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恐怕是有人想逃,但能翻牆逃走的,必定是青壯年。十六人中,青壯年有六個,樓巧李度、繡巧朱克柔、醫巧趙金鏃、筆巧羅礪、硯巧孟實輝、玉巧裴蝦須。其中,李度性子沉靜,朱克柔嬌女子,皆非翻牆逃走之人。趙金鏃去過邊關、經過戰陣,性子直硬,寧願抗爭而死,應不會自顧自逃走。翻牆三人恐怕是筆巧、硯巧和玉巧。其中筆巧和玉巧身高體健,先翻過牆頭的應是這兩人,卻被那兩條黑狗撕咬。玉巧常愛穿銀繡藍錦褙子,外頭牆上血汙中粘的那片藍錦應該是從他褙子上撕扯下來的。第三個硯巧體格稍弱,剛翻過牆頭,見狀又慌忙逃了迴去。筆巧和玉巧即便不被惡犬咬死,也必定會被銀器章捉住。為恐嚇其餘十四人,銀器章恐怕不會讓兩人活命。

    院裏十四人見到筆巧和玉巧下場,自然生出恐懼。人一旦心生恐懼,私心、猜疑、敵視、叛變、仇恨、決裂便隨之紛起。

    最先生出的便是猜疑。眾人先前密謀逃走,是誰透露給了銀器章?而且以銀器章的智謀,的確會設法在十六人中尋到一兩個誠心歸順之人。

    從十六人房中所留跡象來看,隻有四人似乎安然無事。

    首先是朱克柔,她樓上那間房極整潔,被褥上連一道皺痕都不見。桌上一隻花瓶內插了三枝蒲公英花,一遝紙上繪了許多花鳥蟲魚圖,筆致嫻靜。

    其次,是樓下左側李度房內,桌上留有許多艮嶽樓閣草圖,看墨線,極細穩,唯有最上麵一頁,隻繪了一角樓簷,最後一筆有些匆促。

    第三個是瓷巧韋莘,他隨身常帶四枚小印,分別是甲乙丙丁四字,每用過一樣瓷器,他都忍不住品鑒,並在底下偷蓋上相應鑒印。囚在這院中,他仍積習不改。

    第四個是墨巧褚返,但凡見了墨,他都要紙上試墨,並隻寫“墨”字。他在房中所寫墨字,筆畫也看不出焦躁驚慌。

    四人之中,朱克柔和李度自然不會被銀器章蠱惑收服,至於瓷巧和墨巧,誰會是奸細?

    張用想了許久都難以確證。他晃晃頭,笑了起來:我猜不出,那十四巧自然也難猜。正由於難猜,疑心才更重,殺戮便由此而始??

    五、花奴

    陸青清早便趕往西水門外。

    十二奴中,唯有花奴寧惜惜住在城外。寧惜惜精於花藝,隨意一朵花、幾根枝,甚而一把草,經她插瓶,頓生新意,或雅靜,或清妙,或嫵麗,或高華??種種意態,層出不窮。文臣士子們都讚她“千朵妙句,一瓶唐詩”。

    她那院子臨水而建,綠柳蔭蔽,青磚砌牆,十分幽靜。陸青走到那黑漆院門前,見門邊立著一段柏樹枯樁,一人多高,形如寬袍狂客。中間削平,雕了三個字“擷芳居”,筆致雍雅俊逸,是當朝太師蔡京所撰。

    陸青見那院門緊閉,便上前捉環輕叩,半晌,一個仆婦開了門,打量過後,臉現冷淡。陸青說明來意,那仆婦才麵色稍緩,叫陸青稍待,關起門進去傳話。半晌,又開了門,臉上帶了笑,請陸青進去。

    迎麵一大片池塘,映著天光,異常清闊。中間一條木棧道,迂曲而行。水中蓮葉青圓、菖蒲叢碧,沿岸蘭葉清逸、蕙草含香。穿過池子,橋邊斜生一株老梅,枝虯葉茂。地麵青石鋪就,兩邊錯落種了些花木,花期雖過,卻新葉鮮綠,滿眼翠茂。

    前頭是一座青碧裝精巧樓閣,陸青隨著那仆婦走到廳前,一個錦衣婦人迎了出來,先打量了幾眼,隨即堆出笑來:“哎呀呀!果真是陸先生!先前百請不到,今日卻仙蹤駕臨!陸先生快快請進!坐上座!點茶!紫什麽芽?這鑰匙拿去,快去我房裏,把那前日才得的寸金貢茶取來!”

    婦人連口奉承了半晌,才說:“惜惜才在梳妝,老身再去催催。”隨即撩著裙子,攀著扶手,爬上樓去。半晌,連聲催著一個年輕女子下了樓來。陸青抬眼一看,那寧惜惜體格豐潤、身形曼妙。烏亮小髻,兩旁插了幾支銀釵,中間一朵嫣紅鮮牡丹。桃紅抹胸,粉色牡丹紋輕羅衫,淺紅纏枝紋羅裙。圓圓一張小臉,粉潤可親。五官也小巧,淺淺甜笑,靈秀可人,宛如唐宮仕女風韻。她盈盈行至陸青麵前,柔柔道了個萬福。

    陸青也忙起身迴禮,從袋裏取出一個朱漆食盒:“這是琴奴托在下送給寧小姐的花糕。”

    寧惜惜伸出白腴嫩手,接過食盒,遞給身旁的老婦,而後款款坐到斜邊一張椅上,柔聲細語笑歎:“戚姐姐總是這般細心,連媽媽最愛吃花糕都能留意。難怪人聽一次她的琴,便連魂都丟在她那裏。哪似我這般木怔,終日隻曉得和花草廝混,渾不知人情事理。”

    “可不是?”老婦在一旁忙接過口,“你們姐妹群裏,其他人個個心思靈活,冰清玉透。隻數你,萬年不開的悶骨朵一般,隻會明裏來、直裏去,到如今都聽不懂暗話,行不得機巧,順不來人意。”

    “媽媽又亂叨噪——”寧惜惜含羞帶嬌嗔了一句,轉而問,“陸先生來,自然不單是送這花糕?”

    “在下有些事要向寧小姐打問。”

    “哦?什麽事?”

    “事關唱奴。不知寧小姐可知她近來消息?”

    “師師姐姐?她出了什麽事嗎?陸先生為何要來我這裏打問?是月影姐姐叫你來的?”寧惜惜眉尖微皺,滿眼天真。

    陸青一眼見到她臉後所藏另一張臉,卻並未流露:“寧小姐這一向可見過唱奴?”

    “去年師師姐姐生日,姐妹們約了一起去給她賀壽,誰知竟出了那等禍事,唬得我幾個月不敢出門——”

    “可不是?”老婦又搶過話頭,“我早說過,姐妹間雖好,可畢竟各門各戶,哪裏都似咱們家這般清靜?尤其那李家姐姐,如今門檻早已接上了天庭,咱們哪裏夠得著?其他幾位,也各有各的本領,咱們連後腳跟的塵土都追不及。天好地好,不若自家好。還是守住這獨門窄院,才得長久??”

    陸青見她們兩個連攻帶守,問不出一句真話。於這些虛閃之詞中,倒是能見得幾層實情——

    其一,確如琴奴所言,花奴寧惜惜對他人滿懷妒忌,時刻在窺伺眾奴動靜。

    其二,一旦有可乘之機,花奴恐怕不會手軟。說及那禍事,她極力自掩,老婦也急忙相助,棋奴之死恐怕真是她告密。

    其三,多疑者多忌。李師師得官家臨幸,花奴妒心再重,也絕不敢妄動。加之王倫燭殺楊戩之計失敗,棋奴楊輕渡被縊死,花奴極善避禍,更不敢再接近李師師。

    其四,李師師行蹤隱秘,花奴看來的確毫不知情。

    陸青見問無可問,正欲起身,卻被那老婦攔住:“難得陸先生肯踏進咱們這草窩子,惜惜這兩年諸多不順,勞陸先生替她相看相看,過了這些波折,可有好光景?”

    寧惜惜也忙起身,斂容深深道了個萬福。陸青見她眼含祈望,將才那天真嬌甜模樣頓時消散,年紀也似乎瞬間長了許多歲。再看她雙眼背後,竟是一片漆黑荒冷。陸青眼中所見,並非這個遍身綺羅、嬌生貴養的寧惜惜,而是一個孤弱無依的窮苦幼女。這女孩兒從未見過人間光亮,更不知何為好、何為善。

    他注視良久,才輕聲道出:“百花知暖梅知寒,凍徹香魂有誰憐。縱使爭得千般豔,終須鏡裏對真顏。”

    寧惜惜聽後,目光先一顫,隨後麵頰一紅,有些慌亂,卻迅即掩住,又恢複那天真嬌甜模樣,笑著問:“陸先生這判詞太玄奧,奴家愚鈍,不太明白。”

    陸青起身告辭,淡淡應了句:“機緣合宜,自然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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