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著歡喜而興奮的氣息,清溪甸仿佛要過上一個迴籠年,村子裏的青壯們主動攬活,幫忙著一起籌備喜宴,李建勳像那號令三軍的統帥。


    李副處長把這件事當成了人生頭等工作來對待。


    老話講長兄如父。


    盡管家裏父親還在,卻是個不靠譜的家夥,對於弟弟妹妹們,李建勳一直心懷愧疚,覺得自己沒盡到一點長兄的責任,總想著彌補,總找不到機會。


    委實是弟弟太強,連他都跟著沾光。


    雖說他從未扯建昆的大旗,但是許多時候其實並不需要他扯,他是李建昆的親大哥這件事,縣裏到市裏甚至省裏,台麵上人盡皆知,為什麽升得這麽快,李建勳是心知肚明的。


    正月十六迫在眉睫,好在幫手足夠,許多東西也不需要采購。


    村裏有一撥養殖戶,常見的那些個餐桌上的肉畜魚貨,樣樣不缺。


    下陳灣那邊有個小漁港,港畔停泊的漁船三分之一跟清溪甸人脫不開關係,應季的新鮮海鮮應有盡有。


    嘭!嘭!嘭!


    豔陽下帶有些許暖意的海風,將磨刀霍霍的聲音,送遍全村。


    熊孩子們拿著過年攢下的壓歲錢,又衝向小賣部淘炸炮春蕾,多半喜愛玩炸牛屎的把戲,奈何村子裏路麵上的牛屎卻越來越不容易見到,每發現一座,異常珍惜,一定要炸個糞花漫天、一幹二淨。


    好不熱鬧。


    作為喜宴的一對主角,李建昆和沈紅衣居然特清閑。


    李小妹拉著小嫂子走南闖北,看看清溪甸的大好河山,拜訪她兒時的小的們,有時會高興於後者混得不錯,有時會扼腕歎息折戟於大考、與高等學院無緣,更有一臉懵逼的時候。


    “天呐小珍,你都生孩子了?!”


    “神經病啊鼻涕蟲!你居然是兩個孩子的爸?!”


    小猴子隻不過長成明媚少女,同年們卻晉升為家庭頂梁。


    歲月如梭啊。


    老李家院外的土坪上,椅子全搬出來,以李建昆為中心,圍坐著一大圈人。


    “……大概就是這麽個事,對於做鞋類生意的廠子,影響不大,相比起現在的環境要挖空心思銷售走貨,這樣一來銷路不愁,就近出手,不存在壓力,薄利多銷也未必少賺。


    “至於其他生意類型的廠子,沒轍,時局變化,你頭鐵肯定容易出事,現在至少有條折中的路可走,要是還想做生意的話。反正你們自己合計合計……”


    大家討論起來時,李建昆沒打攪他們,拍拍屁股起身,先迴屋翻了下行李,再出來時,眼神鎖定清溪甸的第一棟水泥樓房,穿著小路緩緩走過去。


    當年這棟兩層水泥樓,那叫一個氣派風光啊。


    不光是清溪甸的第一棟水泥樓房,也是整個石頭嘰鎮的第一棟。


    如今在附近其他樓房的襯托之下,倒也不算什麽,反而顯得頗為孤零、蕭瑟。


    這次老李家眾人返鄉,全村所有人家都上門探望過,唯獨他們家沒有人露麵。


    李建昆固然知道他們家對自己有氣,但是他問心無愧,所以到來他們家門前時,腳步沉穩,大大方方。


    聽到腳步聲,略顯暗沉的堂屋裏露出一個婦人的身影,等看清李建昆後,表情極度複雜,側頭喚道:“他爸,建昆來了。”


    “他還有臉來!”


    伴隨著一聲怒吼,一個身形想從屋裏飛奔而出,卻顯得力不從心,跨過門檻時險些沒有摔倒。


    婦人上前攙扶他。


    啪!


    被他反手一巴掌扇過去。


    婦人愣在掉漆的木門旁,花白頭發散亂,表情呆滯,想哭卻沒有眼淚。


    哀莫大於心死。


    和李貴飛同年的男人,白發比她更多,當年放眼全村數一數二的身板,消瘦得不成人形,佝僂著背,看起來甚至比貴義老漢年紀還大。


    李建昆沒在乎他吃人的眼神,與他擦肩而過,自顧自走進堂屋,搬出三張囍字靠背椅。


    然後折返而迴,扶著婦人在院前的暖陽下坐下,又去攙扶男人,卻被他揮手拍開,男人獰笑道:


    “小子誒,我現在死都不怕,有什麽招盡管使,皺一下眉頭我李大壯就是你親孫子!”


    說罷,大搖大擺來到一張椅子上坐下,翹起二郎腿,神情挑釁。


    走過來時,李建昆從褲兜裏摸出一把糖果,放在婦人手上,又遞給男人一根華子,後者遲疑一下,接過去,李建昆替他點上火。


    “咳!咳!咳……”


    男人美滋滋嘬上一口後,險些沒把肺給咳出來。


    其實煙他早戒了,也沒錢買。


    唯一的兒子,現在等於是死了,永遠不會再迴來,鞋廠幹沒了,這些年他躺在家裏什麽都沒幹,幹什麽都提不起勁,家裏沒有任何收入來源。


    都是這小王八蛋害的!


    “沒別的意思,這是喜煙喜糖,正月十六我辦喜酒,全村都請,希望二位也來。”李建昆表情平靜道。


    李大壯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不管你怎麽想,大壯叔,有些事過了也就過了,我從來沒有當你是仇人。我的那些行為對事不對人,就算換成李貴飛搞水貨鞋廠,我一樣會讓他走投無路,搞不下去;就算是李堅強跟李建勳調個人,我一樣會把李建勳送進去。”


    李大壯嗤之以鼻,“喲,你可真偉大,大義滅親嘞。”


    李建昆搖搖頭道:“不,我一點不偉大,我這人自私自利得很。我喊伱‘叔’,咱們兩家的關係族譜上記載得很詳細,打斷骨頭連著筋。


    “我啊,野心很大,見不得有這樣的親戚給我丟人。就說李堅強那事,得虧他拿著一本外國護照,不然那可是殺頭的罪名,你說到時候真殺了頭,他的葬禮我是參加不參加?


    “你看看我現在的大名聲,不參加吧,一準有人說我忘本;參加吧,謔,那事肯定鬧得更大,天下皆知我有這樣的親戚。


    “左右不是人呐。


    “所以呢,其他人還好說,咱們李家這本族譜內,誰如果敢傷天害理的事,我一個不饒他。”


    李大壯雙眼布滿血絲,鄙夷道:“這倒是掏心窩子的話,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


    李建昆聳聳肩道:“那麽我這個小人的喜酒,你最好是去喝一杯,別給我找不痛快。雖然我知道你現在死都不怕,肯定要跟我強著來,不過你最好為你家第三代著想一下。”


    李大壯倏然睜大眼睛,“第三代?”


    李建昆仿佛閑聊般說:“李堅強的心性變成那樣,在意大利再進去,你們應該不會太意外吧?他那外國婆娘跟他離了婚,兩人有個孩子,黑頭發,褐眼睛,這種中外合資的款式一般長得都不賴,還比較像個中國人,那女人打算再婚,這孩子交給別人養她不放心,如果是爺爺奶奶,她倒是願意。”


    別說李大壯,連旁邊如同行屍走肉的婦人,一雙渾濁的眸子也瞬間亮得嚇人。


    “你、你咋知道的?”李大壯身體前傾,急忙問。


    他都不曉得自己有個孫子。


    李建昆嗬嗬一笑,“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現在是在跟誰說話?”李大壯微微一怔,事實上他不僅清楚,還比鄉下農村大多數人更清楚。因為他每天都在求天求地,求老天爺治治這個小王八。


    奈何天不遂人願。


    每迴在新聞上聽說這小王八混得更好的消息,他都要嘔一口血。


    李建昆從靠背椅上起身,手伸進皮夾克內襯,抽出一張照片,放在神情愕然的李大壯手上,一邊轉身離開,一邊幽幽說道:


    “你給我麵子,我就給你麵子。


    “然後孩子我會幫你們弄迴來,鎮上接下來有發展計劃,你是清溪甸辦鞋廠的第一人,隻要我點頭,撈個營生很簡單,你這個中外合資的孫子也就有錢養了。”


    李大壯望著他的背影,表情極度複雜。


    婆娘早衝過來,小心翼翼取過那張照片,枯槁的手不斷摩挲著,一邊笑,一邊哭,“真好看嘞。”


    “好看你哭個鬼!來來,給我看看……嘖嘖,好俊的小子呀!畫裏的人兒一樣!”


    暖陽下,這對清溪甸人厭鬼憎的兩口子,依偎在一起,喜極而泣。


    “等孩子接迴來,要好好培養,我隻負責他穿衣吃飯,你翹起屁股來搞錢,交給老師來教。”


    “要得!”


    ————


    解決一樁心頭事的李建昆,哼著張三的歌,一路往村支部溜達,路過誰家門口都會上前看看,問問老人身體是否健朗,抱抱村子裏背著他出生的小娃娃。


    當然不忘塞個紅包。


    不到一公裏的路,硬是走出兩個小時。


    清溪甸的村支部如今也煥然一新,以前的蘇式白牆黑瓦房,變成三間合圍成“品”字形的紅磚平房。


    借用村支部的座機電話,李建昆一個號碼撥到首都。


    “無聊不?過來一趟……”


    ————


    都說八o九o是一個烈火烹油、野蠻生長的年代。


    這種現象不光是局限於生意這條賽道。


    眼下某些悍匪,那真是狗膽包天。


    譬如劫火車這種事,後世的孩子們大概率很難想象。


    這迴李建昆想打掉的,是一夥占山為王的家夥。


    在通過陳政傑獲悉一些信息後,以防萬一,他不打算在縣市兩級尋求援手,盡管陳政傑也說不清其中具體的蠅營狗苟。


    對於這類事,李建昆更相信一句話,無風不起浪。


    所幸在省城他有些關係。


    聯係徐方國時,後者剛好在溫市視察一個大型水利項目。


    於是正月十五這天早上,李建昆擱家吃了碗湯圓後,便開著符華的那輛白色小夏利,獨自驅車來到隔壁縣,也是個地級市。


    在市招待所,見到滿頭白發的徐方國。


    “這是啥?”看見李建昆拎到五屜桌上放下的保溫飯盒,徐方國含笑問。


    “湯圓。”


    徐方國怔怔後,才一拍腦門道:“喲,正月十五啊。湯圓不都是晚上吃嗎?”


    “大年三十還有人淩晨起來吃團圓飯呢。”


    徐方國點點頭,眸子裏掠過一抹黯然,他家就是,以前。


    在他一口一口吃著湯圓的時候,李建昆坐在床沿邊,抽著香煙,欲言又止。


    徐方國頭也不迴,輕聲說道:“本來是打算退,我虧欠家庭太多,我剛認識劉薇時,她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什麽時候開始發生變化,我是真不知道,由此可見,我這個混蛋是多麽不合格的丈夫和父親。


    “隻是我想得很好,劉薇卻不給機會,她已經魔怔了,一心想找你報仇。


    “我知道那是條不歸路,於是跟她提出離婚,我想這樣她或許會知難而退。


    “可是我對人性的理解,還是太淺薄了,從首都迴來後,她瘋了,後麵有一天割腕自殺了。


    “應該是有些老兄弟可憐我吧,像徐慶有的事一樣,草草了結,我可真是幹淨啊,在台麵上還形成一種出淤泥而不染、大義滅親的象形,不降反升。”


    李建昆默然半晌後,說道:“對不起。”


    “無論如何都怪不到你啊,我也私心地調查過,在劉薇瘋掉之前,她在首都媒體上攪動輿論,你和你的人沒找過她麻煩,是已經到了世人都看不過眼的程度,人民群眾要滅她。”


    望著眼前這位“老人”,李建昆心裏很不是個滋味,見他滿意地砸吧著嘴巴,放下碗勺,李建昆雙手呈過去一支香煙。


    徐方國擺擺手道:“戒了,想多熬幾年,不然這身罪孽實在不知道怎麽彌補。”


    “你沒罪!”


    “這話虛偽了,聖賢都說過,子不教父之過。”


    徐方國話鋒一轉道:“說說吧,什麽情況,咱們那個小縣城還有事是你擺不平的?”


    李建昆這才想起,望海縣也是他的故鄉。


    沒有任何隱瞞,李建昆把道聽途說的、確認過的所有情況,原原本本以匯報的口吻娓娓道來。


    啪!


    徐方國聽罷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五屜桌上,將沒有蓋起來的保溫飯盒都震倒了,湯水淌出一些,李建昆眼明手快衝過去扶起來。


    “豈有此理!誰在背後撐腰?”


    李建昆搖搖頭道:“隻怕要打掉之後才曉得。”


    “好,好得很!”


    徐方國怒極反笑,黑、腐的問題他一直在抓,東抓西抓,卻不想最後老家爆出大雷。


    猶如古時封疆大吏一般高位的男人,隻覺老臉漲紅,表情如怒目金剛,先前身上的頹然與失意全然消失不見。


    李建昆被那股淩厲的氣勢衝擊得想要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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