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情深意長

    說實在話,生活中處處有故事。若是說故事,石頭窩子那些人,那些事兒,孫泉源跟申朱楊講了好多好多,足夠寫上幾大本。但咱要說的是知識青年的逸聞趣事,那就隻好舍掉好多知青以外的東西,著重敘述知青在石頭窩子裏的生活。那就隻好挑揀孫泉源所講的原話重點往下說:

    當晚,我一氣吃下那麽大四個白蒸饃,半碗紅薯小米稀飯,按著明順伯所說,把稀飯裏的紅薯撇到泔水桶裏,沒跟大夥一塊吃飯,這頓晚飯也就算是提前吃過了。順明哥在我吃飯的時候,替我抱來些幹草,攤到通鋪邊,鋪上葦席,按順序朝裏順延就是我的位置。我人生的大通鋪時期到來了。我對大通鋪的印象很不好。因我知道收容站裏是大通鋪。這是不是我人生路上的收容站?收容站裏有很多規矩。這石頭窩子裏也有規矩。它的規矩又如何?是否也繁瑣?

    第二天一早,明順伯老早就把早飯做好了。仍然是昨晚那一套:小米紅薯稀飯,熬南瓜,蒸南瓜,黑蒸饃,白蒸饃。

    吃飯的規矩,我已在昨晚睡前的閑聊中知道了:那麽寬,那麽長,那麽厚的蒸南瓜,先吃四大塊:不吃下這四大塊,不能吃黑饃;那麽大的,那麽黑的紅薯麵蒸饃,再吃下四個,然後白麵蒸饃隨便吃。小米紅薯稀飯不限量。熬南瓜隨便吃,不想吃可以倒進泔水桶裏。聽著這樣的規矩,我直想哭:我知道,隻要有這規矩,我在石頭窩子裏是吃不上白蒸饃了。

    吃下那麽寬,那麽長,那麽厚的四塊蒸南瓜,那容易;再吃下那麽黑,那麽大,四個紅薯麵蒸饃,那就不容易:除非你是特大飯量。若不然,那白蒸饃連想都不要想。

    我用嫉妒的眼光觀察過,差不多頓頓都能夠吃上白饃的,隻有君子一個人,其他人也隻是隔三差五吃上那麽一個。有時蒸出來的那幾個白饃隔天了,順明就會交待明順伯,多蒸幾個湊個數,一人一個白蒸饃。不過這機會真是少之又少。——這是吃飯方麵:順明可以特殊,可他從沒特殊過。因而他也像我一樣,從沒能按規矩吃上一個白蒸饃。

    南瓜也能當糧食,這是真的。無論啥東西,隻要塞到肚子裏,它都占位置,隻不過有些東西不擋饑,消化得快;有些東西擋饑,消化得慢而已。到後來我才知道,那麽多吃不完的南瓜,居然是順明從家裏拿來的南瓜籽,上山幹活時,順路在路邊點種的,掐尖、打叉、摘南瓜,都是在上下工路上隨手完成的。這就是貧下中農,我服他。

    接下來再說幹活。石頭窩子裏幹活,主要是打眼,填藥,點火放炮,開石,搬石頭,積堆,便於大隊派人往河邊壩子上運送完任務。偶爾也有戶家蓋房子拉些石頭迴去紮牆根,這對石頭的模樣就會挑剔些。不過石頭窩子裏沒人特意去為這事兒費心思。倒是君子會給人家說,這裏有塊有麵的,人家感激他,也會給他點上幾根兩毛來錢的香煙謝成他。

    點炮是危險的。順明哥倒是跟我說過,點炮的時候,把那炮撚兒頭捏一下,把那火藥擠到炮撚兒外頭,拿著火香就好點了。說歸說,他從沒讓我和梅溝那小夥順天點過。大概是看我們年輕,怕出啥危險吧。

    在石頭窩子裏幹了那麽長時間,我的總結是:再也別說城裏孩子吃不了苦,那是沒擱到那地方,擱到那地方,都會適應。打釺子掄錘,十磅十二磅錘,一錘挨一錘,在大太陽底下,在刺骨的寒風裏,一掄一個半晌,根本不知道累就過去了。開石頭,掄那錘大,三四十斤,斧頭形狀,一手捉錘把前,一手握把後,猛然向上撩起,瞬間前手也溜為後手,兩手使勁往下抖,照著石線,石縫,一錘挨著一錘往下摟,出死力,直到砸開為止。那活苦。那活真苦。夏天熱,冬天冷,這我領教過,手臉都皴裂了。

    莊稼鋤完是秋閑。生產隊那時候,不會讓人閑著,該幹的活多著呢。大隊趁著農閑修大坡。因為要爆破,把我們石頭窩子的人都從山上抽下來。到了家門口,自然也就各迴各家吃飯了。這可苦了我。我組那三位,鬧饑荒逃走了。我背著行李,用鑰匙開了院門,到大窯裏一看,沒米沒麵,隻有三五斤紅薯幹。紅薯麵還吃不下,還能吃下紅薯幹?不吃吧,又沒辦法。馮玨是單身,閑著沒事兒,來溝裏尋我玩。見我正煮紅薯幹,哈哈笑起來:“這知青真有大本事,竟能用柴草清煮紅薯幹。走,走,走。到我那兒去吃飯,我管你到把山下這大坡活幹完。”

    他家在街裏,條件相對好。麵條、花卷,紅薯麵饅頭還能管我個飽。他是很幽默的人,會唱戲,也愛開玩笑,也會開玩笑,開起玩笑也會讓人覺得他很好。他給我做了飯,我吃著。他那麽愛笑,愛開玩笑的人,看著我吃飯竟掉淚了。我覺得奇怪。問他:“玨哥,看著我吃飯你哭啥?舍不得讓我吃你飯了?”

    他臉上掛著淚花,說:“看到你沒飯吃,我就想起了我閨女。她過得很好,這我知道。可我從心裏真是想他。”

    我說:“你不是單身嗎?你咋能有閨女?”

    他說:“我閨女比你大一歲。她媽改嫁把她帶走了?”

    我說:“帶得很遠嗎?你沒去看看她?”

    他說:“不遠,就在咱西邊五裏的新良大隊。”

    我說:“那你為啥不去看看她?”

    馮玨說:“隻要她們過得好,我就心滿意足了。我若去看她,她繼父能不心煩嗎?”

    我說:“那是。你去看了人家肯定心煩。為這,你就把對女兒的那份兒愛,那份兒思念,埋在心底不去看她?”

    他說:“是,就是為她好,我才不去看她。我跟她媽離婚這事兒怨我呀。我沒臉去看她。”

    我問:“你犯過啥錯?”

    他說:“我現在算是明白過來了。人活著,都有活著的規矩,不能腦子一熱,把規矩給犯了。別以為都是別人不好,都怨別人了。自己若能把握住自己,錯就不會犯了。泉源呀,我以過來人的身份跟你說,要檢點自己,別犯錯。犯錯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情,後悔都來不及了。我這錯跟明順叔犯那錯不一樣。明順叔犯那錯是身不由己,我犯這錯全怨我自己。”

    我說:“你犯過啥錯?明順伯犯過啥錯?”

    他說:“一言難盡呀。我年輕時不是長得排場嘛,會唱戲。區裏——那時候還沒成立公社,也都還是區,也就是咱們現在的三四個大隊,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區。區裏搞宣傳,成立宣傳隊。我會唱戲,我是主角,女孩子們都圍著我。我跟他們一個個都發生了關係。最後事發,把我抓進了監獄,判了兩年徒刑。當時人們都罵我是大叫驢。這是我這麽多年沒再犯過事兒,人們才沒再這麽叫我。其實這樣叫我,我也不屈,那都是真的。”

    我聽他這麽說,畢竟是他自己在揭自己的短,他沒覺得不好意思,我倒覺得聽不下去。我故意扭轉話題,問他:“我光聽說明順伯在舊社會的時候很厲害,當過保安隊長,掂著雙槍跟日本人打過仗,他也跟解放軍幹部紅過臉,現在跟老綿羊一樣,聽說他是管製分子,是不是這樣?”

    馮玨說:“是這樣。”

    我說:“我聽人說,他跟日本人打的時候是雙槍。我問過他,雙槍子彈是咋上的。他說,那有人專門蹲在下邊上子彈,上膛也就是在身上一搓,就可以了。他說得很輕鬆,一點兒都不逞能。”

    馮玨說:“要不是他拿事兒的時候護著咱村裏人,村裏百姓都保他,一百個他也被槍斃了。”

    我說:“君子好像對明順伯有成見,動不動就想嗆白人家。有迴對著我臉學人家閨女說話:‘我看見有人逞能就夠了。’還說:‘你問他閨女能看見啥?瞎子說看見,那都是扯淡。’”

    馮玨知道原委,跟我說:“君子跟明順叔有成見,那都是道聽途說,其實是他們老一輩的事兒,跟君子一點兒都不粘邊。說這也是解放前的事兒。解放前這河水滾來滾去,滾到南邊,咱南沿兒人就得去河北邊種地,為這老跟北沿兒人發生了矛盾。有一迴北沿兒人把咱老艄公他爹給打了。為這,明順挎著槍,帶著民團那些人,到那北沿兒村裏“啪啪”,放兩槍,硬把打咱這邊那倆人給“穿”過來了。咋說是穿過來呢。那是過得急,沒帶繩,把那倆人拉到船上,怕他們跑,用小繩把那倆人兩手反綁了,又用長槍探條,把他倆肩胛骨給穿了,用洋鐵絲給拴到船頭上,單等河北沿兒那邊拿錢來贖人。當時君子他親爺也在明順手下幹,是個團丁,也都是聽明順叔吆喝的。船到南岸。因水淺船靠不了邊,他們那一群子牽著北沿兒那倆人,趟著水都朝岸上來。明順叔早於他們上了岸,站在壩子上看著他們把北沿兒那倆人押上岸。也不知道為啥,或許是君子他爺在船上跟艄公他爹說話耽誤了一點時間,他下河時,這邊這群人,都已上了岸。君子他爺到岸邊膠泥地上滑了一下,倒在水裏了。明順叔跟身邊那人擺擺手,意思說,你下去把他扶起來。那人以為是讓把君子他爺幹掉,順手掏槍“啪”,隻一下,君子爺的腦袋頓時開了花。就因這事兒,河北沿兒那邊,連這錢也給掏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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