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娘娘廟胡同裏響起發動機的轟鳴聲。


    聲音接近李家的四合院時,消失不見。


    不多時,院門處傳來敲門聲。


    春草小跑過去打開門,看清來人後,喊了聲“姐”。


    沈紅衣微微一笑,應下後,快步向院裏走去,休閑西裝外套的衣擺向後飛起。


    不過沒走幾步,她又頓住腳,東廂那邊傳來一個慈祥的聲音喚她。


    “阿姨。”沈紅衣側身喊人。


    玉英婆娘心疼道:“姨知道你夾在中間難做哩,委屈你了孩子。”


    沈紅衣笑著搖搖頭,遂問:“建昆在家吧。”


    “在他房裏。”


    “我有事找他,我先過去,待會聊阿姨。”


    望著沈紅衣三步做兩步的背影,玉英婆娘喃喃道:“真是個好閨女呀。”


    別說兒子喜歡,說過非她不娶。


    兒子如果真要娶別的姑娘,她都不樂意。


    這麽在乎她兒子,這麽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姑娘,擱哪找去?


    臥室裏,李建昆呆呆坐在五屜桌旁的官帽椅上,看似平靜的皮囊內部,翻江倒海。


    沈家願意配合演戲,主要便是想獲知壯壯的消息。


    現在有消息了,他能不告知嗎?


    可是,這樣的噩耗,要怎麽才能說出口?


    直到沈紅衣走到他身旁,李建昆都沒有察覺到。


    耳畔傳來輕喚,李建昆這才迴過神,昂頭望去,當看見那張滿是希冀的粉嫩小臉時,李建昆甚至生出一種想死的衝動。


    他深深吸了口氣。


    起身。


    示意沈紅衣隨便坐後,去將房門反鎖上。


    嘩啦!


    又將窗簾拉死。


    轉過身時,發現沈紅衣乖乖坐床沿邊,李建昆走過去,替她取下黑色皮質小挎包,放在一旁,遂從背後攬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將她抱在懷裏。


    沈紅衣俏臉紅豔,以為他還會有下一步時。


    李建昆卻停下動作,隻是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紅衣,有些事,咱們必須麵對現實,壯壯失蹤半年多了……”


    噶!


    沈紅衣臉上的紅潮褪去,變得慘白。


    李建昆沒有隱瞞,盡管死都不願意啟齒,但一來,他沒有資格隱瞞;二來他也無法做到,對摯愛隱瞞這種事。


    原來悲痛到極致,連哭泣都是無聲的。


    沈紅衣的一對大眼睛好似決堤,眼淚洶湧奔淌。


    哭到暈厥。


    李建昆的一顆心仿佛在被一萬隻螞蟻撕咬,趕忙去掐沈紅衣的人中,好一會,才使她蘇醒過來。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隻能緊緊地將沈姑娘抱在懷裏,借她肩膀,給她依靠。


    良久,良久。


    沈紅衣似乎哭幹了眼淚,神情呆滯,大眼睛一眨不眨,眸子裏也沒有往日的光彩。


    李建昆伸手撫摸她的小臉,替她抹去淚痕,心裏淌著血。


    “怎麽辦?”


    沈紅衣突然開口。


    木訥地自言自語,不停地說著“怎麽辦”。


    沒有辦法。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將這個噩耗,告訴父母。


    他們會崩潰的。


    她現在才明白,原來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那代表著一絲僥幸,代表著一線生機,代表著一縷希望。


    這個希望一旦破滅。


    父母本已很糟糕的身體,絕對承受不住打擊。


    沈紅衣倏然昂起頭,眼淚再次奔湧而出,順著眼角不斷滴落。


    她哀嚎道:“我怎麽這麽壞,我又要對他們撒謊了!”


    李建昆低頭,臉貼上她的臉,在她耳邊輕聲說: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好的女兒。”


    “我不是,我不是……”


    夜幕降臨,從門縫、窗簾縫裏泄進來的些許光亮,也消失不見。


    黑暗中,年輕的男人和女人相擁在一起,卻隻能靜靜地獨自舔舐傷口。


    誰也幫不了誰。


    房門外有腳步聲徘徊,出現,消失,出現,消失……反複多次,終究沒有敲門。


    “我該迴去了。”


    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裏,響起女孩逐漸恢複些氣力的聲音。


    外表柔弱的沈紅衣,展現出極其強大的精神能量。


    李建昆鬆開抱著她的手,她如果再不迴去,父母該擔心了:


    “紅衣,我要出國。”


    “洛杉磯?”


    “嗯。”


    沈紅衣的身影突然撲向李建昆,兩隻小手抓住李建昆的雙臂,一字一頓道:“抓住他,必須讓他血債血償!”


    沒有光線也好。


    因為那應該不是一張可愛的臉蛋。


    溫柔於她,亦生出了狠厲。


    “我會的。”


    “不過,”沈紅衣的聲音柔和下來,“你自己別亂來,抓他迴來,讓他伏法就好。”


    李建昆點了點頭,並確保沈姑娘能感知到。


    “你答應我。”


    “……好。”


    ……


    ……


    與李建昆相熟的人,又迷了。


    這婚禮又雙叒叕不辦了。


    沈家那邊也差不多,沈紅衣的閨蜜、同學、同事,人均無語。


    不同於李建昆,沒人敢興師問罪,她隻能挨個道歉、賠不是。


    “建昆,狼來了的故事聽過麽?”


    李建昆的臥室裏,王山河苦笑著說,盡管他是知情者。


    他想,下迴建昆真要結婚,還有人信麽?


    隻怕不到辦酒席那天,都沒人敢動身。


    “別再提這個話題行嗎?”


    沒人比李建昆更煩悶於這件事。


    “行行。”


    小王舉手投降,遂問:“喊我過來,要走了是吧?”


    李建昆點點頭道:“劉小江那邊看好了,一切照舊,徐慶有在首都還有眼線,別讓他看出端倪。


    “另外,徐慶有保不齊會再打電話劉小江,這得格外注意。”


    王山河道:“你不說,我也知道該怎麽辦。


    “放心好了,在你沒有逮到徐慶有之前,劉小江這邊不會露出任何馬腳。”


    小王頓了頓,問:


    “洛杉磯啊,我雖然沒去過,但聽說是個很大的地方,又是在大洋彼岸,你真有把握逮住徐慶有?”


    李建昆閉起眼睛道:


    “我隻知道,我必須這麽做。


    “盡人事,聽天命。”


    ……


    ……


    晚上,李建昆藏好心裏的鬱結,好好陪家人吃了頓晚飯。


    此去漂亮國,他的目的是抓住徐慶有,甚至想著不達目的不罷休。


    不知道會待多久。


    家裏的一些事,卻是無法兼顧。


    比如小妹即將麵臨的高考。


    晚飯之後,李建昆來到小妹的房間,打算找她談談心,傳授一點高考的經驗。


    “二鍋,伱那事要緊,我這個——”


    “也要緊。”李建昆打斷她道,“可能會關係到你的一生。”


    他拎起一張凳子,來到窗台邊的書桌旁、小妹身邊坐下,問:


    “考慮清楚誌願學校了嗎?”


    李雲夢小腦瓜點點道:“就兩個,中戲、北影。”


    李建昆抬手揉揉她腦瓜,笑笑道:“誌向倒不小,這兩個學校可沒那麽好考。”


    李雲夢噘噘嘴道:“好考我還不考哩。”


    “喲,這麽有底氣?”


    李雲夢嘻嘻一笑:“那是。”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道:“二鍋,我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哩,多虧你以前給我上的課,讓我明白想要追求熱愛,必須努力付出。


    “我這一年文化課成績提升不少吧?


    “文化成績這一塊,肯定能達標。


    “至於其他的,綜合素質和麵試表現這一塊……”


    李雲夢拖了個長音,從軟包靠背椅上起身,來到臥室空曠的地方,麵朝李建昆,兩隻小手提著並不存在的裙擺,兩條筆直的大長腿微微交叉,身體沉一下,道:


    “尊敬的各位評委老師,辛苦了。


    “我是001號參考學生,李雲夢……”


    她身長玉立,玲瓏有致,精巧的小臉上洋溢著極致的自信,散發著少女獨有的可愛與魅力。


    演了半分鍾後,李雲夢停下來,大眼睛眨巴兩下,看著李建昆說:“除非評委老師瞎。”


    李建昆笑罵:“這孩子。”


    不過無論從外在條件,還是性格上講,確實沒得挑。


    李雲夢繼續說道:“才藝方麵——”


    她拖了個長音,小手一揮道:


    “秒殺全場。”


    李建昆沒好氣道:“別自信過頭了,學幾天吉他就叫有才藝了?全國那麽多考生,還有不少文藝家庭出身的,人家從小耳濡目染,從小訓練。


    “你秒殺誰去?”


    李雲夢小腦瓜一昂,叉著小蠻腰道:“還不信……我有一個保底的才藝表演——舞蹈。”


    李建昆詫異:“你會跳舞?”


    “不怎麽會。”


    李建昆:“……”


    “但這不重要。”


    李雲夢擺擺小手道:“評委老師看的主要是可塑性。我禮拜天不是常去文化宮麽,文化宮的舞蹈老師說我天賦極佳。”


    她頓了頓,身形突然後仰。


    一記下腰,腰身成拱橋形,雙手不費任何力氣碰到地麵。


    “我還能這樣。”


    輕鬆起身後,李雲夢左腳向前,右腳向後,身形一矮。


    標準的一字馬。


    李建昆都給看呆了,好半晌後,才感慨道:“小時候沒事爬樹掏鳥窩,還是有點作用的……”


    李雲裳拍拍小手從地上爬起來,笑嘻嘻道:“怎麽樣,能保底吧?


    “我還有一個殺手鐧。”


    李建昆順著話問:“啥?”


    李雲夢故意賣個關子,去床頭取來木吉他,在床沿邊坐下,道:


    “崔哥寫了首歌,還沒發表,特好聽,說可以送給我高考用。”


    “哦?”


    李建昆好奇道:“啥歌?”


    “歌名叫《花房姑娘》。”


    李建昆:“!!”


    正當他愣神之際,耳畔已響起吉他的琴弦音,以及少女甜美的嗓音:


    “我獨自走過你身旁,並沒有話要對你講,我不敢抬頭看著你的,噢……臉龐……”


    這首歌從李雲夢嘴裏唱出來,與崔劍完全不同。


    失去鏗鏘有力,演變成極致的溫柔和溫馨,又略帶一絲俏皮,像是一汪清泉,流淌過心間。


    對於男性,殺傷力極大。


    李建昆都給聽迷了。


    直到耳畔傳來神叨叨的疑問:


    “二鍋,你說崔哥寫這首歌,還把它送給我用,有沒有……別的心思?我雖然崇拜他,但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哎呦!”


    李建昆一記紅燒板栗賞過去:“你以為這歌是寫給你的呀。”


    李雲夢委屈地揉著腦瓜,她覺得有點像。


    “這歌是寫給朝鮮人民的。”


    “啊?!”


    李雲夢睜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從哪體現出來的?怎麽看這都像寫給一個姑娘的歌。


    “崔劍是朝鮮族,朝鮮人民許多以種花為生,隻是現在和以往,有本質的不同。”


    李建昆沒有多解釋,說她也聽不懂。


    小妹有如此準備,這樣的底氣,他便放心了。


    李建昆卻不知道,他前腳剛離開首都,後腳崔劍便找上門來。


    通過李雲夢得知隻言片語的崔劍,極為震驚,認為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這麽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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