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爺初衷不變,也是季夫人的心願,二女兒必須跟尹家結親,不枉她老人家高興一場。

    曉曦不敢違拗,事後跟著尹家人迴到京城。尹家對季家有愧,這親不能不結。

    天峻沒有參加喪禮,若怪罪起來,就說老爺關他禁閉,不敢不尊,也說的過。聽聞曉曦等人迴來,慌忙整理衣冠,出去迎接。

    隔著老遠,隻見永春把曉曦扶下車來,手攬著她的肩臂,她有些推辭。

    天峻把拳頭握緊了,咬牙道:“你瞧瞧,他想做什麽?”

    阿彥看在眼裏,啐了一口:“那小子就是個王八蛋!常聽家下人嚼他壞話,可見都是真的,竟欺負到少爺頭上來了!”

    他惱了,衝過去,一把將永春摔出去,喝道:“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你不是想欺下犯上麽!”話未了,隻聽阿彥喊:“季姑娘,季姑娘!”轉頭一看,她癱在地上,臉蛋兒蒼白。

    老爺真真怒了,走過來劈頭就是一掌,天峻不服:“為什麽打我!”

    尹老爺麵紅筋粗,叫道:“曉曦這兩天折騰病了,你不管也算了,居然把永春推開,豈能容你!”

    他怔住了,那邊永春爬了起來,對天峻瞄著挑釁的眼神,沉著臉道:“少爺定是看見我扶著季姑娘才不高興的,可季姑娘病得厲害,我作為老爺的代表,當然會好好照顧。”說著,帶著倨傲的神氣走了過去,把手伸給曉曦,曉曦頓了頓,卻扶了鏡鸞而起。

    永春的熱情被冷落,很不自在,曉曦依著鏡鸞,對他道:“杜管家,謝謝你一路來對我的照顧,不麻煩了。”遂與鏡鸞走了。

    眾人都怔怔的,天峻多少有些得意。她心底卻更不明白了。

    尹老爺一再的勸慰兒子,跟杜永春學習,理解了當下家中生意的情況,將來就好上手了。天峻死活不肯,永春也沒那個意思,阿彥看不慣他那個神氣,暗暗地給天峻出個主意:“小的看他不是什麽善輩,依仗著老爺,就趾高氣揚的。”

    “我自然都看見了。”天峻說,“過來。”對阿彥耳語一番,阿彥又喜又怕,豁出去了,點頭笑道:“真鬧了出來,小的一力承擔,並不拖累少爺。”

    天峻義勇的拍拍他的胸,自信道:“你跟我也好些年了,親兄弟一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阿彥喜得了不得,笑嘻嘻走了。

    一日傍晚,杜永春從店鋪裏迴來,走在夾道裏,美滋滋的拿著一副耳環,春秋大夢做不休!忽而一個麻袋照頭一罩,然後亂棍猛打,永春駭異,被踹倒在地,一幫匪徒摁著不讓起來,隻見他掙紮叫喊:“什麽人!不要打,不要打了!”

    阿彥拎著一個長棍,得瑟笑了一下,奮力把棍子往他身上一橫!他便沒有聲響了,軟塌塌的歪著。有人道:“別打死了。”

    阿彥笑道:“放心,不會死。”一行四五個灰突突的跑走。

    次日上午,曉曦正在房裏刺繡,阿珠進來說:“不知怎地,杜管家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胳膊腿兒也不能自在。”

    曉曦不妨的縫了一針空,刺破了手指,“哎呀”一聲,起身忙問:“是誰幹的呢?”

    阿珠搖頭:“老爺正問話呢,今兒早上虧得被人發現,不然半條命也撿不著了。”

    “這麽嚴重!”情不自禁的著急,正欲去看,一小廝進來說:“大少爺想跟姑娘說說話,在小南樓候著。”

    她隻撂了句:“安心叫他等著吧,不閉門思過,違抗老爺的命令麽?”忙忙的出去了。

    小廝鬱悶,依言告訴了天峻,納罕道:“她當真生我的氣了。”

    那些尹老爺派著看守天峻的,竟都是天峻的人,所以來去並不受阻,若有人問,還可以防著。

    阿彥跟了看曉曦幹什麽去,卻是看杜永春,且聽見杜永春咬定是大少爺暗算他,尹老爺大怒,要拿天峻問話。阿彥急急的迴來告訴,天峻一鼓作氣:“我就承認了,說看不慣他,所以教訓一頓,老爺還能把我打死不成?”阿彥不安心,拉著道:“少爺別自投羅網了,近來老爺對你的態度不似先前溫和,怕不能理智,為那杜永春,何必自討苦吃?”

    天峻想了想,點頭問:“你說的對,我甚至不想為他的事兒多費一句口舌。你們掩護我,出去躲幾天,就說昨兒下午偷跑的,就賴不上我了。”阿彥情急,慌忙應了,悄悄地掩護他溜走。

    那裏曉曦看了永春光景慘淡,掩麵而泣,輕聲說:“杜管家那樣好的人,被賊寇打的受傷,沒事才好。”

    鏡鸞道:“老天爺眷顧福善雙修的人,姑娘別擔心。”

    她固然擔心的是天峻,隻望不是他,否則就真的一無是處了。而尹老爺派去帶他的迴說:“大少爺昨兒下午出門了,現在沒有迴來。”

    “什麽!”於是,受累的隻能是阿彥他們,“昨天不見的,為什麽到現在才說?是不是你們放的他,要不然怎麽知情不告!”

    阿彥麵紅耳熱的解釋:“老爺不知,這兩天大少爺把自己反鎖在屋裏,說是讀書發奮,誰也不敢打擾。適才老爺找才踹開門的,才發現沒有人。”頭頭是道,有點理由,尹老爺隻歎氣發悶。

    曉曦上前道:“聽如此說,天峻應該沒有時間為非作歹。杜管家被蒙著頭,也沒有切實看見,說不定是外麵的仇家。”

    尹老爺拈須點頭:“永春胡亂猜的,本想不可信。但我已下了重令,他還是當做耳旁風,可怎麽是好?”懊惱垂淚,更為曉曦抱屈。此時,尹夫人身體略好,聽到又出了事,讓丫鬟扶著出來,曉曦忙過去,也不說話,隻幫著攙扶。

    那天峻記著翠兒,因想:“包了一個月的場,才去過三天,不僅我虧,她定也寂寞吧。”如此想著,急忙進了倚紅樓。

    老鴇子看見他來,眼睛一亮,興衝衝的迎過來,納罕道:“這不是尹公子麽?我還以為你再也不來了,卻不知公子這樣有情有義。”一麵殷勤,一麵牽他坐下上了酒,天峻並不飲酒,隻問:“那日我成婚,可是老媽媽把妹妹們支使去的?”

    老鴇子笑容一僵,複又陪笑,假意說道:“真真誤會了,是她們對公子情深,我左右是攔不住的。來了就好,公子不在這兩天,可苦了我們姑娘。”搖著羽毛錦扇,故意的淌眼抹淚。

    一些姑娘竟推了客人們,蜂擁蝶簇,把天峻圍得唿吸灼熱。

    *******

    天峻情切切去敲翠兒的門時,門開了,門內站的卻是個男人,兩人謀麵,都明顯一驚。“小生哥!你怎麽在這兒?”天峻心裏噌噌的發虛,但極力說服自己:是嫂子勾引我的,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能怪我,不是我的錯!

    小生早把臉緊張的絳紅,怔怔的站著不知作何解釋,卻見秦翠兒從裏麵出來,鉛華敷麵,白裏透紅,詫異的笑道:“天峻,是你呀!”

    天峻不免狐疑,呆呆的一笑,直望著段小生:“不會是又畫像來了?”

    小生轉過神,僵僵的點頭:“是,是,畫像來著。那個,天峻,你不是即將成婚了麽,怎麽還想醉花宿柳?”

    天峻拭一把心頭的汗,淡然說:“我比小生哥強不了多少,我才有了個沒名分的妹妹而已,不必顧忌許多。你呢,可是有了嫂子的。雖說畫像,也是煙花場所,小生哥來慣了,不怕嫂子疑心麽?”

    小生吐了口氣,一拍胸脯,清白無雜似的:“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倒是上迴,我一點不知道呢,你嫂子跑去要錢了?”

    “那是應該的,我尹天峻在外混的不是虛名!”

    “兄弟情義,哪能用金錢衡量?我說了不要就不要,迴頭再送你幾根兒‘湘妃竹’吧。”

    “開玩笑,我不會白拿的。”

    秦翠兒開口:“尹少爺在京城鼎鼎有名,段老板就別混情誼,毀了他的名聲,得不償失!”段小生才罷,告辭走了,天峻困惑的問她:“我不明白為什麽每次隻畫你,一個美人兒可以畫很多次麽?”

    秦翠兒挽住他的手臂,親親密密進去,反身掩上門,迴頭扮著嬌笑:“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甚至不同角度的微笑和惆悵,在段老板手下妙趣橫生,難道你不知道麽?”

    天峻一拍額頭,恍然笑道:“我卻糊塗了,怪不得他幾次三番的來你這兒,想來真的為畫。”

    “如果除了畫,還有別的,你能怎樣?”她附在他耳畔,聲音柔脆。

    他一怔,釋然道:“但凡你這種女人,一定不甘心在一棵樹上吊死。”

    “就像你。”她的氣息,像花茶溫香柔媚的水汽,讓人不飲而醉。

    “對,就像我……”他猛然把她箍在懷裏,媚意翻飛,那張圓圓的猶如滿月的臉蛋兒,溫柔四溢,眼睛更像有靈的,唇瓣微微開著,嘴角上牽。

    不日晚上,月黑風冷,樓台水榭,一個亭子裏,一個孤魂似的黑影歪在長椅上,仰麵灌酒。

    莫慧蝶身著薄紗披帛,低低的抹胸,情趣盎然,幽幽的過去了。

    “小生他不在家裏,你怎就不肯進去?”

    “我感覺自己不止是招花惹草那麽簡單了,欺男霸女,總不能爬到兄弟的鍋灶上去,還是人麽?”酒水溢出嘴角,灌進脖子裏,冷浸肌骨。

    慧蝶欠身坐著,蔥白般嫩滑的手指探摸著他的臉孔,涼冰冰的,便用手心托住,撫摸,像對一個小孩子的關切。許久才說:“人生在世,無論男女,心底下都想有一個真正的靠處,那就是眾多情人中的一個,唯一一個。”

    “唯一?”他一凜眉,苦笑。

    “往後,你就是我的唯一了,不管你的唯一是誰。”尖尖的指甲仿佛不意間刮破了他的肌膚,驚悚的一抖,酒壺摔落,“稀裏嘩啦”的破碎聲,在這靜謐的夤夜格外瘮人,心頭一顫。

    他沒有言語,她才入正題:“扇坊是段家的,而基業卻是我莫家祖宗的,曾幾何時,扇坊是多麽的昌盛宏偉。可惜近幾年,幾乎就毀在段小生手裏了。”說著,嚶嚶的啜泣,黑暗中,淚光晶瑩。

    他坐起來,自懷中掏出一個錦盒,打開來,拈出一串攢珠碧璽,朝她送去,莫慧蝶接了,故把聲氣兒調勻:“這是做什麽?”

    “幾時帶在身上的,我都忘了,本想著送給翠兒,亦或是別的妹妹,今既聽嫂子這般言語,哥哥我心裏明白。”他靠在欄杆上,輕輕地捶著胸脯,已有了幾分醉意,咕噥著含混不清。

    莫慧蝶大喜,掂量著珠子也甚重的,黑暗中依稀可辨,果然上好成色,竹綠,桃紅,天藍,三色混穿,美不勝收。

    從此以後,這婦人竟不拐彎抹角了,短什麽就直接要,他倒就喜歡這樣直性子,還說:“店裏什麽都有,喜歡什麽,迴來隻管告訴我,我拿了送給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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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此以往,真的可以麽?”她別有用心。

    再沒有像他這樣直白的,心思雖多,卻簡單,往往把別人也想的簡單。“有什麽難處的,又賴不上你。”他說。

    這迴離家,尹家人並沒有出來尋,天峻倒有些不解,不禁要迴去看視。

    豈知家裏人早料到他會來的,混找反而浪費人力,便震住氣等。

    “你真的迴來了。”並沒有敢歡喜,在大廳,尹老爺正襟危坐,看了他來,冷聲冷氣,威懾力非凡。

    這樣冰冷氛圍,他以為害杜永春的事露餡了,必定要罰自己,但不彎腰,便輕鬆自得語氣:“爹,您實在太狠了,與其讓我麵壁一個月,還不如就地處決來得痛快,到了月底,不死也剩半條命!所以,為了拯救您兒子,為了給尹家留著後代,才抗了爹的主意,出去逛蕩數天。”

    尹夫人在裏間聽到,拍拍曉曦的手,笑道:“果然你最伶俐,知道找了也是白找,他真的自己迴來。”

    曉曦苦澀一笑:“伯母,杜管家的事如今沒有著落,他迴來了,還有沒有甚說的?”

    “阿彥不都說明白了,不關峻兒的事。以我之見,殺人放火,峻兒不可能做。”尹夫人縱然偏袒兒子,不肯深究。

    尹老爺倒問了他,他見問,不管阿彥如何交代的,一口否認,威逼不出,老爺隻好作罷。

    迴房盥洗一番,阿彥把沒有承認的事說了,二來主仆良久不見,他歡喜的了不得!剛打理整齊,尹夫人的丫鬟來說:“少爺,夫人有事相商。”

    “這就過去。”天峻應道,隨之去了。

    尹夫人想問他這些天哪裏遊玩,因曉曦在此,恐答出的不羈,便忍住沒問,隻和顏悅色道:“曉曦早就是我們家的人了,你們之前還恩恩愛愛的不可分離,都怪我,悄悄地把曉曦送迴,把你激的那樣。現在好了,一切都經過你願意,後兒初七,是黃道吉日,給你們辦了如何?”

    曉曦微垂明眸,嬌唇半抿,著意他的迴答,他卻遲遲不說,抬頭看望,隻見整個臉孔深沉灰暗,緊繃著沒有任何聲息。看他遲疑,加之這些時日的查看,已清楚這個人的品性所為,故不留戀,起身作辭:“伯母,自古兒女私情,不可強配,畢竟強扭的瓜不甜!曉曦走了,以後誰也不賴誰家。”決然就走。

    尹夫人忙推天峻叫:“去追啊!你傻了麽,這麽好的老婆不要,反倒跟外麵的賤人糾纏不清,去啊!”

    他呆住不動,愣愣的思想什麽,卻想不清,看不見迷霧的裏麵是什麽,感不到心裏如何覺得。一切,都似慢了一步。

    急將至尹家門外,抬頭頂見一個女人,她詫異稍許,低頭欲走,女人卻道:“尹天峻是不是住在這裏?”

    她頓了頓,迴頭問:“你找他做什麽?”

    女人嬌媚無塵,麵若桃花,眉尖一挑:“世上有幾人不知尹少爺最喜歡在外眠花臥柳?既然如此,有沒有人想到,理所當然的,他應為此事擔責?”

    聽此,她的心“咕咚”一沉,仿佛落入萬丈深淵。倒把手裏的包袱也丟了,看似懶散的眉眼,上下打量著這個女人,問:“你是倚紅樓的,叫什麽?”

    秦翠兒故環臂審視,輕佻的語音:“你是誰?尹家的媳婦,還是丫鬟?有什麽資格盤問我?應該反過來,我問你,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來的?”為增加蔑視,捂嘴兒打嗬欠。

    她感到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索性不走了,烈風把身體貫穿般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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