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隻怨身在此山中

    大家正在議論著山上為啥有這麽多單身漢,形成單身漢的原因是什麽,鬧鬧吵吵,沒人能說出個讓人滿意的答案。汪幸運來了,咋唿著說是要去鄭州玩,車都說好了——火車,跟列車員說好了,讓上車。多數人沒應他這事兒。他自己也覺得怪沒意思的,站著靜靜聽大家議論。聽到大家談論的是單身漢為啥沒能娶上媳婦,他撂下一句:“隻怨身在此山中。”扭身走了。

    這話有人讚同。有人沒聽清,追上去問他。他說:“他們要是有個城市戶口,說個媳婦那就很容易嘛。他們說不下媳婦,也就是他們沒有城市戶口。他們尋不下媳婦,隻怨他們是農業戶口。他們尋不下媳婦,隻怨身在此山中。”

    追過去的知青本想著他能放出個什麽正經屁來,沒想到他也隻是說了這麽一句大實話。這話跟李大明說的意思完全一樣:還是生的不是地方。這話再說也沒有什麽勁兒。於是又有人吆喝著誰願去鄭州玩兒,有願去的,有不願去的,也有不應聲的。又熱鬧一會兒,各辦各事兒,也都散了。

    轉眼到了該做午飯時間。孫泉源從張永東那組裏出來,悠悠往溝裏走。隊下早已不扣糧食,他不願在別的知青組蹭飯。迴到溝裏吃過飯,下午幹什麽,他不知道。知青就是這樣,沒活幹,就清閑。

    走到溝口,看見尤繼紅從溝裏走出來。孫泉源覺得稀罕,問她:“你來溝裏幹什麽?”

    尤繼紅說:“我從溝裏走出去,我咋能把溝裏人忘了呢。我心裏裝著溝裏人,溝裏人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

    孫泉源說:“我知道你能幹。你在街裏當著婦女隊長,街裏的事情還忙不完,哪還能顧上溝裏的事情?想必這溝裏的事情跟你有關係吧?”

    尤繼紅說:“關係倒是不大:那不是在一起關係好嘛。二中嫂子在家哭鬧,二中哥去街裏叫我來跟他媳婦說說話,開導開導他媳婦。就為這,我來了。”

    孫泉源說:“你說的是二中嫂子呀。那可是個實在人。——這都該做中午飯了,你也別走了,到我這兒做點飯一吃,下午咱們該去哪兒去哪兒,沒事兒就在我這說話。”

    尤繼紅跟孫泉源從來都不客氣。孫泉源說的也是實話:迴到街裏也不過是做一碗飯,吃了以後也不知道要幹啥。農閑天就是是這樣,寧可歇著,也不願去尋點活幹。本來他們都是想迴家的。隻因公社團高官浩仁讓人給他倆帶話:別迴家,過幾天縣裏有可能召開知青代表會,讓他倆參加。為這他倆遲遲沒迴家。別的同學那都是迴家一趟,又迴來了。

    溝裏知青點的房子,是知青帶隊幹部張師傅在這兒駐隊時督促監督新蓋的:麵西一個小院子。麵朝南三大間瓦房,連帶一廚房,廚房窗下還挖一紅薯窖。新來的知青帶隊幹部隻來這裏看過一次,說了幾聲“很好”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

    尤繼紅在街裏沒有新房。因為蓋房是根據下鄉小組數量造的計劃。尤繼紅和甄世紅她倆到街裏,那是大隊決定的,公社登記冊裏沒有她倆這一小組,自然也就沒有給她倆蓋新房的計劃。

    如今尤繼紅踏入還有自己一分子的院子裏,抬頭看,藍瓦灰牆,黑藍色油漆窗框,透亮的玻璃窗,電燈扯上,亮堂堂的三間房。用電不要電錢。那電線連接在大隊的線路上。不用花電錢,就讓用電,何等優越,何等照顧,簡直就像對待外賓一樣。悔之晚矣。幾個沒出息的家夥瞎搗亂,大隊也認他們的賬,支書也以為他們說的有道理。誰又能想到大隊會是這麽安排呢。這事兒讓幾方麵人都不爽快。尤繼紅望著新房,無限感慨:“若不是大隊把我們調往街裏,我和甄世紅也要占據其中的一間房。現在可好,都成你們的,我們成街裏人了。甄世紅被調街裏,心裏不痛快,她不來了。這事情鬧的。唉,真是讓人不知道該說啥為好。”

    孫泉源接過話頭說:“該說啥為好?該罵他們爹,該罵他們媽,該罵他們祖宗!該罵他們啥玩意!都他媽不是好東西!沒人喜歡知青,沒人把知青看在眼裏!”

    尤繼紅沒吭聲,站在院裏看著房子發愣。孫泉源說:“你還愣著幹什麽?要不再迴溝裏,這又有什麽?趕快坐屋裏,我這就去做飯。你去屋裏坐著,等著。一會兒飯就成了。”

    尤繼紅是很隨群也很隨和的人。女同學讓男同學去做飯,畢竟不好看。入鄉還得隨俗。抽開火,兩人一齊做吧。尤繼紅和著麵,思緒是很多的。她不吭聲,隻管和麵。孫泉源有時粗魯,有時也很細致。見尤繼紅不吭聲,隻管和麵,便猜著是尤繼紅觸景生情,心裏不痛快。孫泉源也是多情善感的主,見麵已和成,尤繼紅還不吭聲,便知尤繼紅心裏不痛快。都是知青,又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他從心裏忽然心疼起尤繼紅來。這該跟她說些啥好?這該跟她說些啥她心裏才能舒展開來。孫泉源動起腦筋,不緊不慢,琢磨著尤繼紅的心思,東一句西一句,故意跟尤繼紅說些不管疼癢的話。他聽尤繼紅說是二中媳婦在家鬧事兒。他說:“二中媳婦是不會在家鬧事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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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繼紅隨口問:“這話咋說?”

    孫泉源說:“溝裏這一幫子小媳婦,我還是很熟悉的。去年我在麥場幫忙,幹著活,啥話她們也都跟我說了。你別想著鄉裏這小媳婦們油嘴滑舌,刁擺擺的,其實都實在著呢。坐那兒正經說話,她們說的都是實話。繼紅,我不能對著你臉說,她們說的有些話,我還臉紅呢。你看著大家都在一起生活,誰也看不出誰跟誰有不一樣的地方。其實人跟人真是不一樣。我對二中嫂子印象就很好。你還記得吧,咱下鄉頭一年,咱麥場失火:那是場長的煙袋鍋和火柴在庵子裏放著。誰都沒想到,那麽小,也就三四歲的孩子,居然把老場長的火柴給點著了。燒手,扔到庵子裏鋪著的麥秸上了。當時天熱得難受。我們正攤場。我剛從庵子前推走一坨麥稈,還沒推到地方,忽聽後麵一聲喊:‘著火了!’扭頭看,那火已竄到了庵子上頭。這時候我看見二中嫂子,衝進庵子,一隻胳膊夾一麥樁,居然跑了兩趟。那是是四百八十斤麥子呀。是她從火場裏挾了出來。

    “最後虛驚一場,將庵子推到了崖下,躲過了一場災難。這是我親眼所見。我當時就想:我不是隊長,我若是隊長,我一定獎勵二中嫂子:那一樁麥子是一百二十斤,她咋能有那麽大的勁兒,一下就擱夾出兩袋子呢,也就幾秒鍾光景,她就跑了兩趟。這應該獎勵工分,這應該獎勵麥子,場上那麽多小媳婦,為啥別人嚇愣,她能跑兩趟?這不獎勵,太不公平。過後我跟他開玩笑,我說:‘你要是還能一下夾起兩樁子麥,拖出三四米遠,我立馬給你買二斤點心慰勞你。’她試了,她拖不動。但我還是很感動,我給她買了一斤江米條讓她和她孩子吃。她還不好意思。

    “二中嫂子跟我說,她娘家是山上的。山上條件不好,沒水,僅這一條就讓人難受了。她說,她原來說的不是‘死孩子’(她男人二中),說的是個有正式工作的,在南山礦上開車。人長得還不錯。隻是家裏大人打聽以後,說那家人家有門病,——也就是狐臭。那病遺傳。她不願意,這事兒就拉倒了。這下來才說這‘死孩子’。誰想到山下也是這麽窮,連例假用紙都沒有,更別說吃點什麽穿點什麽了。”

    尤繼紅說:“她說的是實話。這裏的婦女真是太受罪了。溝裏黑鐵嫂子說:嫁了一個開火車的,一年迴來那幾天,這跟熬寡有啥區別。夏天還好說點,冬天夜長,躺到床上胡想八想,隻想得心裏癢癢。她是想男人。咱們知青想得跟她們想的不一樣。知青都想思想進步,都想幹點事業,唯恐自己落後了。她們鄉下這些年輕媳婦們,隻要一結婚,就鑽進家裏這個小窩裏頭了。再也拔不出腳。隻為家裏那幾個人著想。思想一下局限到眼皮底下。這讓人怎麽能接受得了?我在想:我們是知青,我們應該帶動鄉下這些婦女參加到社會實踐中來,為農村建設獻計獻策出把力,別把自己局限於自我的小天地裏。我想努力改變這局麵,可我沒這能力。其實我也是為她們好,我心裏也是很著急。”

    孫泉源說:“我說繼紅,你還是有些小孩子脾氣。咱們下鄉是幹啥的?咱們下鄉就是應付差事,等到招工來,手續一辦,迴城去,這裏隻是咱們的念想之地,你還真想著在這裏紮根呢。真要有這想法,沒人說你是傻子那才怪呢。剛才咱們一幫知青還在那兒議論,山上為啥那麽多光棍。大家都沒說出原因。李大明說了一句:‘他們生的不是地方。’夠清楚了吧。咱們這一幫弟兄就硬是沒有悟出來是啥意思。等到汪幸運來了撂出一句:‘他們尋不下媳婦,隻怨身在此山中。’這話說得多有水平。離開此山,他們也都有媳婦。你還想著為這裏咋著咋著呢。幼稚,太幼稚了。”

    孫泉源以為他這麽說了尤繼紅以後,尤繼紅會跟他爭吵。哪想到尤繼紅很平靜,看著他的臉,認真說:“你以為知青隻能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嗎,知青還有改變社會意識的責任。你做不到,我做不到,金安然做到了。咱們開知青代表會,他的發言你也聽了。他能肩扛這份兒責任,我們為啥不能呢?我們是中國的知識青年,祖國靠我們去建設,都像你一樣畏頭畏尾,祖國還怎麽發展?你這思想太可怕。”你沒有擔當,你心裏沒有責任呀!”

    尤繼紅這幾句話不兇,但是也真夠苛刻了。塞得孫泉源說不出話。過了好半天,孫泉源才冒出一句話:“我連當兵保家衛國的資格都沒有,你還想讓我幹些啥?我愛我的國,我愛我的家。我熱愛我們的黨。我熱愛我們這個社會。都知道:沒有國,就沒有家。不是我不進步,我也不是不想進步。我沒辦法。我也不過是像汪幸運說的那樣:‘隻怨身在此山中’。我沒辦法。”這話還沒說完,孫泉源的眼淚居然滾瓜似地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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