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兩件插曲

    孫泉源覺得尤繼紅說的有道理。可他覺得汪幸運出賣兄弟,挨頓打也無可厚非,至少得讓他知道:漢奸是不能當的。因而對汪幸運挨不挨打並不關心,去解救汪幸運並不積極。但出於對尤繼紅的尊重,又不得不去,隻好不很情願來到牲口園。見張永東在人家那小圈椅上坐著,眼前也是小桌小凳,也是茶壺茶碗兒的,那麽冷的天,拽得是哪門子做派,有著鄉間地主一樣風度,旁邊圍著一群狗腿子一樣的外校弟兄,正說著:“照你說的話去做,沒打他,正惡心他呢。”

    孫泉源臉上冷冷的,到跟前,隻是說:“永東。尤繼紅來了,她讓你去救汪幸運呢。”

    正所謂邪不壓正。聽得這麽說,張永東忽的站起來,拔腿就朝前麵走。本想幾步到牆角,拐個彎兒就溜走了。哪成想,還沒等他蹽到拐彎處,尤繼紅已從後麵趕來看見他,吆喝:“張永東,你想跑!你真是看著汪幸運挨打不管了?”這是說話技巧:沒有明確指出是你張永東讓打的,算是給你張永東個麵子。不然,她也就沒法讓張永東出頭去解救。

    張永東隻好站住。尤繼紅過去拉住他袖口,也再不管孫泉源去與留,隻管拉著張永東往前院走。後邊那群知青都起哄,吼吼嚎嚎地叫著,也都跟在他們身後往前院走。還沒到前院就已經看見,那些知青圍著汪幸運,並非真打他,也都在惡心他:這個推一下,那個搡一下,質問他為啥當漢奸,質問他為啥辦過缺德事兒以後就逃跑了。

    在這種情況下,汪幸運即便說軟話,求饒,當孫子都不行,他唯一需要的就是走。走是他的救命稻草。走是他的需要。他的需要,他的救命稻草,尤繼紅給送來了。

    可他讓人圍著,還是走不了。——其實,他真跑了也沒人去追他,頂多在他後邊跺腳嚇一嚇。畢竟中午已經奔到他們組,把他給收拾過了。這再收拾,用張永東的話說:那樣也就太過分,就有點欺負人了。

    人不能欺負人,這是對的。若是欺負人,讓人看不過,局勢就會反轉。在這種優勢一邊倒的情況下,局勢輕易不會反轉,但也確實不敢出現嘴騷、手騷、愛欺負人的人。一旦遇住嘴騷、手騷,愛欺負人的人,汪幸運再稍微愣愣眼兒,那局勢局麵說不可控,就不可控,必向縱深處發展,這一點汪幸運很清楚,再挨一頓打,那肯定是逃不掉,至少要比在他們組裏挨得那頓打厲害得多。

    汪幸運不是硬頭貨,這種時候他不敢愣眼兒;但他也不是殺才貨,推推搡搡,他雖說沒有反抗,倒也是據理力爭,反複說著渠首上誰打誰,根本就沒有他的事情。

    在早有人分析過:說下鄉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他們是一個相對鬆散,缺少管理教育的宏觀完整群體。在他們以非官方形式聚在一起兒的時候,往往會圍攏在威望較高,敢決斷,不怕事情的人身邊,抱成一團。因為都年輕,也都敢想敢幹,隻要有人想出個新點子,又得到有威望同學的支持,那就能一唿百應,不知兇險,很容易出問題,就有可能發生讓人想不到的極端事情。

    當然,能夠自律的知青還是大多數。不能夠做到自律的知識青年,生產隊也跟他淘不起那個神,也就隨他自己去:犯法犯罪找不著生產隊。你知青自己要犯罪,也沒人說你知青就是來鄉下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青年出問題,讓生產隊負責去。生產隊不是學校,也不是公安局,隊下事情那麽多,誰管你們知青呢,管多了也害了生產隊自己。其實好多知識青年就是看到了這一點,他們在家門口不惹事兒,出了他們大隊、公社,他們都是相當幼稚,相當兇狠的。他們辦的有些事兒,過後他們自己都覺得十分幼稚愚蠢。畢竟,他們還是孩子,他們還是一群十六七歲,遠離父母,沒人照看、教育的孩子。

    說到這裏,申朱楊受敘述者之托,自揚家醜,不得不把知青們所辦的那些愚蠢、幼稚、可憐又可笑的事兒作為插曲,在這兒提一提:那是剛下鄉時間不長,西鄉一幫知青來東鄉找張永東、孫泉源玩兒。張永東不在。孫泉源說張永東迴家了,也就在當天下午乘火車到東市。從東市翻山走迴來,到家隻怕要到晚上了。

    大家一聽,好麽,咱們去接他。三輛自行車,一輛車上三四個人。去時一路上坡,蹬不動,那就推著,熱熱鬧鬧的,趕到天黑前,也到坡上了。

    再往前走,都是平路,車可以騎了。大家都激動,都要亮本事:耍車技。一輛單車要騎上三四個人,誰知道會出啥事情?孫泉源就覺得心裏沉沉的,特意跟最前邊的騎手說,這可是亮白一條道,別的啥都看不見。走到前麵該下坡,下來推著。坡下是直彎兒,怕你反應不過來,一頭直衝嶙根頭下去,不高也有兩三米,真要竄下去,隻怕也夠勁兒了。

    弟兄們都說:沒事兒,沒事兒,你啥時見咱出過事兒了?隻管瘋也似騎上走。

    待到孫泉源他們這車到坡口的時候,已聽見嶙根頭下麥地裏,有哭的,有笑的,還有罵人的,人都竄到了嶙下頭。幸虧那是麥地,土虛,若不然,不出人命才怪呢。

    趕忙停車繞過去。到地頭,那四個人,一人捂著腰,一人攙扶著,兩人抬著自行車從地裏朝外走。那車手能喳喳還笑著說:“還是他媽咱利索。我都看見是絕壁了,我吆喝著跳、跳,就他媽沒人理我,也沒一個跳的。要不是這,咱這車子也摔不壞了。”

    再看受傷那同學,咿咿呀呀難受得一直捂著腰。疼成那樣也沒忘記罵兩句:“日他媽。疼死我了。快拿打火機看看吧。這一大片子咋會這麽火辣辣疼呀。”

    湊過去的連忙撥著打火機看——奶奶的。那麽長,那麽寬,紅豔豔一道。媽呀。裏邊疼不疼?裏邊疼就麻煩了。裏邊不疼?裏邊不疼就好。哎呀。有人驚叫:“你媽剛給你買的絨衣也給扯壞了。”

    這時再看車手幸災樂禍的,還是不停瞎叨叨:“讓你們跳,你們都不跳。你們真要跳下去,我隻要一磨身,單腳落地,兩手順勢一舉,就把單車舉起來,單車也就摔不壞。就他媽的沒人跳,真跳也就摔不住你們了。”

    說這樣話的,自然平時都是能牙利齒的家夥;摔住受傷的平時就是嘴笨舌拙,到這時也隻會說:“說是你媽那xx,在你懷裏坐著,讓他媽誰跳?你他媽不跳,我還能從你懷裏跳出去了?你要是跳下去,我不是也跟著跳下去了?”一時也不知道是誰說的對了。

    這事兒過後,想想也可怕:這是車把蹭一下,把麥地插個坑。這要是車把戳一下,那豈不要了命?

    孩子們呀,孩子們,別以為乾坤郎朗,一帆風順。看去安然無恙,隨時都有要命的可能。要命的事情多著呢,你們還小,你們哪裏知道?

    這是打了敗仗。不再去接張永東,往迴走。輪流抬車。太沉,抬不了多遠就得歇歇。最後有人提議把這壞單車放到好單車上,兩邊人扶著:這樣就省勁兒些。這確實是個好辦法。

    迴到溝裏已是大半夜。張永東迴不迴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抓緊時間修好這自行車。新良大隊街裏有修車的。第二天把壞單車拖到新良大隊街裏,花了三塊多錢,換了前叉,捏了車圈。受傷那同學隻是蹭爛些腰上的表皮,內髒沒有問題,撕扯壞了一件絨衣,掛壞了一件外衣,其別都沒問題。過後大家都後怕,都說,這事兒會在心裏記上一輩子。這就是剛下鄉那時候辦過的事情。

    還有一件事情,說來讓人臉紅。當年不知道那是犯罪,不知道那是恥辱,不知道所辦那些事情又給關心知青的人帶來了多大麻煩,自己還以為自己是英雄。既然是說知青,那就說全麵,好賴都說,這難說出口的事情也要說,就這也未必能慰藉關心知青的那些好幹部。

    那是李慶林給***寫信以後,知青工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市裏派出到農村管理知青的幹部,一個公社也就兩三個。張永東他們公社是一個央企的廠團高官到公社兼職副書記,還有一個船舶研究所的工程師,姓張,是工作組成員。他們都有知識分子那種認真勁兒,對知青處處關心,真是特好。

    國家重視知青工作,那是實打實來真的,沒文件傳達,沒有標語口號的什麽宣傳材料。直接撥款給知青蓋房,裝電燈,沒再發生過克扣知青糧食的事情。知青不讀書不看報的,多數知青並不知道,隻想著還跟以前一樣,沒人管,依然我行我素,該幹什麽幹什麽。結幫迴城,結幫迴鄉,一二十個毛頭小夥廝跟著,其中有人多句嘴,想不到的事情就出現了。

    那是西瓜快熟的時候,一幫知青從公社西南那山上火車站下了車。散散慢慢,一路走來。有人說,不下山,朝東走不遠,有塊西瓜地。那瓜地西瓜那麽大個,應該能吃了。咱們閑著沒事兒,何不到那裏買兩個西瓜嚐嚐鮮呢。

    於是這人帶路,溜溜達達也就到了地頭。打眼一看,嗬,真是的,滿地都是滾圓那麽大個的西瓜。那就去庵子裏,跟看瓜的說,買一個,嚐鮮麽,也就不說多少錢了。

    庵子裏沒有人。一張帶枕頭的竹涼床,幾個馬紮小凳,還有一張小桌。小桌上放著一把薄薄彎彎的老式西瓜刀。此時汪幸運早已歸順到本學校知青隊伍裏來了。到庵子裏拿起那把西瓜刀,唿唿掄兩下,說:“這還有西瓜刀,買了西瓜也不用手劈了。”

    此時的知青已不再是剛下鄉時那麽沒規矩。也都知道花不了幾個錢就能買一個西瓜,買個西瓜值不了幾個錢,這錢他們還能花得起。隻是看瓜人不在這裏,也總不能不跟人家打招唿就去摘人家西瓜吧。

    大等不見人,小等不見人。有人就耐不住性子,滿地轉悠著去挑那個兒大,熟透能吃的西瓜,單等著看瓜人來,錢一拔,摘下來殺開就吃。

    哪知待那看瓜人到來,三五句話不投機,居然讓這群知青惹出犯眾怒的事端來。

    究竟惹出了啥事情?今天天晚了,為著今晚還有好心情,明天接著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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