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這事情想著都可怕

    孫泉源和隊長大中,一個趕豬,一個牽羊,在楊莊廟會上吃過飯,並排悠悠往家走。一路上他們說了很多話:村裏誰家有陳年醜事兒,誰家有近年好事兒,眼前、往後有啥能說的奇事兒、怪事兒,兩人有心沒心,用舌頭把它翻撿勾挑出來,在嘴裏給它揉搓搗騰個稀碎稀爛,噴吐一路。過後迴頭再看:竟是吐了一路沒“意思”。當時倒是高興吐,吐得喜歡。至於買豬用了多少錢,買羊用了多少錢,這本該說的事情,大中倒沒說。不說就有鬼:孫泉源是這麽猜想的。

    孫泉源是個很有心計的人,他不特意打聽這事情。但他心裏也有小九九。他覺得:“你大中別把我當傻瓜。你把我當傻瓜,看我咋跟你搭手玩兩下。”有這念頭,到了山邊該下大坡時,也就有一句沒一句,忽真忽假奔這買豬買羊開票掏錢這事兒忽緊忽慢敲打起來。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隻要你辦過虧心事兒,鬼就會附到你身上。隻要有人說起這事情,即便你自身假裝輕鬆,附在你身上的鬼也會搖旗呐喊晃著你的身體,撕拽著你的手腳來策應,讓你緊張的不得了。所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正是這道理。

    買豬買羊,討價還價,開票付錢,大中全程避開孫泉源,不讓孫泉源參與:其中必定有鬼。這鬼鑽在大中心裏。大中沒有受過特種訓練,還沒靜心避鬼的本領,聽得孫泉源敲打,自然也就心虛。他不清楚孫泉源知不知道買豬買羊真正用了多少錢。聽得孫泉源說吃獨食兒的人沒好報,以為孫泉源知道他吃獨食兒了,又聽孫泉源報了幾個假數字,他以為孫泉源知道了內幕,本來不想說,忍了半天又沒忍住,最後隻好跟孫泉源說實話,“到最後也就是落下二十二塊錢。我沒想著自己要,咱倆平分吧。”

    哪知孫泉源哈哈來一大笑:“你說啥?我可是沒聽見。別再跟我說錢這事兒。我是來趕豬牽羊給你幫忙的。這事兒我不管。看見我也假裝沒看見。你別給我錢,我也不要錢。這事兒我也不會出去說,你盡管放心好了。”

    大中萬沒想到孫泉源隻是這麽敲一敲,是想讓他知道人家不要錢,是讓他不要把人家當傻子看。這才覺得孫泉源夠意思,是自己沒出息。自此也高看孫泉源一眼。

    因前一天跟尤繼紅說住了,給隊下買過豬羊以後就迴城裏住兩天。第二天一早,還沒吃早飯,尤繼紅就往溝裏來。孫泉源也夠意思,早早起床去做飯,等到尤繼紅進門,飯已做好了。兩人吃飯的時候,孫泉源沒敢跟尤繼紅說大中買豬羊貪髒這事情。走在去火車站的路上,他把這事兒一鍋端,連細節都呈現在尤繼紅麵前。

    尤繼紅讓孫泉源去揭發大中這不法行為。孫泉源說:“這事兒是沒啥說頭的。咋能這麽說呢。工商局隻管成交開發票,從中收個管理費。買賣雙方為著逃避管理費,就趁這場地,私下也就成交了。開多開少,是張白條。你說開多少,我就敢開多少,到隊下就憑這張白條報銷。這是機製上的錯誤。這還有什麽可查處的?這是大中說了落下二十二塊錢。其實真正是多少?隻有他們雙方當事人知道。不過他們也是會照顧行市的,不敢太過分了。這要是買賣個大牲口,隻怕就要貪贓上百元。這不是你我該縈記的事情。真要弄起這事情來,有頭沒尾的,弄不出個啥道場,咱們臉上也不好看。還是不吭聲為好。這事兒你就不要往心裏去了。”

    尤繼紅憤憤然:“這樣也就愧對我們的這麽高的覺悟了。這是貪汙腐敗行為。這種事情是不能容忍的。隊長還能辦這事情,聽著就讓人生氣。——誒,我想起來了。還有一個腐敗問題:前幾天我在寨門外那供銷社裏見金銀環在挑選襪子。兩塊多一雙,是男式的。我想著他男人在蘭州工作,一年迴來一趟,人家在哪兒買不了一雙襪子,值得她在咱大隊這供銷社去買這沒幾樣可挑的呢絨粗線襪子呢。我還沒一問。金銀環居然跟我說:‘聽說上頭要發展養豬事業,讓各生產隊都得養老母豬。這老母豬不是要讓人伺候麽。這是好差事。我跟大中說了,我想把這活攬下來。大中說考慮考慮。我想這就有門。這不是想讓他把這事兒定給我麽,我就給他買雙襪子。通融通融,送東西就能行。’當時我還想著,這金銀環想得太天真了。即便安排人,隻怕也不是隊長一個人說了算,那還不得經過大家討論,根據實際情況安排人?她說我年輕,沒把隊下的事情看清楚,以為處處都公平,其實不平的事情多著呢。‘一個工值三毛多,送這一雙襪子兩塊五,他要想要這雙襪子呢,他就安排我;他要是不想要這襪子呢,他安排別人就行了。這襪子也不是白送的。’生產隊的事情還能這麽辦嗎?她說這,我不相信。若溝裏真是安排她去養豬了,這就是她送那雙襪子見效了。迴來你看看,這豬是不是讓金銀環養了。真是讓她養,溝裏也就黑透了。”

    孫泉源聽著這麽說,嗬嗬也笑了。說:“或許咱們覺得一雙襪子不算什麽。可我知道溝裏人真把那一雙襪子看到眼裏了。我三塊錢買了一雙加厚呢絨襪,穿了兩年吧,腳後根兒那地方都起毛了。就那,洗淨在溝口上晾著,居然丟了。我想著,這要不是太艱難,誰願去偷這一雙穿過的襪子呢。還是穿過那麽長時間的襪子。若是咱們,給咱們,咱們還不要,還害怕傳染上腳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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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繼紅讚同孫泉源這說法,很有些小看的味道,說:“由此也見溝裏人這出息有多大了。長天人,可憐,連舊襪子都偷,真沒啥說他們了。”

    孫泉源聽著尤繼紅說這些話,心裏是很舒服。他覺得,隻要不跟尤繼紅說工作,說學習,說思想,說政治,尤繼紅還是很隨群的,隻可惜跟她談起那些事情,她就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讓人覺得很生分。不過孫泉源也承認,人無完人。尤繼紅是絕好絕好的好人。這人好得還不多見,就是有時太認真,讓人覺得很生分,不順心。

    迴到城裏沒啥事,先去看望甄世紅。這是他們迴到城裏都要辦的事情。甄世紅心平。同學們跟甄世紅在一起說話,都會覺得舒心。孫泉源和尤繼紅跟甄世紅關係好,在一塊兒說話,自然是高興。尤繼紅和孫泉源一塊兒到家,兩人分手時說住,明天兩人廝跟著去看甄世紅,有事兒也得往後推,先去甄世紅家。說住了明天上午就去,都不能變卦。各自迴家。心想著也不會有啥事兒吧。剛走進門,孫泉源的母親跟他爸正說悄悄話。看見孫泉源,兩人也都住了口,像是說的那話不想兒子聽見。孫泉源覺得奇怪,笑著說他媽:“看著兒子進門,還不說趕快把飯端過來吧,倆人悄悄密密還在那說,啥話值得老倆這麽親熱了?”

    這話倒說得他爸不好意思了。他媽跟他爸說一聲:“你去給孩子盛飯。我來跟孩子說。”

    他爸來一句:“你別添枝加葉了。再過兩天看看,到底是真是假。孩子們在一塊兒關係這麽好,別猛得一說,嚇著孩子們了。讓我說,這事兒還是先不說,等到以後真鬧明了,孩子們自然也就知道了。到那時孩子們也就覺得正常,無所謂了。”

    他爸去廚房給他盛飯去了。孫泉源坐到小桌前,望著他媽,紮勁兒想聽他們剛才說什麽。她媽覺得真讓孩子知道也無所謂,帶著遺憾,壓低聲音說:“誰能想到還能有這種事兒呢。隻怕小琴這閨女扛不住了。”

    孫泉源知道母親說的小琴指的就是尤繼紅。沒等母親往下說,便跟母親說:“我倆剛才廝跟著迴來了。都好好的,她能扛個啥?還能扛不住了?真是扛不住,我們那麽多同學也能給他出個主意,想些辦法。活人哪可讓尿憋死了?你心裏不知道難受個啥?值得這事兒連我都不敢讓知道?”

    母親說:“不是不想讓你知道。現在這事兒不是隻是那麽一鬧嘛。即便是真的,她也是嫁給勞動人民了。她死心塌地跟著勞動人民過,她又沒有做過惡,又能把她怎麽了?現在那些人來家裏鬧騰,也不過是衝著小琴爹那權力來的。小琴爹是標準的貧下中農、窮工人。他就是娶了這麽一個媳婦,那些人又能把他媳婦咋著了?這是窩裏咬。沒地方咬,把他老婆子也咬出來了。”

    這話不知根由,是很難明白說的是啥事兒。見母親這麽小心謹慎不願說,當兒子的當然也不背母親,開口即問:“你說是繼紅母親出事兒了?她一個家庭婦女還能有啥事兒呢?你別在這嚇人了。到底咋迴事兒,你別繞,照直說,他們的事兒,哪可把你兒子嚇坐地下了。說吧。沒事兒。說吧。我知道了也不出去說。我也保證了,你還不敢跟我說麽?”

    他母親說:“若是別人,有這事兒,也就無所謂。何不該這小琴太先進了。她先進得有些過火。一旦聽說自己的母親當過偽縣長的老婆,你想吧,她還能活?隻怕氣也氣死了。她該想著生在這樣好的家庭,咋能有這樣的母親呢?最好是不要讓她知道。若不然,按這閨女的性格,那可是真得要防著。”

    孫泉源終於聽明白了。問他母親說:“你說,尤繼紅她媽,舊社會當過國民黨縣長老婆?她又不是那縣長生的,她哪裏就想不開了?還要防著。還要防著啥?不就是他媽的前夫是舊縣長嘛。她不是那縣長生的,沒事兒,她還是貧下中農家庭,工人家庭,沒事兒的,不是反革命。”

    他母親說:“還是心細點好,可別出啥事兒了。這是斜刺裏一刀,是要把小琴他爸朝死裏整了。這一刀也太狠了些,讓人受不了。”

    孫泉源聽母親這麽說,又想了想,說:“這事兒對她爸她媽都沒啥,你說斜刺裏一刀,這一刀可真是紮到尤繼紅身上了。”他還想說什麽,他爸把飯給端來了。說:“別再說這事兒,吃吧,吃吧。無論啥事兒也都沒有吃飯重要呀。吃吧,吃吧。”

    聽著父親催促,孫泉源居然沒有胃口了。他心裏暗暗思忖道:“這斜刺裏一刀,你尤繼紅能扛住嗎?往後說話,你能變調嗎?若能變調,也算是你能扛住了;若不能變調,隻怕事情就麻煩了。”他想想,覺得母親說得有道理。他再想想,覺得她都替尤繼紅害怕。他再朝深處想想,覺得這事情就是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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