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迴,管豹壯起膽,摸了摸表妹的手。表妹雖立即躲開,卻迴頭望了他一眼,滿臉羞紅,滿眼嬌媚。

    管豹再忍不住,忙迴家求催父母去提親。他娘聽了,立即啐了他一口,說那表妹已定了親,年底便要成親。他哪裏肯信,立即跑去問表妹,表妹沒見到,卻被舅母撞見,攔頭罵了他一通,說他是隻癩皮鼠,隻愛鑽牆洞。表妹已許了人,往後若再見他亂鑽亂覷,打爆他的賊眼,再去報官。

    管豹眼雖沒爆,心卻爆成了糞渣。僵著身子離開表妹家,昏茫茫走到橋頭,想都沒想便跳了下去。誰知冬季水淺,一頭撞到水底石頭上,疼得險些暈過去。水又寒冷,他連哭帶喊,撲爬到岸上,幾乎凍死,幸而被過路的一個老者救活。

    那老者是楚瀾的管家老何,說管豹既有求死之心,何不來信光明之教,棄暗向明,舍惡從善,做個潔淨清明之人。管豹正萬念俱灰、心底無望,便信從了老何。老何帶他來到汴京,在楚家莊園做了護院。

    管豹心無餘念,每日隻勤習武藝,由此漸漸得到楚瀾信重,拔他在身邊做了貼身護衛。摩尼教原本講求茹素禁欲,信奉清靜智慧。楚瀾雖不吃葷,卻極愛華侈享樂。管豹跟著楚瀾,見識了許多從前絕難想及的富貴豪奢,自家也得了許多賞銀。

    有了錢,膽氣也跟著壯起來。汴京柳街花巷不知有多少,他便一家家挨著去串遊。那些妓女比他鄉裏那些女子不知嬌貴美豔多少倍,更莫說那個紅蝦一般的表妹,而且個個對他親昵尊奉,讓他覺得自己身形都高壯了許多。

    當他以為自己已嚐盡天下美色,甚而開始厭倦,楚瀾帶他去了紅繡院。一眼見到梁紅玉,他頓時張大了嘴,不信世間能有這等絕美女子。那張麵容,明淨如月,也清寒如月。尤其那雙眼,劍光一般,不論女子,或是男人,都絕難有這等英秀之氣。可惜,那目光隻冷冷掃過管豹,像是掃過路邊一坨土塊,停到楚瀾身上時,才微露出些笑意。管豹也覺著自己是一坨土塊,連讓梁紅玉那雙紅絲鞋踩過都不配。他驚呆在那裏,被楚瀾喝了一聲才醒轉過來,也才發覺自己嘴角竟流下口水。他頓時漲紅了臉,慌忙擦掉。梁紅玉卻早已轉身,哪裏會瞧見一坨土塊是否沾了水。

    後來,楚瀾從莊院裏詐死逃離,躲到了紅繡院。管豹因此見了許多迴梁紅玉,梁紅玉卻始終視他如土塊,目光從未在他身上停過一瞬。管豹先還覺得理所當然,但時日久了之後,心裏漸漸生出些怨怒。這怨怒如摩尼教義中所言之暗魔,一旦生出,便蔓延攪擾,不息不寧。

    梁紅玉有多美,便讓他有多卑醜。這卑醜遠勝於當年在鄉裏之時,不但令他羞憤,更叫他絕望。梁紅玉如月,他便如糞蟲,毫無存活之由。梁紅玉死,他才能重新為人。

    今天,楚瀾吩咐他去燒毀梁紅玉繡樓,他如同得了赦命。可燒死梁紅玉後,他才痛惜無比,發覺這世間如夜,不能無月。

    他從懷裏取出一張紅絲帕,這是他從梁紅玉那裏偷撿到的,帕角上用銀線繡了一柄劍。他攥著那帕子,又偷偷哭起來,哭得再哭不出時,才趴到桌上,哀哀睡去。

    醒來時,已過午夜。街上早已沒了人跡,店主老兒也歪在椅子上打鼾,隻有他頭頂掛的那盞燈籠還亮著。竟還沒滅。他像死過一般,怔怔望著紅繡院,心底又湧起一陣悲傷。眼淚剛要湧出,卻發現一個女子從對街暗影裏走了出來,梁紅玉!

    梁紅玉竟一眼瞧見他,並朝他招了招手。管豹驚得頓時站了起來,見梁紅玉又在招手,忙將那紅絲帕藏好,快步走了過去。

    梁紅玉牽住他衣袖,將他拽到牆角僻靜處,壓低聲音說:“管豹,你迴去告訴楚二哥,我隻求清靜無事,不願再攪進這些爭鬥。那紫衣人,明晚我送到金水河蘆葦灣,讓楚二哥船上等候。”

    說罷,梁紅玉轉身便走了。管豹愣在那裏,心裏不住驚喚:她認得我!她記得我名字!

    四、死肉

    張用迴到了家中。

    三十多裏夜路,既無乘騎,又沒錢雇車馬,更跛著腿,他卻渾不介意,倒想試試自己會不會累倒在半途,嚐嚐何為筋疲力盡。他不願再想那院裏一連串兇殺,那些情景卻不住在心頭翻騰。這天下最聰巧的一群匠師,聚到一處,危境中隻需一點疑懼,便能叫他們自相殘害,三兩日便不攻自滅。

    張用甚而能想見十六巧臨死之際各般神色情狀,尤其李度和朱克柔。

    李度臨死之際,怕仍是那般癡怔。六年前,官家下旨在宮城中修造明堂。明堂乃祭天之所,西周始有此製,為天下建築之尊。上圓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節,四戶法四時,九室法九州,十二堂法十二月。國力極盛、萬民安泰時,才有財力修造。西周衰亡後,明堂廢棄數百年,直至兩漢,才重又建成。之後又經魏晉六朝兵火紛亂,到大唐太宗貞觀年間,政清時和,才欲重修明堂,卻因議論紛雜,一直遷延到武則天臨朝稱製,自許受命於天,親自催督,才終於造成明堂。但此明堂隻存續四十多年,大唐衰落後,再無人擬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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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開國後,太祖、太宗、真宗都無暇顧及,仁宗時雖曾議建,卻因諸多異議,未能得施。後經英宗、神宗、哲宗三朝,直至當今官家登基,為崇奉古禮、彰顯神聖、供奉九鼎,命蔡京為明堂使,每日役工數萬,大修明堂。

    那時李度才二十出頭,卻被命為枓栱大作頭。張用也才和他初識不久,有天纏著李度,跟他進宮去瞧。工匠在上頭架枓木,他們兩個在下頭瞧望,見那窗格雕得古奧又新鮮,不由得分神去看。不料頂上工匠失手,一塊枓木掉了下來,正落向李度頭頂。張用眼尖,手裏卻正在剝榛子吃,便一腳將李度踹到一旁,那枓木砸到了李度腳邊,李度卻渾然不覺,雙眼仍盯著那窗格,慢悠悠說:“這恐怕是從西周銅鼎上頭的垂鱗紋化來的??”

    念及舊事,張用想,李度不知是何等死法,唯願他死時也正在瞧門窗或欄杆。不過,那院中房屋工藝極尋常,無甚可觀之處。或者,他心裏仍在構畫艮嶽樓閣。無論何等死法,他恐怕都不會驚慌。

    朱克柔呢?她從沒經過這等兇境,不過以她之性情,恐怕也不會驚慌啼哭。她會關上門在屋中靜待,若有人破門而入,她恐怕不會叫那些男人近身,死也得自家做主。隻是,那屋中沒有絲毫淩亂或血跡,張用又特意去樓下查看過那後窗地麵,也沒發現墜樓痕跡。莫非是所有人都死後,她獨自安然離開了?張用不由得笑了起來,無論生死,她都不會失了那清冷自傲。生而為人,能活到這般地步才好。

    走了十幾裏後,腿腳酸痛之極,他卻不願停下來歇息,隻想看這具肉身能累到何等地步。拖著傷腿,咬牙又挨了十幾裏,終於走到家門前時,他卻仍沒倒下。他有些失望,想繼續再走,可才一轉身,便倒了下去。臨昏迷前,他最後一絲神誌覺到,自己如一小粒鹽,投進了一片黑茫茫的海水中。這便是死?他不由得笑了一笑。

    等他醒來,一眼先看到兩張臉——犄角兒和阿念。

    犄角兒滿眼憂切,眼角沾了一點眼屎。阿念則戴著一頂帷帽,臉被紅紗遮住,隻見目光溜溜閃動,卻看不清麵目。

    張用想動動身子,手腳卻都成了死肉一般,絲毫不聽使喚。隻有嘴皮還能動,他笑了笑:“你們這是要私奔?”

    “張姑爺也有短智的時節——”阿念隔著紅紗捂嘴笑了起來,“有了張姑爺那十兩金子,還有那些銅,我爹娘比雷公電婆還快性,一口便答應了犄角兒家的親事。那媒嫂才出門,他們又馬上雇了驢子,火閃一般,去退了胡家媒人的禮。如今我們已定了親,哪裏還要私奔?”

    “你戴這紅紗,是來成親?”

    “張姑爺果真是累得沒了心智。難怪我家小娘子說,氣須閑養,智從靜得。誰家女孩兒成親戴這帷帽?我娘說,我既已定了親,成婚之前,臉再不能叫犄角兒瞧見。可我娘卻沒說我不許瞧犄角兒的臉,我還得尋小娘子,便把小娘子賞我的這頂帷帽找了出來。小娘子自家那頂紗是淡青的,她說自己日光見得少,麵上缺血色,配那淡青紗,是清風來窺月下荷。我呢,麵皮又細又白,還微微透些少女紅,她便給我配了這紅紗,說這是晨霞初見桃上露。姑爺你說美不美?——對了,張姑爺,這兩天你去哪裏了?咋會昏倒在門前?你尋見我家小娘子沒有?”

    “你家小娘子怕是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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