犄角兒忙進屋取出算籌袋子,張用接過來,卻發覺,沒想好算法之前,還用不到算籌,便將那袋子丟到地上,從那杏樹上折下一根枝子,蹲在地上畫起來。畫一陣,抹一陣,許久都想不出個好算法。

    這時有雙黑靴子現在他眼前,抬頭一瞧,日影下,一扇黑門板一般,是程門板,身後跟著胡小喜和範大牙。

    “張作頭,顧巡使差我來輔助你,好盡快查明那樁案子。”

    哦?張用忽然想到,這般漫天亂想,不論對否,僅數目,何止億萬?哪怕將《數術記遺》提及的所有數量都用上,恐怕都不夠。得縮到一個人身上,才好入手。他笑道:“好!咱們就來算那個阿翠逃去了哪裏。”

    他在地上畫了個阿翠,頭頂畫了兩條波紋線:“這是阿翠,這是黃河——”

    “這是阿翠?”阿念笑起來,“瞧著倒像根掃帚。”

    “哈哈,她原名自然不叫阿翠,那便叫她阿帚。阿帚是從這黃河南岸離開,而後,去了??”他思忖了一陣,忽然想到,“她為何在黃河南岸?她若真是遼國間諜,便該渡過河,往北去——”

    “她莫非是在等什麽?”程門板低頭問道。

    “等?最要緊的兩樣她都得了,《天下工藝圖》一定貼身帶著,紫衣客一人也好脅持。她恐怕是在等信兒。程介史,北邊遼國眼下情勢如何?”

    “這個??在下這一向忙於這些公案,沒有留意。”

    “能否請你立即去打問詳細?阿帚為何沒有渡河北上,之後又該去哪裏,都靠這消息。”

    程門板微露難色,顯然不願被這般支使。

    張用笑道:“這等軍國要事,你兩個跟班恐怕不濟事,唯有勞動您大駕貴體,才問得真確周詳。他們兩個另有小差事要跑。”

    “好。”程門板麵色稍緩,點點頭,挺直背,威威嚴嚴走了。

    張用又叫犄角兒研墨,取了張紙鋪在地上,畫了張圖,抬頭遞給胡小喜:“這差事給你。”

    “這是?”胡小喜瞅著那圖,滿眼納悶。

    “那天夜裏,我在麻袋裏頭,銀器章的管家駕著車,去過圖上這七處,你騎我的李白,去這些地方挨個查看查看。”

    胡小喜也麵露難色。

    張用笑道:“你是既想尋見她,又怕尋見她?”

    胡小喜臉頓時紅起來。

    “人指甲縫裏紮根刺都痛,你這心裏紮了根大掃帚,不拔出來怎麽成?我特地把這差事給你,不論尋不尋得見,你都盡心盡力走一遭,等迴來,怕是便能拔出那掃帚了。”

    胡小喜低頭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犄角兒忙去把李白牽過來,胡小喜牽過韁繩,低頭走了。

    “好,就剩板牙小哥。”

    範大牙一聽,臉色微變,上下嘴皮不由得往中間包了包。

    “沒人這般叫你?”張用笑道,“他們當麵不叫,背後也一定這般叫你。索性叫出來,聽久了,便不必當事。何況,你去寺廟裏瞧瞧,四大天王、八大金剛,個個都生了一對大板牙。這叫威武之相,隻憑一對板牙,便能嚇退一半魑魅魍魎。往後莫再遮掩,恨誰厭誰,便盡情露出你這對板牙,他們保準不敢直視。”

    範大牙嘴皮仍在撮動,眼裏卻露出些扭捏欣喜。

    “你的差事最難一些。你去細細打問打問,那個阿帚之前常去哪家門戶?那些人有何隱情?注意莫要驚動那些人。”

    範大牙點點頭,也轉身快步走了。

    阿念忙問:“姑爺,我和犄角兒做什麽?你要算,先算算我家小娘子如今在哪裏。”

    “你們兩個的差事還沒想好。先枝後葉,隻有算出掃帚的下落,才能——”

    “張作頭——”院門邊傳來一聲輕喚,一對男女探頭進來。

    張用抬頭一瞧,是黃瓢子、阿菊夫婦。

    五、觀世

    陸青帶王小槐迴到了家中。

    王小槐毒死了那個假林靈素,讓顧震極為難,不知該如何處置。趙不尤在一旁提示,孩童殺人,前朝有先例。仁宗年間,寧州孩童龐張兒毆人致死,審刑院先判了死刑,但念在他隻有九歲,爭鬥無殺心,便免了死刑,隻罰銅一百二十斤給苦主家。濠州另有個孩童,也是九歲,與鄰居老婦爭木柴,斫傷老婦致死,奏請仁宗皇上禦批,免於刑罰,也罰銅一百二十斤。

    王小槐聽了,忙說:“那便罰我一千二百斤。”

    顧震氣笑不得,想了想,終還是不忍心將他關進牢獄,便請陸青先代為看管。

    王小槐卻說:“他看不住我,沒人能看住我。不過,放心,我不會逃。我做的事,我自家擔。”

    陸青瞧他高仰著尖瘦麵龐,一對小圓眼裏雖滿是驕氣,卻仍脫不去童稚之態,更隱隱有些灰心之憤,又儼然如見自己幼年,便點點頭,答應了顧震。

    迴去路上,王小槐講到林靈素身邊另一個孩童:“那是個小呆豬,除了哭,便隻知喚爹喚娘。六指蜷毛賊拿糖果子一哄,他便立即住了聲。”

    陸青忙問:“他去哪裏了?”

    “你們來之前,被他爹接走了。”

    “他爹?”

    “嗯,是那梅船上一個船工,他娘也在那船上。梅船在虹橋下頭遇事時,他娘還從白毛老賊手裏把他搶過去,爬到船頂上。那時他爹和另一個人跑到了虹橋上丟繩子拽船。他娘想把小呆豬遞給他爹,卻被那船主拽下去了。”

    陸青想起顧震曾言,清明那天,梅船上有兩個船工趁亂逃走了,忙問:“他爹何時來接走他的?”

    “你們來之前。”

    “他爹叫什麽?”

    “我問過小呆豬,他說不出,隻曉得自己姓張,他倒是記得人都喚他娘叫母夜叉。我們躲在小破道觀裏時,小呆豬還被砍傷了。”

    “哦?什麽人下的手?”

    “兩個年輕道士。他們夜裏翻牆進來,想捉那白毛老賊。其中一個帶了把刀,小呆豬被嚇醒,哭了起來,那道士便戳了他一刀。外頭幾個守衛衝了進來,把兩個道士捆了起來。六指蜷毛賊那天也睡在道觀裏,他審問兩個道士,拿刀的叫顧太清,跟班叫張太羽。他們想捉白毛老賊去官府請賞,六指蜷毛賊吩咐手下把他們兩個帶到後麵,我看六指蜷毛賊那手勢,兩人一定是沒命了??”

    陸青聽了,不禁皺起眉頭,又是殺戮。

    這兩三年,他獨居在那小院中,不聞世事。最近重迴人間,發覺世風似乎大變。街市上所見,強者驕狂放肆,弱者躁憤自傷,中間之人則或急切、或不安,大多都露出惶惶之色,極少能看到安閑寧泰之人。

    陸青想起當年師父曾說,望氣之學,有小有大,小氣觀人,大氣觀世。這大望之學,得年過三十,大致遍曆世事後才能修習,隻可惜,他未到三十,師父便已辭世。即便未曾修習,他從周遭這不安之氣中,也已覺察到不祥之兆。

    如同一艘巨船,年久腐朽,雖未崩塌陷沒,卻已危患四伏。再愚鈍之人,恐怕也已隱隱覺察。但汪洋之中,唯有此船寄身,並無他途可逃。心強者,盡力修補,卻無濟於事;心弱者,裝作不見,隻求得過且過;心狠者,狂奪肆吞,唯圖眼前之歡;心暴者,橫加破壞,寧願同歸於盡??

    陸青不由得又念起了因禪師那句“豈因秋風吹複落,便任枯葉滿階庭”。似這般舉世傾覆,還要去掃那落葉嗎?

    他抬頭望雲,靜思許久,不覺露出笑來。

    王小槐抬頭見到,瞪著小眼問:“你笑什麽?”

    “迴去掃院子。”

    “掃個院子,有什麽好笑?”

    “院常淨,心常空,一任春風與秋風。”

    “這句好!道經裏也有這等話。《洞靈真經》裏便有一句——心平正,不為外物所誘,則日清。清而能久則明,明而能久則虛,虛則道全而居之。”

    陸青聽了,不由得望向身邊這猴兒一般的頑童,見他雙眼瞅著前方,若有所思,目光竟有些蒼老,不由得問道:“這樁事了當之後,你打算去哪裏?”

    “修道去。”

    “哦?”

    “我先以為林靈素是真神仙,官家是真長生大帝,才每天背《道藏》,想修成神仙,去見我爹娘。如今才知道,林靈素早死了,官家也隻是被他騙了,這汴京城並沒有神仙,盡是呆子和騙子。我要去各處深山裏尋真神仙——”

    “這世上恐怕沒有真神仙。”

    “那我便自己修成神仙,《道藏》那些經書我已經記了許多,我要自家去尋個山洞,在裏頭修煉。”

    “家業如何處置?”

    “我爹說,富不可獨,錢財一定要拿出一些來救濟窮困。修神仙,要錢做什麽?我便全都典賣了,散給窮人。宗族裏,我最對不住的是王盅,我用彈弓射瞎了他娘子阿棗的眼睛,我也要好好賠補他——”

    陸青聽了,既驚詫,又生出些敬意,這孩童小小年紀,竟已這般通透。一時間,他不知再說什麽,便伸手攬住王小槐的瘦肩,一起默默前行。

    出了城,快到家時,一輛彩飾廂車忽停到他們身邊,車簾掀開,有個女子喚“陸先生”。

    陸青扭頭一看,車窗中露出一張臉,是個年輕女子,雙眼明淨,麵容清素,淡水遠山一般,發髻又似墨雲,鬢邊隻插了兩支銀釵,別了一朵嫩白梔子花。

    “陸先生,你對舞奴說了什麽?”

    陸青見女子眼中含著些憂疑,雖未答言,卻停住了腳。

    女子望著他,目光清冷:“舞奴自盡了。”

    陸青一驚:“你是???”

    “莊清素。”

    “詩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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