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不在險。

    ——宋太宗?趙光義

    一、手臂

    趙瓣兒站在瑤華宮門前,不由得抿嘴笑了起來。

    若不是這瑤華宮嚴禁男子進入,她還到不得這裏。不過,由官府委派女子來查案,還絕無先例,自然難以讓開封府開具官告書憑。倒是瓣兒自家想出一個主意:二哥趙不棄和開封府司法參軍鄧楷相熟,鄧楷又是個隨和人,央他來做個引介,半公半私,既能入得了瑤華宮門,又能免去公文麻煩。

    萬福便去尋見鄧楷,鄧楷聽了立即滿口應允,身穿官服,自己騎馬,給瓣兒雇了頂轎子,一起來到瑤華宮。

    這時見瓣兒笑,他也笑起來:“果然是趙將軍的妹妹,尋常女子隻聽得泥裏埋了隻手臂,避都避不及——”

    瓣兒笑著應道:“手臂長在人身上時,沒見誰怕。斷下來,仍是那隻手臂,為何要怕?”

    鄧楷笑得眼睛眯成了縫,和瓣兒一起走上瑤華宮門前台階。瑤華宮並不大,但院牆極高,牆頭樹木幽茂。門樓盡刷作青綠裝。大門緊閉,隻開了右邊一個小側門。雖近鄰金水門外鬧市,卻極雅靜。

    剛走到那側門前,裏頭便迎出一個中年葛袍女冠,冷眼打量過來,認出了鄧楷。

    鄧楷也已收起笑臉:“前幾日那手臂一案尚未勘查明白,上迴那內監來時,遺漏了幾樁要緊證據。開封府不好再去勞煩內侍省,瑤華宮又禁止男子進入,特去宗室延請太宗皇帝六世孫、寧遠將軍趙不尤之妹、宗姬趙瓣兒前來代為查問。”

    “我進去稟告都管。”

    那女冠冷著臉轉身進去了。瓣兒知道,道教宮觀之中,方丈為長,監院當家,都管為第三位,輔佐監院管領內外大小事務。半晌,那女冠引了一個五十來歲女冠,身材瘦高,緋色道袍,神色更加冷厲。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女冠,身穿青色道袍。

    鄧楷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道,那都管聽後,冷眼掃視瓣兒,瓣兒將目光迎了上去,不傲亦不怯。那都管移開目光,冷聲說了句:“隨我來吧。”

    瓣兒朝鄧楷偷偷一笑,抬腳邁過門檻,跟了進去。那都管並不迴頭,邊走邊問:“你要查問什麽?”

    “一共六件事:一、先去看那埋藏手臂之處;二、瑤華宮可有男子混入?三、發現手臂前幾日,進出宮門的女冠;四、那幾日可有宮外女子進出?五、宮中可有人認得左手生了六指之人?六、宮中近一個月來,可有異常?”

    “第一件,巡照帶你去看;第二,瑤華宮常日隻開這一道側門,絕無男子敢走近門前台階;第三,進出宮門的女冠,叫巡照給你列個單子;第四,瑤華宮並非一般道觀,除非宮裏貶放妃嬪,從不許宮外女子進入,正月以來,你是頭一個;第五,我已問過,並沒有誰認得六指男子;第六,瑤華宮不許有異常。好了,你請便——”

    都管說罷,仍不迴頭,快步向前,走進前殿,留下那個年輕女冠陪著瓣兒。瓣兒這才明白,都管口中的“巡照”正是這年輕女冠。巡照是宮觀中監察一職,執掌規令,協理宮事。瓣兒看她雖隻比自己年長幾歲,卻麵色蒼白冷肅,透出些淩然威嚴之氣。她隻冷掃了瓣兒一眼,清聲說:“請隨我來。”便向前殿側邊的一條青磚路行去,瓣兒忙快步跟上。

    頭一迴進到這瑤華宮,瓣兒不住掃視四周,中間是接連三座殿,靈宮、玉皇及藏經籍的三清閣。兩側是一排排院落,比其他道觀格局小許多,但簷宇清峻、雕欄精巧,多出一種秀整之氣。地麵盡都是青石磚,清亮光潔。沿著周邊黃土刷飾的圍牆,全都是高茂古木,滿眼蔥鬱。沿路極少見到女冠身影,偶爾走過一兩個,也都低眉斂容、神情謹肅。四下清寂,連腳步聲、唿吸聲都比常日顯重,瓣兒不由得渾身一陣陣發冷。

    走到後院,是一大座院子,但烏漆院門緊閉,裏頭隻間或傳來咳嗽、洗涮、拍打衣物聲,此外隻覺得那是一座空院。瓣兒猜測,這必是幽禁嬪妃之地,哲宗孟皇後恐怕便在裏頭。她二十三歲時被誣為“陰挾媚道”,廢居於此,當今官家即位後,雖曾將她召還宮中,但旋即又貶迴這裏,至今已近三十五年。

    瓣兒心想,這冰冷院子,自己恐怕一天都受不得,何況三十五年?除了孟皇後,裏頭不知還囚禁了哪些含冤妃嬪。不知將來能否尋到機緣,來替她們查清冤情?

    她正想著,那巡照朝她冷眼示意,隨即拐向左邊,沿著那冰冷大院子的外牆巷道,向南走到瑤華宮後院,一片池水,四周錯落種了些花木,清幽中透出些蕭疏寒意。靠後牆,是一排六座小院落。其中一個院裏傳來狗吠聲。

    那巡照引著瓣兒沿花木間碎石小徑,來到西牆附近,那裏種了一大叢芍藥,枝葉鮮綠。巡照伸手指了指葉叢後麵,瓣兒湊近彎腰一看,那裏泥土被挖出了一個小坑,裏頭隱約還有些烏黑土粒,應是血跡所浸。她注視片刻,直起身,環視四周。在這裏偷埋人臂,後邊那一排院落裏住的人最便宜。其中,靠西這兩個院子尤其近便。

    於是,她問:“後麵這排院落裏,住的都是哪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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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後麵住的是瑤華宮二十四位執事,四人一院。我住在第二院。”

    瓣兒記不清二十四位執事究竟有哪些,便問:“能時常出入瑤華宮的有幾位?”

    “隻有都廚、經主、化主、公務四人。都廚每日清早去菜市采買油米菜蔬,經主每一旬出去尋買一迴經籍,化主主掌募化,公務管領宮外房田租課,後兩位執事須不時進出。”

    “宮裏人向外攜帶物件,可會查問?”

    “宮中物件,嚴禁帶出,出宮都會細查。”

    瓣兒聽後,點了點頭。在家中,她已與哥哥趙不尤商討過。瑤華宮門禁極嚴,男子極難混入。何況那手臂十分粗壯,六指人身材也一定健壯,更難蒙混入宮。即便混入,他身死之後,屍首其他部分也難掩藏,除非將剩餘屍身帶出宮,這又更難,因而,六指人應該是死於瑤華宮之外。

    若真是如此,此事則更加古怪,為何有人冒險將兩隻手臂帶入瑤華宮花園去藏埋?原因恐怕隻有一個:藏埋者遭人利用或陷害,手臂偷藏在她箱籠或袋子裏,帶進瑤華宮後她才發覺。她因某種緣由而心虛,不敢聲張,才趁夜將其藏埋起來。

    “我能否見一見那四位執事?”

    “不必見了。四位執事采買菜蔬、購買經籍、收討租課、募化錢物迴來,都先由賬房清點入賬,再由裏頭各處執事點算領取,菜蔬油米歸飯頭和菜頭,經籍由三清閣殿主記錄入冊,租課和募化錢物由庫頭收納,都須經過兩道關,至少十數雙眼,藏不下兩隻手臂。”

    “她們能否攜帶私人物件進來?”

    “那兩隻手臂發現時,血肉鮮紅,應是前一天才割下。我已查問過,之前一天,經主和公務未出宮,都廚未帶私人物件迴來,化主雖帶了兩個木匣迴來,但裏頭是她從州橋丁家素茶店化得的素糕。進宮後,她便命手底下兩個女童抱著那兩個木匣,將素糕分送給方丈、宮監及各位執事。而且,當天下午她又出宮去化募,至今未迴。”

    瓣兒心中卻隱隱一動,暗縫原來藏在這裏??

    二、金妖

    馮賽見譚力被殺,出了命案,再不能隱瞞,便去廂廳報了案。

    “又一樁?”廂長朱淮山頓時皺起了眉,他原本是個日日讀《莊子》的散淡人,這時在原地轉了幾圈,才想起是要吩咐旁邊的小吏曾小羊,趕緊去開封府報案。隨後叫書吏顏圓去軍巡鋪請了兩個禁軍,跟著馮賽去十千腳店,將樊泰、於富、朱廣三人押到廂廳,鎖到了後院的一間空房裏。

    那三人眼圈都仍在發紅,見馮賽要走,一起撲通跪下來。樊泰聲音越發嘶啞:“馮相公,你一定要捉住那個奸人,萬萬不能讓他逃了!”

    馮賽心裏也正亂,看三人這樣,有些不忍,便答了句:“放心,他逃不掉。”

    三人聽了,一起連聲叩頭道謝。馮賽不願多瞧,忙離開了廂廳。

    他騎馬進了東水門,來到香染街口,見街角那個書訟攤空著,並不見趙不尤,便來到旁邊的秦家解庫,四個壯漢手執杆棒守在門邊,馮賽知道是秦廣河派來保護那八十萬貫。他下馬進店,找見店主嚴申,要迴那隻錢袋,又向他打問訟絕趙不尤。嚴申說多日未見趙不尤來書訟攤。馮賽又問了趙不尤住址,謝過之後,便提著錢袋出來,那四個壯漢忙過來護住。等他上了馬,四人也立即上馬,仍將他護在中間,一起進城趕往秦廣河那裏。

    來到秦家解庫正店,秦廣河和絹行行首黃三娘、糧行行首鮑川早已候在一樓的廳裏。三人一見馮賽,全都迎了出來,又喜又有些疑慮不信。馮賽將袋子解開,取出幾疊便錢拿給他們看,三人這才一起長舒口氣。秦廣河說:“我們三個已經商議過,剩餘的二十萬貫,三家平攤,一起填還。這些錢放在任何地方,都是禍患,車子已經備好,咱們這就去太府寺還掉它。”

    三人上了一輛廂車,那四個壯漢仍護著馮賽,一起來到太府寺市易務。那務丞已得了秦廣河的信,馮賽一行趕到時,他穿著綠錦公服,正站在廳前台階上來迴踱步、搓手等候。馮賽才下馬,剛將錢袋提過去,那務丞已一把奪過去,顫著手,急急解開繩子,一把抓出兩疊,唰唰驗過,又抓出幾疊,見的確為真,這才哈哈怪笑起來,眼裏竟笑出淚來。半晌他才發覺自己失態,忙收住狂喜,高聲喚來幾個文吏,將錢袋提進去清點入賬。而後才讓馮賽諸人跟他進去,先簽過八十萬貫繳還文書,接著又與秦廣河、黃三娘、鮑川三人簽下剩餘二十萬貫賠補官契,仍由馮賽作牙證。那務丞這迴極其小心謹慎,辦完這些公文出來,已是下午。

    了結了這樁大事,馮賽渾身輕了不少,但心裏仍墜著其他憂慮,便別過三位行首,騎馬趕往城外簞瓢巷。

    他要去向趙不尤打問梅船及紫衣客一事。邱遷去應天府查探出來,馮寶穿了耳洞,身穿紫衣,上了那梅船。清明那天正午,梅船發生神仙異事,船上死了許多人,馮寶卻不在其中。

    上午在譚力藏身的那隻船上,馮賽等樊泰哭罷平息之後,仔細問了紫衣客一事。

    樊泰說:“這樁事是由姓柳的奸人指使,譚力做成。清明那天,天未亮,譚力帶了一個篙工,駕船趕往下鎖稅關,泊在稅關上遊附近岸邊。等梅船到稅關停下來,稅吏上去查檢時,譚力打開左邊艙門,駕船駛了過去。經過梅船時,他叫篙工撐慢了船速。梅船中間艙室窗戶裏爬出一個人,跳到了譚力船上,正是那個紫衣人。譚力載著那紫衣人往下駛了幾裏路,而後又折迴來,泊到虹橋附近,等候那姓柳的奸人。那奸人卻被炭商捉走,沒見到紫衣人。”

    “那紫衣人是什麽模樣?”

    “年紀瞧著二十來歲,模樣十分俊俏,隻是雙耳像婦人一般,穿了耳洞??對了,這時想起來,那紫衣人麵目和馮相公您隱約有幾分像。”

    馮賽心裏一沉,恐怕真是馮寶,忙問:“沒人逼迫他,他自家跳上譚力船上的?”

    “譚力說,經過那窗口時,見那艙房裏有兩個人,一個是稅吏,另一個似是稅監。但他們隻是站著瞧。那紫衣人跳船時,雖有些緊忙,卻不似逃跑。他到了譚力船上這許多天,並沒有捆著,他也從沒想逃過。”

    “他可說了什麽?”

    “沒有。不論問什麽,他都不答言,似乎是個啞巴,隻呆坐在船艙裏,有時瞧著又有些焦悶。不知他是何來曆,姓柳的奸人要他做什麽?如今姓柳的奸人殺了譚力,劫走了紫衣人,這仇便是死一千迴,也要報!”

    馮賽納悶之極,李棄東為何一定要捉馮寶?馮寶的舉動更是令他驚詫。照馮寶素來性情,莫說在一隻船裏躲這許多天,便是半天,馮寶也受不得。不知馮寶是中了邪,還是受了蠱惑。更不知,那梅船究竟藏了何等隱秘?

    他一路反複思忖,卻絲毫想不明白其中情由。趕至簞瓢巷時,天已黃昏。他向街角茶肆店主問到趙不尤的家門,驅馬進了巷子。來到那門前,見隻是一座尋常院落,不禁有些詫異,堂堂宗室皇胄,竟住在這等簡樸之處。

    他下了馬去敲門,開門的是個中年仆婦,那仆婦說趙不尤清早便出門了,不知何時迴來。馮賽隻得謝過,本要去街口茶肆坐著等,但一想,下鎖稅關那稅監姓胡,家離此不遠,往南二三裏地。清明那天,馮寶跳上譚力船時,那胡稅監在梅船那間艙室裏,不如先去他那裏問一問。

    他踏著暮色,驅馬向南。趕到胡稅監住的那條石磨街時,天色越發昏麻,街邊店肆都亮起了燈。剛轉過街口,一眼瞧見前頭有個人,騎了匹馬,昏暗中看背影,正是那胡稅監。他忙要驅馬趕上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銅鈴聲,隨即有人疾奔而過,險些驚到他的馬。

    馮賽忙挽住韁繩,那人卻毫不停步,繼續疾奔,裝束更是奇異:頭戴一頂金道冠,身披一領紫錦大氅,迎風亂展;手裏舉著個銅鈴,不住搖動。那人奔到胡稅監馬前,轉身攔住。胡稅監忙勒住了馬,那人手臂急振,銅鈴搖得更響。

    馮賽忙驅馬走近了些,映著旁邊酒肆的燈籠,隱約見那人裝扮得如同妖異婦人。身穿紫錦衫,臉塗得雪白,眉毛細黑斜彎,嘴唇又抹得豔紅。兩耳邊瑩瑩閃亮,掛著兩隻金耳墜。他站在胡稅監馬前,隔了幾尺遠,搖動銅鈴,嘴裏念著咒語,隨後將銅鈴指向胡稅監,胡稅監竟慘叫一聲,跌下馬來。

    那怪人卻迅即轉身,又向前疾奔。他前麵不遠處有輛廂車正在緩緩行駛,怪人奔到廂車後,抬腳一蹬,躥上了車頂,略一俯身,竟淩空飛起!

    馮賽驚在原地,見那人在空中如同紫翼大鵬一般,飛了一丈多遠。那廂車裏一個婦人被頂篷聲響驚到,掀開窗簾,探出頭來,也驚望向空中那飛人。

    前麵又是個街口,中央立著一座木架鍾樓,架上懸著一隻銅鍾。那人竟直直飛向那銅鍾,“當”的一聲,撞個正中,其間似乎還夾了“砰”的一聲爆響。隨即,那人輕飄飄落下,如一件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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