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向西行了一小段,停了下來。右側隨即響起開門聲,聽那門軸轉動,仍是剛才那扇歪門。另一個男子重健腳步聲走向車來,車後門打開,那男子一步跨進車廂裏,湊近麻袋時,張用聞到一陣腳臭。隨即麻袋被拖到車沿邊,那男子跳下車,駕車男子也走到車後,麻袋兩頭被拎了起來。張用臉朝下,壓在麻布上,清早的涼氣混著草氣、泥土氣透進麻袋,他頓時清醒過來,用力掙開了粘住眼皮的眼屎。

    十幾步後,草灰、煙熏、油膻、雞牛糞混成的農家氣味撲鼻湧來,麻袋被抬進了那院門。又十幾步,另一扇門被撞開,麻袋擱下,張用臉貼到了地上,隱隱嗅到些往年殘餘的蠶糞氣。

    “解開麻袋。”女子聲音,有些輕懶,是剛才打哈欠那個。

    駕車那男子應了一聲,解開麻袋口,拽著袋底,把張用倒了出來。另一個男子抽出把匕首,割開了他手腳上的繩索,又將他嘴裏的破布扯出來甩到一邊。張用臉朝屋內,癱趴在那裏,嘴一時合不攏,口水不覺流下。手腳雖動彈不得,兩個眼珠卻能轉動,見地麵清掃得極淨,屋裏整齊擺列蠶床。後牆開著窗,新繃了紗布,透進晨曦。窗外兩株柳樹,細條碧綠,在清風裏微搖。

    張用渾身舒泰,不覺吟了一聯:“一室清風待春繭,兩棵柳樹思夏蟬。”

    “什麽?”那女子在身後問。

    張用吃力轉過頭,見那女子倚在門邊,二十歲左右,身穿綠絹衫、青羅裙,外頭罩了一件翠綠緞麵、厚襯裏的半舊長褙子。一雙水亮大眼,俯瞅著張用,眼波不住閃動。

    張用活動活動嘴巴,才勉強能問話:“你是阿翠?”

    女子嘴角微啟,卻未答言。

    “銀器章在哪裏?”

    “員外出去了。”

    “天工十六巧都死了?”

    “隻剩了兩個。”女子輕歎了一聲。

    “李度和朱克柔?”

    “哦?你如何曉得?”女子微驚。

    張用心頭大喜,白替你們兩個傷心一場。他來了精神,費力挪動身子,靠牆坐了起來,咧嘴笑了笑,自知那笑容極僵醜:“李度那樓癡,忙著畫艮嶽樓閣圖,外頭便是山崩了,恐怕也不知曉,故而不會卷進去。朱克柔身為清冷女子,又住在樓上,關緊門,或能躲過一劫。對了,寧妝花也在樓上,她可活著?”

    “嗯。”

    “十六人中,哪個是內奸?”

    “內奸?並沒有內奸。”

    “若沒有內奸,銀器章如何得知十六巧密謀一起逃走,將他們鎖了起來?”

    張用剛問罷,便即明白:此事何須內奸透露?十六巧從未經過這等事,密謀逃走,神色自然有些異樣。銀器章那等人,一眼便能瞧出。若再隨口一探,便會越加確證。十六巧中,他會探誰?張用迅即想到一人:紙巧。

    紙巧麵皮最薄,人如其藝,紙一般,一戳即破,藏不住心事。有迴京中紙墨行名匠聚會,請了念奴十二嬌中的饌奴吳鹽兒操辦肴饌,張用也去湊趣。紙巧何仕康一向是個非禮勿視的端謹人,那天見了吳鹽兒俏媚風姿,竟失了持守,不由自主時時偷瞅。張用瞧見,笑喚道:“吳鹽兒,今天這菜肴裏鹽怕是淡了些,紙巧不住望你,你給他抓兩把。”紙巧當即漲紅了臉,席間再沒抬過頭,從此一見張用便躲。銀器章與十六巧相處多日,自然也知紙巧這性情。

    他忙問:“銀器章是從紙巧那裏探的內情?”

    女子不答反問:“那仇隙是從這裏生起的?”

    張用也學她,笑而不答。看來十六巧在那院中處決內奸、彼此互殺時,盡力不發出聲響,銀器章諸人也並不清楚院中情形。硯巧率同其他巧逐個追查內奸,接連誤殺無辜之人。紙巧自然越來越慌怕,他雖無心之失,卻無從解釋,那些人也絕不會容情。膽小之人被逼到絕境,反擊之力,狠過勇夫。紙巧常年隨身攜帶一把裁紙小刀,名匠精鐵所製,刀刃雖不鋒利,刀尖卻極堅銳。他恐怕正是用那把小刀戳破窗戶插銷,半夜翻窗殺死硯巧和車巧。

    他又問:“樓梯上有一場爭鬥,那裏死的應是最後一個,那人是誰?醫巧趙金鏃?”

    “嗯。他的屍體倒在樓梯下。你去了那後院?”

    “李度殺了他?”

    “嗯。”

    “李度能殺趙金鏃?他如何殺的?”張用大奇。

    “我們進去時,他手裏抓著根椅腿。”

    “他現在哪裏?”

    “我也不知。”

    “那紫衣人呢?”

    “紫衣人?我不知什麽紫衣人。我隻是婢女,等員外迴來,你自家問他。”女子說著從外關起門,上了鎖。

    “你是阿翠!”

    女子並不答言,轉身走了。

    五、六指

    陸青用袖口掩住鼻孔,湊近那盒中頭顱。

    那頭顱已經腐化,麵部青黑潰爛,爬滿蛆蟲,隻勉強能看出五官輪廓。頷下一團濃須,蜷曲虯亂,瞧著是個四十來歲男子。頭上戴的那頂黑綢帽倒絲毫未損,綢質細滑,邊沿用細密銀線繡了圈團花紋,看來並非窮寒之人。

    那知客這時才爬起身,卻不敢看那盒子,避開目光,忙叫坑裏那道人趕緊上來,去稟告監院。陸青請他將陳團的兩個徒弟也順道叫來。那道人慌忙爬出來,快步跑向前邊。

    陸青扣上那盒蓋,心中毫無頭緒,便轉頭問:“道長,這盒子裏的頭顱,你可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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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認得,從沒見過。”知客麵色發白,餘悸仍在。

    “這盒子呢?”

    “沒??這盒子極尋常,我也不知是否見過。這頭顱難道和陳師兄之死有關?”

    “目前尚難定論——”陸青望著那匣子,心頭升起陰雲,又問,“陳道長與林靈素可有瓜葛?”

    “元妙先生?有。前兩年,先生聲望隆極,無數道士爭相投拜。陳師兄也得幸拜了先生為師,頗得先生眷顧,答應傳他五雷法。可惜先生旋即貶迴永嘉??”

    陸青聽了,心中一動,至少尋見了王小槐與陳團之間關聯:杜公才曾見王豪與陳團在清風樓吃酒。王豪那時已有求死救子之念,他來京中四處尋人,替王小槐尋求庇佑。他找見陳團,自然也是為王小槐,而陳團又是林靈素徒弟??

    他正在尋思,兩個葛袍小道快步奔了過來,一高一矮,都尚未成年,瞧著隻有十三四歲。

    知客指著兩人:“這兩個便是陳師兄的徒弟。你們過來——你們兩個看地上這盒子,可曾見過?”

    高的那個瞧了瞧,茫然說:“不曾見過。”

    矮的那個也跟著搖了搖頭,陸青卻發覺他略有些猶豫,便盯著他問:“你見過,是不是?”

    矮的那個頓時一慌,見知客瞪著自己,才紅了臉,低聲說:“那天師父迴來時,提了個包袱,進到裏間臥房。師兄出去給師父打洗臉水,我心裏好奇,便偷偷扒在門邊,透過縫子朝裏偷望。見師父打開了包袱,從裏頭拿出一隻銅鈴,擱到枕頭邊。又抱出一個木盒,小心放到了櫃子裏。就是這個盒子,角上磕破了一塊。”

    陸青看那盒子,左上角果然有一處漆麵磕破,露出原木色,甚是顯眼。他便俯身又揭開了蓋子。知客在一旁吩咐:“你們兩個都去瞧瞧,可認得裏頭那——”

    兩個小道一起湊望過來,隨即一起驚叫起來,矮的那個竟嚇得哭起來。

    知客大聲喝道:“莫哭嚷,你們可曾見過?”

    高的那個膽子大些,忍著怕,又細瞅了幾眼:“麵目有些瞧不清,不過這頂帽兒徒弟記得。”

    “哦?快說!”

    “寒食前,有個信士來尋過師父,戴的便是這頂帽兒。這臉龐模樣,似乎也像。隻是爛成這樣,徒弟認不太準。”

    “那是什麽人?”

    “那人進到房裏坐下後,師父命我端了茶,便叫我們兩個出去了。隻聽見師父喚那人為‘朱虞候’。”

    “是那個人——”矮的那個抹掉眼淚,忽然說,“這下巴上的胡須我認得,是那天來的那人,他的胡須蜷作一團,我和師兄還偷偷笑說,似個麻團兒胡。他進門時,抬手施禮,我還見他左手多了根指頭,生在小指邊上,短短一根。我忙偷偷喚師兄看,那人施過禮,把手籠在長袖子裏,師兄沒瞧見——”

    陸青暗想,陳團寒食前離開建隆觀,大半個月後,才迴來。他出行恐怕與這六指人有關,這六指人又恐怕與林靈素相關。王小槐難道是由這六指人引去見的林靈素?

    他又問兩個小道:“正月前後,你們師父可曾見過一個七歲孩童?”

    “孩童?沒有。”兩人一起茫然搖頭,高的那個說,“正月底,師父也出去了幾天,迴來沒說去了哪裏。瞧著卻有些歡喜,教我們兩個,讓我們好生服侍他,往後跟著他一同享天福。”

    矮的那個忙接過去:“師父仙逝那晚,我給他打洗腳水,他也笑著誇了我兩句,說我這般孝敬,成了仙,必會帶攜我。這幾日,我夜夜都盼著師父能來托夢顯靈,師父卻始終沒來??”小道士眼裏淚花轉動。

    這時,一個緋袍道官快步走來,應是監院,身後跟了許多青袍弟子。那監院走近後,望了一眼陸青,卻無暇理會,徑直來到那木盒邊。一眼看到那頭顱,驚了一下,卻旋即自持。他身後那些徒弟卻都低聲驚唿。

    “靜!”監院喝了一聲,隨即吩咐一個徒弟,“你快去尋見巡照,叫他立即去開封府報案!”之後又轉頭詢問知客,知客忙講起前因後果。

    陸青見此處已無可問,陳團一死,線頭便斷在這裏,便趁著眾道都在聽知客講述,悄步離開了那裏。

    他想到一個人,那人應該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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