未堅意投靠西夏,而是困在其間,憂悶不已。他不久便搬到了開寶寺後街,且不願告訴那老房主詳細住址,難道是為了躲避那婦人,不願屈從做歹事?婦人見勸說不動,又知他們兄弟情誼非同尋常,便尋見他們,劫走那哥哥以為要挾?

    李棄東正是在那時辭了市易務的吏職,去了唐家金銀鋪。他去唐家金銀鋪與後來所行間諜之事並無多大相關,恐怕也如同從不鎖院門一般,盼著哥哥或許會去那祖宅?這麽說來,起先,他仍未屈從。直到去年,四處尋不見哥哥,絕望之下,才不得不聽命於西夏間諜,開始設法接近柳碧拂。

    馮賽頓時想起了一人:茶商霍衡。

    霍衡恐怕才是幕後主使,唯有他知曉柳碧拂當年那段舊恨,又強邀自己去見柳碧拂,後來汪石屯放糧絹的場院也是霍衡宅業。原先他年年來買茶引,自去年春天之後,再不見人影。如今不知去哪裏找尋。

    馮賽有些茫然,見那“李活史”瞅著他,滿眼怪疑,便又請教:“李老伯,那西夏如今是何情勢?”

    “西夏如今國主名叫李乾順,比咱們官家小一歲,今年三十八,正是當年。這李乾順和哲宗皇帝一般,也是幼年登基、太後輔政。哲宗九歲即位,他卻是三歲。西夏盡由其母梁太後及國舅梁乞逋把持,這兄妹二人專斷獨行十餘年,大肆興兵,攻我大宋,卻敗多勝少,國力因此凋敝不堪。後來,兄妹之間生出仇隙,梁太後求助於遼國,遼國不聽,她便怨怒不遜。二十二年前,遼國遣使將她鴆殺,李乾順這才親政。當時他才十六歲,卻立即聽從遼帝建議,向我大宋謝罪,平息外患。此後便專一治國,修法度、正綱紀、減稅賦、興農桑,並大興漢學,育教官吏。十來年間,民安國興,堪稱賢君。

    “對我大宋而言,這卻非善事。自從仁宗慶曆年間李元昊稱帝,宋夏之間大戰三年,咱們連連大敗,西夏也損傷慘痛,兩方隻得議和,年年給西夏歲賜,白銀五萬兩、絹十三萬匹、茶兩萬斤。這歲幣卻未換得安寧,這七八十年來,每隔幾年便要征戰一場。

    “當今官家即位後,又連連對西夏用兵。那李乾順也憤而反擊,卻一再失敗,隻得向遼國求援。遼人遣使來說,兩國便又議和。和了不久,戰事又起。直到前年,我軍深入西夏都城腹心地帶,西夏全力迎戰,我軍慘遭覆沒,死傷數萬,西夏更趁勢反攻,攻城圍寨,連連獲勝。那李乾順卻極高明,獲了全勝,並不進逼,反倒又請遼人來說和。我們自然求之不得,立即與他議和。

    “這兩年,西邊總算又得安寧,北邊和南邊卻亂了起來。北邊遼人被金人攻得節節敗退,南邊方臘又趁著民怨作亂,連占江南數州,不知如何收場。這天下安寧了百多年,恐怕真是要亂,要大亂。

    “西夏向來依仗遼人,如今遼人恐怕再靠不得,不知他們又做何圖謀?那李乾順是有識度之人,想來已安排好了應對之策??”

    馮賽聽後,頓時又想起梅船紫衣客。

    對那梅船紫衣客,至今依然毫無頭緒。馮寶無緣無故去做了紫衣客,李棄東背後的西夏人又千方百計要去捉他,這究竟是為何?馮寶、李棄東如今不知各自躲在何處,西夏人更是隱蔽難尋。邱遷仍被關在獄中,若是捉不到李棄東,邱遷殺死顧盼兒這罪名便極難洗脫??

    想到邱遷,馮賽心中一陣愧疚。這幾日一直忙亂不休,未能得暇去看望邱遷,眼下暫無其他可做。於是他謝過那“李活史”,離開桑家瓦子,騎了馬趕到開封府大獄。

    途中,他先去食店給邱遷買了些羊肉、炊餅,又討了兩張油紙,包了五百文錢。這才趕到大獄門前,將那包錢偷偷塞給了那兩個門吏,其中一個才領了他進去探視。果然如周長清所言,獄中關滿了囚犯,幾乎沒有空處。那獄吏帶他穿過昏暗臭悶甬道,來到一間牢室前。裏頭靠牆坐躺著四五個囚犯,都默不作聲。馮賽認了半晌才尋見:“邱遷!”

    邱遷獨坐在另一邊,聽到喚,頓時抬起頭,忙爬起身,疾步跑到木欄邊。頭發蓬散,滿臉汙垢,才十來天,人竟瘦了許多,眼裏更是滿布驚惶。他張嘴喚了聲“姐夫”,聲音喑啞,像是從井底發出一般。那模樣,更似被人遺棄的誠實少年。馮賽一瞧,險些落下淚來。

    “邱遷,是姐夫連累你。我一定盡快救你出去。”

    “我??”邱遷喉嚨澀住,半晌才又發出聲,“我姐姐和兩個甥女——”

    “我已經尋見她們了。”

    “好??好??”邱遷眼裏閃出些光亮。

    “你給我仔細講講那天去顧盼兒那裏的經過。”

    邱遷低眼尋思半晌,才慢吞吞講起來:“我進到芳酩院??上樓時,柳二郎正巧下來,他見到我,笑了笑,說:‘邱遷,你也來了?你上去吧,盼兒在上頭。’我走到顧盼兒的門前,敲門沒人應,便走了進去,卻見顧盼兒躺在床上,已經死了。審訊時,那判官說顧盼兒是被人扼死,可我隻站在床邊,並沒挨近??”

    馮賽心裏一動:“他頭一句問你‘你也來了?’,他真說了這個‘也’字?你沒記錯?”

    “嗯。他這兩句話,這些天我時時在迴想,一個字都記不差。”

    馮賽聽後,似乎發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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