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難事容易

    孫泉源在夢裏正覺著別扭,忽聽“醒醒,醒醒”這麽叫。睜眼一看,尤繼紅拿著兩個花卷饅頭,正扯著他衣服輕聲喊他。他知道這是尤繼紅怕鍋裏剩飯不多,不夠他吃,特意從街裏跑到溝裏給他送上倆蒸饃。他心裏很感動。但夢中的情景在腦子裏形成的陰影還沒散盡,一時心悲含淚,覺得:“這人跟人不同,你尤繼紅又是何必呢。你對我好有啥用?你是大公無私充滿階級感情的革命接班人,我是得過且過,有著家庭問題說不清楚的看破紅塵者。咱倆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你對我好是為什麽?想不通,想不通。我不相信你對我好有什麽用。”因不知道該對尤繼紅怎麽說,他低下頭,癔症著,一聲不吭,冷坐著。

    尤繼紅以為午間批駁他那幾句他受不了,還記仇呢。見他起來坐著低頭不吭聲,便“嘿嘿”冷冷一聲笑。說:“你別以為我說你那麽幾句,你記到心裏,我就不說你了。我還得說你。我說你,全是為你好。我若把你當外人,我就不說你了。我若真把你當成外人,你讓人揪住朝死裏整,我還隻當沒看見呢。這不是為你好,我才這樣說你麽。若不是為你好,我還說你幹什麽?你或許覺得我的口氣重了些。可我口氣不重你能記住嗎?我這不是想讓你跟我一樣思想覺悟高麽。我不指望你聽了我的勸說,你的思想能夠再上幾個台階,升華到解放全人類的高度。但我至少希望你的思想不至於那麽頹廢,不至於還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你應該知道:無產階級是革命的領導階級。無產階級領導一切。你不應該鄙視這個階級。你動不動開口就是:‘我聽人說:在舊社會,工人都是盲流,都是手工勞動者,都是沒飯吃的人,都是沒啥本事的貨。解放後,國家招工用人,給他們一個幹活吃飯掙工資養家的地方,說是他們當家作主,迂闊他們是主人。他們就以為真成國家的當家的,真成了國家主人。其實單體個人也就是養家糊口,讓孩子們吃不飽肚子,沒有一點兒實本事的殺才貨。’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這是汙蔑工人階級。你知道嗎?你這話是很反動的。。”

    低著頭,並不等於腦子就不轉;低著頭,並不等於就聽不見;低著頭,並不等於就不敢反駁,低著頭,並不等於感覺對方就不可憐。孫泉源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這是張永東這麽跟他說的。起初他不相信。他迴家問過大人。大人們也都是這麽說的。這說的都是實話。他也沒對外人說過。因為關係好,他對尤繼紅說過。尤繼紅思想覺悟高,說是有這想法很危險。因而動不動就要給他上政治課。這讓孫泉源很惱火又惱不起來。為什麽?尤繼紅說得沒錯,人家就是為他好。人家為他擔心,要不人家說他幹什麽?真是的。起初他還覺得人家管閑事了。現在他心裏明白,也知道尤繼紅是為他好。他在心裏琢磨;“人家隻對著你當麵說,你惱什麽?人家當時打個小報告,你隻怕早就進去了。可她對我好,我又該為她做點什麽事兒呢?我若不替她做點啥事情,也就不夠意思了。”

    明白人和糊塗人的區別:不在於誰話多話少,而在於誰把事情看透了。在教育孫泉源的事情上,尤繼紅確實話多了。她真不明智。她那麽嚴厲訓斥、痛斥孫泉源,她以為是對孫泉源好。可惜她忘記了一條:現實是治療心病的良藥。可現實是:孫泉源心裏紮著一根針,你不想讓他心疼,能行嗎?這根針隻要沒有拔出來,他的心隨時都會疼。即便把針拔出來,那疼還有個持續性。這個情況尤繼紅不知道。她把她的意誌強加給孫泉源了。她想讓孫泉源以積極的態度,去對待社會上的人和事。孫泉源做不到。孫泉源辦事很剛烈,但他也會“打太極”。用張永東的話說就是:“別看他跟你在推“太極”。他慢,是健身;他快,照樣打人。”

    從孫泉源內心說,尤繼紅確實對他好。尤繼紅是以自己的立場看法,自己的感受,去保護發小。孫泉源知道跟這樣心底實誠善良,脾氣還有些執拗的人,不打“慢太極”不行。這人意誌太堅貞,太堅定。她把世界看得漂亮、美麗,很美好。孫泉源也想過:當她發現世界上還有鬼魂幽靈遊蕩的時候,會不會讓她驚詫嚇破膽?會不會讓她惡心得要把胃給吐出來?更可怕的是她不會跟那些鬼魂幽靈在這世界上共處。她若不能跟那些鬼魂幽靈共處,她又能做出什麽事情來呢?孫泉源覺得,真要讓她看見那些鬼魂幽靈無處不在,她氣瘋都有可能。孫泉源忽然有這擔心,既然看到是這樣,他不知道該給尤繼紅怎麽說,又該給尤繼紅說些什麽。

    當年孫泉源下鄉,要往鄉下來的時候,他父親跟他說過:“文化知識不會永遠不被人們重視。你把你的課本捎著,到鄉裏沒事兒看一看,隻要看熟爛,它就不難。隻要堅持看書,就會超人一步。我想跟你要說的還有:人要隨和。人要自我調解。人不可任性。人要向善。人要善待世上的任何東西。哪怕世事兒對你不公,隻要你有這心態,你就不會惹上很大的麻煩。”

    在孫泉源的眼裏父親有些迂闊,過於善良。但畢竟父親還是見過世麵,有些話還是能夠讓人信服的。現在想給尤繼紅一些迴報,也不知道要給她說些什麽,為什麽不迴家跟家裏大人們討教一下,再給尤繼紅一個說法?

    想到這裏,他抬起頭,對尤繼紅笑笑。說:“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想報答你,可我不知道我咋報答。明天我想迴家。你迴不迴家?你要是迴家,這路費我給你出了吧。”

    這話一下倒把尤繼紅給逗樂了。譏笑他說:“又假裝偉大是吧。咱們知青坐火車啥時候買過票了?讓人家列車員罰過票是真。自己主動買票,我還是第一迴聽你說。有錢?那你就買吧。”

    孫泉源沒再跟她說笑話,很認真,說:“也不知道咋了,這些日子心裏好像有啥事情,總覺得自己很沒能耐,很沒本事,總覺得腦子很不管用。咱們自己覺得自己還很能,其實跟別人一比,自己能個啥呀,隻會瞎喳喳,啥事兒都看不明白。”

    尤繼紅心裏懷疑是說她,也繃住臉說:“是對我說你不滿意是吧?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說你了。我知道你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我知道你有自尊心,你也知道好歹。隻要你明白,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這都是為你好,你也知道。你知道就好,我以後不會再說你了。”

    孫泉源連忙說:“不是這,不是這。我說這是你再也想不到的。”

    尤繼紅頂一句:“啥事兒還能讓咱再也想不到?你夢裏的事情,我就是想不到。別說是你夢見的事情吧。我就是不知道。”

    孫泉源說:“你吃飯了沒有?咱把剩飯熱一下,咱們一起吃吧。”

    尤繼紅說:“我哪顧上吃了?我知道你這兒有兩碗剩麵條。我給你拿來四個饃。那兩個蓋廚房盆裏了。這兩個我想讓你今晚吃呢,你還跟多恨我一樣,也不接住,隻管讓我拿著。快吃吧,我去熱麵條。你過來,到廚房跟我說。”

    孫泉源美滋滋的,接過花卷啃一口,跟著尤繼紅來到廚房。說:“我說這,你是再也想不到的。”

    尤繼紅嘴快:“啥事兒我還能是再也想不到的?你說,別肉,肉啥呢。”

    孫泉源說:“娟兒姐跟期任達早就說住糊弄他們兩家人,這你知道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就不會對著我們臉兒,抱怨娟子姐不夠意思了。”

    尤繼紅說:“你說這是哪兒跟哪兒的話,我咋聽不明白呢。娟兒姐來信還詢問過咱們呢,她那是糊弄咱們?我咋沒明白你說些啥呢。”

    孫泉源說:“自他兩人見麵,就都是糊弄家裏人,倆人根本就沒有處對象,根本就沒談朋友。家裏逼得緊,人家兩個都有心計,也都是說,不談。不把不談的事情鬧明,也就是要糊弄家裏人。要不然,家裏今天讓見麵,明天讓見麵,你想吧。隻要沒定下,見麵一個接一個,哪還能有個閑?這可好,兩人一見麵,都把這事情說住是應付了。心也都平了。你也能想起來君子妹換親時那態度,鎮定得讓人吃驚。若不是有人給她撐腰,她能那麽淡定嗎?咱們都讓他們給糊弄了。”

    尤繼紅說:“我還是沒能聽明白。我咋就覺得這事跟開玩笑一樣:雙方跟著媒人過來一見麵。一男一女的,也都認識,都不想現在說朋友,處對象。咱們假裝談朋友,你幫我個忙,我也幫你一個忙。這忙也就幫了?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這話誰相信呢。”

    孫泉源說:“這是真的。要不我咋說這是奇跡呢。兩人談了那麽長時間朋友,處了那麽長時間對象,都是應付家裏大人。家裏大人居然一直不知道。你說可笑不可笑?幾年以後娟兒姐參軍走了,才把這事兒鬧明,還問咱們看法。其實娟兒姐,心裏很清楚,他們這是逢場作戲呢。她這是演戲呢。期任達看中君子妹,還是她暗中牽線,給捎信點明的。”

    尤繼紅說:“他們為啥不跟麵對事實呢?為啥要這麽地下生活,偽裝呢?這也太沒出息。”

    孫泉源聽她這麽說,知道她這性格是容不下這樣被欺騙的。知道她遇住這事兒是要來硬的。可她不知,這是在鄉下,這是無論哪個年輕人都逃避不了的事情。這是由家裏逼著的事情,由不得自己。他正想給尤繼紅解釋,隻聽門外喊:“孫泉源,孫泉源,明天咱們都上楊莊去趕會。”

    孫泉源一聽是隊長大中的聲音,心想:“他咋讓我跟他去楊莊趕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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