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麥車塌下來之後

    說老實話,知識青年在溝裏,在隊下,看去啥都知道,啥都懂,說話辦事兒也是能喳喳的幫著隊下出謀劃策。其實,在很多方麵,他們仍是白脖兒一個:啥都不懂,啥都不清楚。他們居然問過讓老農都無法迴答的問題:“為啥大麥要比小麥先熟?”還問過:“為啥長腿牲口愛吃大麥,愛吃麥麩拌杆草?短腿牲口要吃麥麩拌麥秸?”

    這是天性問題,沒人能解答得了。這問題就像是詢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讓人沒辦法迴答。盡管下鄉這麽長時間還能提問這樣的奇特問題,有人或許會感覺他們稍顯迂闊。但這時候絕沒人再說他們傻得啥都不知道。不過老百姓也都清楚:知青要是想學會幹農活,想把溝裏情況弄透徹,那還真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在孫泉源心裏,他不這麽認為。他覺得下鄉這麽長時間,他虛心學,他啥都會:地裏割麥,架子車拉麥,麥場上攤麥,曬麥,揚場。在麥場上,他能學著老農手法,用木鍁把那麥子揚得像孔雀在半空開屏一樣,麥糠飄走,麥粒落下,而不是像有些幹了半輩子農活的笨家夥,說是揚場,實際是拋撒,撂起來一疙瘩,麥粒兒麥皮擠著往下落,讓人看著在旁邊忍不住笑。他覺得他不惜力,他會幹活,要不尹冬梅也不會主動要求跟他共同拉一輛麥車。

    他跟隊長多麥說,尹冬梅割麥要跟他一輛車。隊長多麥也真是大看了孫泉源,說:“倉庫裏沒啥事兒,你想上山看一看,跟誰一輛車都可以。趕著牲口拉車,上坡無所謂,下大坡注意些安全就行了。”

    孫泉源笑著說:“上山割麥,拉一車麥子迴來,還能有啥不安全?我多注意些就是了。”心裏卻在想:“難道我還能把車給拉翻了?”

    第二天一早,鍾聲響過,溝裏人套牲口拉車,繞道街裏,向山上進發,要去山上收割大麥。各隊都是上山割大麥,因為要拉車,走的都是街南麵的大坡。牲口拉車,人架車,隊伍浩浩蕩蕩,說說笑笑的,那也是半坡難見一景色。

    生產隊幹活,永遠都是不緊不慢。這遠赴山上割麥,到中午還得拐迴來。年年都是這樣子,人們也都掌握著時間,不緊不慢也就是恰到好處,中午之前必定也能趕迴來。兩人拉一輛車,一車大概裝幾壟麥子,年年都是這麽幹,那都是必然。啥時候割完,啥時候裝車,啥時候拉起麥車下山,這都是算好的大致時間,到家恰好就能跟上吃午飯。

    晃晃悠悠到地裏。開鐮,開割。拿去的鐮刀都磨得飛快。孫泉源手握鐮刀,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手段。可惜心不懶,手慢。因為說好了,裝好一車就可以下山走,尹冬梅一反常態,不再楺跐:彎腰揮鐮,跨步上前,將麥杆攬進懷裏,一攬一鐮刀,刷刷向前走。那速度,讓孫泉源臉紅了。孫泉源自愧不如。割麥不行,那就梱麥個兒,往地邊運,裝車。隻要幹著活,還不顯得太難堪。

    早聽溝裏老人說:割麥要穿厚些。光膀子也可以:隻要不怕身上曬起皮,麥葉子剌著肉,那就任你去。這是忠告。孫泉源照做了:身穿斜紋藍色解放裝,藍斜紋西褲,腳穿解放鞋,戴頂草帽。雖然衣服穿得厚,天還不算太熱,麥葉子不蹭不剌的,幹活還算舒服。

    太陽升高了。果然沒錯,問題來了。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陽光穿過衣服布料的紋路,來刺激衣服裏麵的皮膚。被刺激到的皮膚有些稍微熱熱的疼,很不舒服。孫泉源忍著不舒服,梱著麥個兒。因為梱麥個兒的手法不嫻熟,居然跟不上尹冬梅割麥子的速度。他心裏些許有些羞愧,跟尹冬梅說:“你讓我跟你一輛車,或許你虧了。你一個人比我兩個人割得都快。我梱麥個人也跟不上你割麥的速度,我自己也覺得很難受。”

    尹冬梅把草帽朝上推一推,站起身,衝著孫泉源說:“你是感覺太陽曬得身上稍微有些疼,不舒服吧。不要緊。過一會兒一出汗,就沒這又麻又疼的感覺了。梱不了那麽快,你就慢慢梱,大不了咱們比他們晚下山一會兒。”說著彎腰又割起來。孫泉源看得清楚,她滿臉都是汗,那動作簡直就是朝前一撲,朝後一收,麥杆就躺到了她身後。

    這是高手。這真是高手。孫泉源感覺跟人家一輛車,占人家便宜了。但他又沒法說。隻好往前湊一湊,小聲說:“冬梅,別割那麽快,感覺累就歇會兒。真不行咱就少拉點兒,要不讓他們幫咱們一下也可以。”

    尹冬梅說:“泉源哥,讓別人幫忙這事兒,可是不能說。那到評工分的時候,可是讓人有啥掂摔咱了。多的咱不敢說,每天少半分兒,這一年下來,就是多少個勞動日了。你沒算過,這可不能給人咬咱的話把子。”

    孫泉源說:“這又不是讓人天天幫,偶然幫一迴,哪能把咱工分給降了。”

    尹冬梅一刻都沒停手,一撲一攬朝前割著。孫泉源為了能跟上她的節奏,也是粗粗糙糙在後邊梱著麥個兒。看著孫泉源手忙腳亂忙得不亦樂乎,尹冬梅說:“泉源哥,你們知青不在乎工分,我們可是得依靠工分活著。你或許會說:‘咱溝裏有幾個小媳婦,根本就沒出來幹過活,人家該咋活?’泉源哥,我跟你說,那幾個小媳婦可都是她男人在外邊有工作。聽說他們男人一個月,也都是要給家裏寄迴來三十塊。泉源哥,人家有這本錢,人家還出來幹啥活?咱溝裏一個勞動日值也不過三毛多,超過三毛五的次數都不多,人家在乎嗎?人家不在乎,人家出來上工幹什麽?你沒算一算,咱隊下除樹的時候,那油水大,又有哪一家不要了。就連裏溝合慶家奶奶,也去娘家叫人來把樹給除了。劃來了幹,劃不來不幹,溝裏人是這樣,街裏人也是這樣。隻不過咱溝裏人更沒出息些,工值低了也得出來幹。不幹吃啥呢?如果咱溝裏的工值高,你問她們那幾個小媳婦,又有幾個不願出來幹活。現在幹活劃不來,人家也就不出來受這罪。”

    尹冬梅說這話是不背不藏的,都是心裏話,也是溝裏大多數人的看法。孫泉源幹活不行,腦子還管用,聽著這話,腦子在轉著:“工值低了沒人願意出來幹活,工值高了都願意出來幹。這是一種現象,這現象反映了什麽?”他捆著麥個兒,想著這事兒。

    太陽要升到正頂上。有人已裝好車,套上毛驢,拉起來走了。因為下午還要來,隊長多麥隻是跟孫泉源說一聲:“有多少,算多少,你也裝車走吧。下午還得上來,也都不夠咱們這車拉了。”

    孫泉源連連說著好,招唿尹冬梅:“別割了,裝車,咱們走。”其實即便他們這時候裝車走,那也比別人裝得少,比別人走得晚。在孫泉源看來,這無所謂。但在尹冬梅心裏就覺得不美。她覺得比別人拉得少,那就如同犯罪。

    尹冬梅把這想法跟孫泉源說了。孫泉源沒把她的話當迴事兒,隻是說:“真要是因為咱拉得少,你心裏不得勁兒,其實這應該是我來負責任,沒有你的事兒,再評工分時,也不會降你的工分。”

    尹冬梅嘻嘻笑,說:“泉源哥,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那咱就裝車走吧。”

    孫泉源說:“裝車走可以。這麥車我還沒裝過,萬一裝不好,麻煩就來了。要不我給你遞著,你來裝吧。”

    尹冬梅笑著說:“泉源哥,你別看我割麥割得那麽快,真要是裝車,我恐怕還真不行,沒裝過。咱溝裏可不是光是我,別的閨女們也都不會裝車,裝車也都是男人們幹得活,我們閨女們都沒幹過。”

    孫泉源笑:“我倒見他們裝過,也就是把這麥個兒一個一個往上摞,這麽往上一擱,把繩子刹緊就行了。這沒啥幹的,裝起來刹緊就行了。”

    尹冬梅沒裝過麥車。孫泉源也隻是見人裝過,他自己沒裝過,自己也是白脖兒。但他很自信,還有些不在乎,說:“咱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裝吧。把割下來的麥子裝完,刹緊就走。我還不相信它能翻了車呢。”

    尹冬梅聽著哈哈笑,說:“跟著泉源哥,我不害怕翻車。翻車多給我記一個工就行了。”

    因為自來到地裏,孫泉源就不斷在裝著車,等到尹冬梅住手,不再割,其實也沒多少麥子可以裝車了。又捆了幾個麥個兒裝上車,刹緊。套好車。尹冬梅牽驢,孫泉源駕車,吆喝著牲口,步履匆匆走了。

    在山上走著還好。將到山邊,麻煩來了。眼見刹得那麽緊的麻繩,瞬間鬆了,還沒來及迴頭看,裝了那麽高的麥車,麥個兒全都坐了下來。

    尹冬梅喊叫一聲:“泉源哥,塌下來了!”

    孫泉源看見這慘狀,心說:“我也看見了,你還那麽開心,你吆喝什麽?我的心都慌了。你迴家還有現成飯,我迴家還得自己做呢。”

    他沒再多說什麽,讓尹冬梅扶住車把,他已知道毛病出在哪兒了,一捆又一捆麥個兒朝車上裝著。裝有二十多分鍾時間,開始刹繩。這才說:“這迴麥子再從車上坐下來,我就不要這工分了。”

    尹冬梅嗬嗬笑著,很認真說:“泉源哥,你的工分我不要。你手裏有權,你隻給我記個加班就行了。”孫泉源沒有笑,望著尹冬梅,淡淡說:“你就是不跟我提這事兒,我也得給你記個加班。我把我的工分給你撥兩分兒,算耽誤你這裝車的時間,行不行?”

    尹冬梅笑:“若是這麽說,你給我這工分我不要。我要的是你能用你記工的權力,給我記兩分。”

    孫泉源說:“好好好,我就用我記工這權力給你記兩分,算加班,這你滿意吧。”

    尹冬梅聽罷咯咯笑:“我滿意。泉源哥,以後咱倆還一起幹活。”

    孫泉源一聲歎息,說:“我現在才知道,我無論幹啥還都差得遠著呢。就今天咱倆共同拉這一輛車來看,我也是跟著占便宜了。”

    讓尹冬梅摘掉驢套,把驢拴車後,又讓尹冬梅站車後,問一聲:“抓住繩,站穩當了沒有?我開始下坡走。站好了,我這就走。”

    孫泉源駕車朝上推車把,朝著坡下走。尹冬梅站在車後頭,兩手緊緊拉著繩,她知道她不敢下車,也不敢鬆手。架子車由孫泉源架著,順著山坡往下走,麥車後邊泛起濃濃的煙塵,滾滾煙塵中露著尹冬梅的半截身子和仰著臉的灰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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