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壞爹自責

    孫泉源、張永東在馮玨屋裏聊著閑話,聽得外麵淅淅索索腳步響,明顯有人走進院子裏來了。又聊有好一會兒,沒見人進門,也沒再聽見啥動靜,靜悄悄沒見人蹤影。馮玨知道咋迴事兒,朝著門外罵:“日娘。小禿!君子。你小子還聽牆根兒!我跟你娘好上了,你還來我這兒捉奸呢。”

    當地有個壞風俗:當兄弟的可以罵嫂子,對著侄子麵也可以罵,侄子若還嘴,就要惹人恥笑不識禮。(當然,當地人都還通情達理,對知青並不這個樣。)因而君子聽見馮玨罵,他也不在乎,哈哈朗聲笑,邁著外八字步,拉著焦山走進來。反咬一口說:“玨叔,你是聞見味兒,還是看見人了?我跟山爺來,我可從來都不嫌你髒。”葷話連篇,句句肮髒誇張,逗得張永東和孫泉源像聽相聲一般,直笑了好半天。

    焦山是個老實人。剛才在外麵,君子拉著他在外麵聽牆根,馮玨說那一套話,他都聽見了。他斜著一隻眼,給人感覺就是臉皮下麵隻有骨頭,沒有肉,永遠都是幹毛石糙木呆呆一副楞人石頭像。他說話認死理。微微咧嘴笑,笑比哭還難看,衝著馮玨說:“你還說人家知識青年可憐呢。你不可憐?我不可憐?咱山上石頭窩子的光棍漢有幾個不可憐?眼看著一輩子都過去了一大半,連半點葷腥都沒粘過。不能說我思想不好。我思想好。可我覺得現在啥都好,就是不讓有窯子不好。那就犯錯了。”

    君子聽著哈哈笑:“山爺,你別這麽想,你想也是白想,想也沒用項。”

    焦山爭辯說:“要不我咋說現在啥都好,就是取消窯子不好呢。我說這意思你知道?”

    馮玨笑他說:“山叔,你那迴在山上這麽說的時候,順明哥是咋接你的?他說,真要有窯子,隻怕你也嫖不起了。”

    君子很優雅地攏一下頭頂上那稀疏的幾根黃發,瞪眼接口說:“順明叔這話過頭了。人家不能嫖得次數多,人家還不能嫖得次數少?隻要有這想法,有這心,一輩子隻去一迴,總能把錢攢夠吧。”

    焦山嘟噥一句:“這才是實話。誰願意一輩子不吃口肉,誰願意人生一場一點兒葷腥都不沾?”下麵話沒再說別的,直接就問:“咱頭兒順明說了沒有,渠上清過淤,咱啥時候上山?我跟君子就是來問這事兒的。”

    馮玨說:“你也知道,明順叔和他守窩子。他說,各隊迴來的時間不一樣,能上去的隻管上。上多少人,幹多少活;咱們也別管那麽多,隊下清淤結束,咱們隻管上去就行了。知青不一樣。大隊說,知青都得上渠首。說是公社說了:知青在一起,知青工作更好做。泉源從小隊出來,直接就隨大隊上渠首。從渠首迴來再上咱山上石頭窩。”

    焦山說:“你這麽說,我就清楚了。那意思我也知道,隻要小隊不說啥,咱們現在就上石頭窩子也可以。”

    君子是個聰明人,“咿吆”一聲,說:“你還想著現在就上山去石頭窩子呢。那清淤可是要一鍁一鍁從渠底朝上撂土呢,至少得四登台階吧,那可是一天都不失閑,隊下哪能饒過咱?想得美。那可是比開石頭還要累。你還想美事兒,現在就上石頭窩子呢。你真是想得美。咱們現在上不了石頭窩,先把清淤這罪受了再說。”

    當地人在幹活上是很聰明,很會算計的:都會挑肥揀瘦,累活髒活,能推就推,能脫就拖,真是推脫不掉,也得幹部帶頭打著哄,消磨著把活幹了。知青不知道這麽多。他們隻知道有人管飯,隻管幹活就行了。何況張永東和孫泉源都有被扣糧食的經曆,對這有飯吃到外村去幹的清淤活,那也是向往的。他們隻想著有人管飯就可以,並沒像君子一樣想那麽多。聽說明順伯和順明哥迴石頭窩子守攤兒了,孫泉源很想知道明順伯參加北沿兒老艄公的葬禮,迴來是咋說的。他們那邊縣領導,公社領導出席葬禮了沒有,給沒給老艄公個什麽英雄稱號。開口一問,馮玨竟說:“小老百姓,誰能看到眼裏?還能有個啥稱號?明順叔迴來說,船長將艄公老伴兒接到家裏養起來,這就夠暖心,這就安慰人了,還能讓人有啥想法呢。”

    聽得這麽說,孫泉源心裏沉沉的。心說:“北沿老艄公這是英雄行為,就因為他是普通百姓,就不上報,不評烈士了?”心裏這麽想,順嘴說一句:“按理他該評為烈士了。”

    哪知這話一出口,君子居然反駁說:“他要是烈士,那就沒人不是烈士了。

    馮玨那人心很細,眼看君子一句話就把孫泉源那臉麵撥到了溝裏,為給孫泉源撈迴點麵子,他點著君子的臉,說:“日娘,就你他娘的記性好。你可記住他跟你家有仇了。那是他哥辦的事情,不是他。你恨他有理嗎?日娘,你個小心眼子,你還能說出些啥屁話。”

    君子挨了罵,哈哈笑著說:“你這麽護著他還有啥用處?你隻會嗬斥我,你讓他當烈士吧,捱我球事兒。我不跟你說了,我迴家,我現在就迴家,我該迴家吃飯了。”

    焦山聽他說要迴家,看看已近中午,也說要走。馮玨說:“他迴家有他娘給他做飯吃。你迴家,你還得燎火眼兒,就做那一碗飯,值得嗎?就在我這兒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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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子哈哈笑著朝外走。邊走邊說:“有娘就是好:有娘有飯吃。我走了。山爺,你在他這兒吃吧,別去燎火眼兒,別為你那一碗飯難受了,就在我玨叔這兒吃吧。”

    老單身都會做飯,這話一點都不假,知識青年當然也都會。目送君子出大門,他們沒迴屋,直接都到廚房去做飯。焦山拉風箱,燒地火;馮玨淘幹紅薯葉子,整治下鍋菜;張永東去擀麵,孫泉源沒事兒幹,站不是,坐不是,隻覺渾身不自在。馮玨看出了巧氣兒,說:“沒事兒你來我身邊跟我說著話。我跟你說咱石頭窩子那些人,那些事兒。”

    孫泉源不好意思,笑著說:“我就喜歡聽你說咱石頭窩子那些人,那些事兒。”

    馮玨從水缸裏舀出一瓢水,倒在盆子裏。走到廚房門外,抓著那幹紅薯葉子洗呀洗,揀呀揀。孫泉源插不上手,隻在旁邊站著看。洗了一遍又一遍。馮玨語重心長,邊洗邊說:“這是有個石頭窩子,要是沒這個石頭窩子,就咱山上這弟兄們,又該去哪兒安身?想想也可怕,也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沒個孩子,沒個作伴的,指靠自家兄弟姊妹?自家兄弟姊妹都是窮得叮當響,自己還顧不上自己,將來有個小病小災的誰來管?山叔他別說想去嫖窯子了,再過幾年,你讓他自己說,隻怕路都走不成,也就沒這心思了。我算看透了,啥都沒有家庭和睦重要,啥都沒有社會安定重要。就像我,就那麽一做擺,家完了,混得隻剩我自己。我能怨誰呢,我隻能怨我自己。社會安定也重要。就像咱這寨子,那可是幾百年了,過去為著防匪防盜,防搶劫,才建這寨子。每年花費在這守寨上,也不知道浪費了多少人力和物力。現在這寨子有用嗎?光這寨牆就占了多少地?還都是好地。我算看透了:人不能做擺,做擺了日子過不好。就像我這樣的,過去也是能踢能跳,戲裝穿上,扮上一上台,吼一嗓子,迷倒多少姑娘?隻可惜做擺,把家給毀了。”

    這種後悔話馮玨跟孫泉源說過也不隻一次了。孫泉源早知道馮玨的女兒比他大一歲,跟著馮玨前妻在新良大隊生活。馮玨想女兒的時候總是去到新良大隊小學門口,遠遠看著閨女迴家、上學。他隻是遠遠看著,從沒跟閨女說過話,從沒跟閨女打過招唿,從沒打攪過閨女的生活。這滋味很痛苦。但為了閨女幸福,馮玨忍了。馮玨覺得他這個做父親的不夠資格:傷閨女母親,傷閨女了。閨女現在過得好,他就欣慰滿足。他怕人說閨女的生父是種驢,亂跟人搞男女關係。他也不想讓外人知道,他和閨女是父女。

    孫泉源忽然覺得,若讓馮玨翻過去再過一迴,他還會那麽無恥,那麽風流呢?他問馮玨。馮玨凝眉說道:“隻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若能再來一迴,別說不再這樣,隻怕要把妻、女揣到懷裏,捧到手心裏,要用生命倍加嗬護,決不會再讓她們受一點委屈。可惜那隻能是一種願望,那隻能是一種想法,那也隻能是不可能的事情。因那過錯,造成當下這罪。當下這罪,還得自己受下去。”

    孫泉源忽然覺得馮玨很聰明:他能把這小家幸福跟國家大勢連在一起,雖然沒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五,但這就足以說明他高人一等;隻是有這過錯,才落到如此之地。馮玨說自己是壞爹自責,不是沒有道理。

    孫泉源看著用瓦盆淘洗著幹紅薯葉的馮玨那兩隻手,心說:他這自責是發自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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