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星氏極慧巧,雖隻旁觀了幾個月,卻已大體知悉這皮革鋪經營理路,並一眼瞧出龐矮子通曉鞣革技藝,便叫龐矮子做了主管。龐矮子從未被人這般重看過,忙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磕得過重,額頭出血,險些昏死過去。

    他感恩圖報,每日盡心盡力。他偷學的那鞣製技藝雖及不上老店主,卻也不輸於滄州其他皮匠。那星氏又親自坐鎮店前,極擅籠絡人,皮革鋪生意反倒好過從前。

    這般過了三四年,龐矮子酬勞也漲了許多倍。他雖攢了不少錢,卻相親無望,繼而又厭於再去偷唾婦人。正在灰心之際,有天傍晚,那星氏忽然喚他到後院,支開了下人,隔著張竹簾子問他:“我見你年紀已不小了,卻未成婚。我這鋪子又離不得你。我若出嫁,這鋪子便成了絕戶產,得充公,帶不走分毫。你可願入贅進來?”

    龐矮子猛一聽到,被雷轟頂一般,驚在那裏,嘴不住開合,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主家娘子又問了一遍,他卻仍說不出話,撲地跪倒在院裏,幾乎哭出來,口裏連聲嗯、嗯、嗯??

    星氏似乎笑了笑,又輕聲說:“你先起來出去吧,這事先莫要聲張出去,我得再打問打問,有哪些規程和避忌,官府及親戚兩處也得理順。”

    他做夢一般晃迴場院那間住房,躺倒在床上,飯也不吃,餓也不覺,呆怔到半夜,都仍不敢信。

    第二天,他被一陣叫嚷吵醒,忙出去看時,才知院裏昨夜遭了賊,連星氏都不見了。她那臥房門被人撬開,晚間脫的褙子和衫裙都掛在架子上,絲鞋擱在床下,被子掀落在地上,人被劫走了。

    龐矮子從一個夢頓時掉進另一個夢,癡了幾天說不出話。過了半個月,官府隻查出,那夥賊人領頭的姓章,生了一圈褐紅絡腮胡須。他聽了這個消息,買了一柄樸刀、一把匕首,帶上自己攢的銀錢,四處去尋那姓章的。

    他沒想到,這一尋便是十來年,已時常記不起自己在尋什麽。

    途中,他先後遇見那兩個兄弟,董六和薑貴,兩人雖比他高,卻都缺些心智,因而極信服他。對這人世,他本已沒了希求,有了這兩個兄弟後,覺著自己身為大哥,得替他們踏出條路來。便帶著兩人,邊尋姓章的,邊四處闖蕩,幾乎走遍了各路州,去年才到京城。在這天下最繁盛之地,他們仍無出路,隻能以盜竊為生。

    有天,他在路上無意間見到一個褐紅絡腮胡須的盛年男子,一打問,那人姓章,滄州人,人都喚他“銀器章”。龐矮子頓時驚住,聽說銀器章正在招雇護院,便尋了個牙人,拿剛偷來的兩匹錦作酬勞,費了許多口舌,總算進到章家。

    然而,他們卻被差到金水河邊那莊院裏,根本無緣得見銀器章,隻從其他護院口中隱約打問到,銀器章似乎買過許多個小妾。龐矮子聽後,頓時想起主家娘子星氏。隔了十多年,他已記不清星氏容貌,隻記得頭迴見她時,她穿著素白孝服,一樹梨花一般。還有,最後那天傍晚,說起招贅,他跪下磕頭,星氏似乎輕笑了一聲,那笑聲甜得似梨水??

    隻可惜,沒等他打問詳細,銀器章便犯了事,逃走不見。他兄弟三人也被那管家辭退。這幾天,龐矮子一直暗自琢磨,去找尋銀器章。沒想到張用竟來到他們寄身的這破鍾小寺,要他相助,也為銀器章。

    龐矮子忽而想起一個人,銀器章的管家“冰麵吳”,那人應該知曉自家主人的去向??

    五、舅舅

    陸青想到了一個人,王小槐的舅舅。

    他心中暗暗自責,雖從未經過這等事,卻也不該忘了此人。王小槐正月來京時,已和這舅舅密謀好:那夜從李齋郎宅裏偷溜出來,用一隻病猴替換自己,放到那轎子中,引那些人來謀害。王小槐隻是個頑劣之童,這些人事,自然全得靠那舅舅安排。

    陸青記得那晚王小槐和舅舅來訪時,那舅舅自報姓薛。香料薛家曾名滿京城,這香染街又是香料商鋪聚集之地,應不難找。陸青離開李宅後,便拐到香染街,一路打問過去。

    問過幾人後,果然問著了一個老經紀:“你問老薛那敗家兒薛仝?他哪裏還有家,十年前便已敗盡了。這一向,他不知又從哪裏拐騙了些錢,換了身新綢鮮緞,裹住那臭囊胞,四處招搖耍嘴。整夜歇在第二甜水巷的春棠院,迷上了那院裏的一個妓女,叫什麽吳蟲蟲——”

    陸青謝過老者,緩步進城,來到第二甜水巷,尋見了春棠院。院門虛掩著,他叩了半晌,才有人出來應門。是個十二三歲女孩兒,藕色衫裙,眼珠黑亮,望著陸青先上下掃了兩三道,小嘴一撇,露出些不屑:“你尋哪個?是來賣曲詞的?蟲蟲姐姐才求來蕭逸水一首新詞,還沒記熟呢,你過兩天再來吧。”

    “薛仝可在你院中?”

    “那薛大蹄髈?他正和蟲蟲姐姐歇著呢,日頭不到頂上不起來。你尋他做什麽?”

    “能否請你喚他出來,我有一些要事相問。”

    “瞧在你模樣倒俊氣,和那蕭逸水有幾分像,我便去替你喚一聲。過兩年我便梳頭了,那時你若肯來,我饒你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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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兒眨了眨眼,砰地關上了門。陸青愣在那裏,迴想那神情語態,不由得想起饌奴。吳鹽兒當年恐怕便是這般乖覺靈透,早早認清自家處境難改,卻不肯認命,一心尋路尋機,拚力求安求好。

    他等了半晌,門才又打開,一個中年微胖男子走了出來,薛仝。

    上迴陸青並未太留意此人,這時細細打量,見薛仝果然戴了頂新紗襆頭,穿了件青綠銀線雲紋錦衫,白底碎葉紋藍綢褲,腳上一雙淡青緞麵新鞋。略偏著頭、眯起眼,望向陸青。那神態之間,乍富之驕,混著重拾舊榮之傲。

    一眼認出陸青,他立時有些不自在。迴頭見那小女孩兒扒著門扇,露了小半張臉,轉著黑眼珠一直在瞅,忙露出些笑:“陸先生,咱們去巷口那茶肆坐著說話。”

    陸青點點頭,隨著他向巷口走去,見他身形步姿略有些發硬,隱透出一絲慌怯。仔細審視,這慌怯並非懼怕,隻是羞愧,又含了幾分理所當然自辯之意。他感到陸青目光,轉頭笑了笑。見陸青望著他的錦衫,越發不自在,忙望向旁邊樹枝上一隻鳥。意圖極顯明,不過是想引開陸青目光,莫再瞅他的新錦衫。

    陸青心下明白,薛仝所愧,是為錢。他瞞占了些王小槐的資財,除此之外,似乎並未做何傷害外甥之事。

    陸青停住腳:“這裏無人,我隻問幾句話。”

    “陸先生是問小槐?”

    “嗯,他如何跟隨了林靈素?”

    “林靈素?那個仙童真是小槐?清明那天,我在汴河灣見到那神仙身旁的仙童,第一眼便覺著是小槐,卻不敢信,也不敢跟人說。”

    “正月十五之後,他去了哪裏?”

    “他先還跟我躲在城郊一個朋友家中,過了兩天,竟不見了人。我尋了許多天,都沒尋見。”

    “那朋友是何人?”

    “他家原是藥商,折了本,破落了,隻剩南郊那院農舍和幾十畝田。小槐許了他十兩銀子,他才答應我們在他家借住。小槐不見後,他也極惱,跟著我四處去尋,我替??小槐賠補了那十兩銀子,他才作罷。”

    陸青留意他目光神色,並未說謊。隻是說到“替”字時語氣發虛,他之愧,果然隻在銀錢。

    “小槐走之前,可透露了什麽?”

    “我問他李知州既然要薦舉他到禦前,為何要躲起來?他笑我是呆雞眼,隻瞅得見麩皮,瞧不見穀倉。還說他已謀劃好了,叫我莫多嘴。稍不順他意,他便拿出那銀彈弓射人。我哪裏還敢多問。不怕陸先生恥笑,在他麵前,我哪裏是個舅舅,分明他才是我舅舅。”

    “除了李齋郎與你,他來京之後,可曾見過其他人?”

    “嗯??正月十五傍晚,他叫我陪他進城去看燈會,到了宣德樓前,我跟他失散了,尋了許久才算尋見。他站在‘宣和與民同樂’那金書大牌子下,和一個人說話。我連喚了幾聲,他才跑了過來。我問那人是誰,他說驢子拉磨,叫我隻管動腿,莫亂張嘴。”

    “那人樣貌你可記得?”

    “前兩天,我見著那人了。”

    “哦?”

    “那天我和朋友去汴河灣吃酒,見十幾隻大船運來許多花木。有個朋友認出那是荔枝樹。我們從沒見過荔枝樹,都跑去瞧。原來那些樹從三千裏外的福建運來,要搬去艮嶽禦園裏種。督看力夫搬運花木的是營繕所的一個監官,五十來歲,一張瘦長馬臉,正是元宵夜和小槐說話那人。我一打問,才知那人名叫杜公才,原隻是個胥吏,幾年前因獻策給楊戩,驟然得了官。他獻的那計策便是搜刮民田的括田令。得了官之後,他又去巴附朱勔,朱勔因操辦花石綱得寵,這幾年何止氣焰熏天,人都稱他是‘東南小朝廷’。杜公才從朱勔那裏又討得了營繕所花木監官的肥缺。不知小槐是如何與他掛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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