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家。


    裏頭正在爆發大戰。


    爭吵聲半個大隊都能聽見。


    水泥平院外麵,社員紮堆,臉上的表情不複前兩天李建昆迴家時的喜氣,皆是唉聲歎息。


    “好你個李貴飛,你還早知道?早知道你不說!”


    “李貴義你嚷嚷什麽?這是我家的事,你給我出去!”


    “玉英啊!這人是個傻的,你腦子也迷糊嗎,這麽大的事,你們怎麽敢任由這混小子的性子亂來!”


    “大哥,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喜歡在體製內工作,我們也不想……”


    “你們啊你們,什麽叫父母?為人父母對孩子是有責任的!在有些緊要大事上,得把好大方向,不能讓孩子走歪路!”


    “哇哇~哇哇~”


    “大伯,你看能小聲點不?孩子嚇到了。”


    “唉!”


    貴義老漢帶著股恨鐵不成鋼的怒火,一股祖祖輩輩的期盼落空的失落,滿身頹然,跨出門檻。


    麵對屋外的社員們,有氣無力地揮揮手道:“都散了,散了吧,咱這清溪甸啊,終究沒有文人氣!”


    社員們的表情並不比他好多少,三五成群結伴離開,議論紛紛,都說“建昆這孩子不知好歹”、“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傻的孩子”、“將來肯定會後悔”、“李貴飛和胡玉英不做人”雲雲。


    曾經全大隊的驕傲和期盼,如流星般隕落。


    甚至成為反麵教材。


    老李家宅院裏,一片沉寂,隻有小平安的哭聲。


    李建昆的心情自然談不上好。他不是沒向大伯解釋過,他學的知識並沒有浪費,仕途於他而言不是最好的路。


    奈何,聽不進啊,完全聽不進。


    在這代人的思想觀念裏,天底下沒有任何事比得上當官,再沒什麽能比當官更能光耀門楣,告慰先祖。


    “讓你聽話吧,非得強!我頂好脾氣的人,怎麽就養出兩頭牛呢!”


    李建勳:“???”


    貴飛懶漢蹲在內院一角,巴拉巴拉抽著煙。他雖然跟李貴義咋唿,梗著脖子不認錯,但心裏是虛的,他隻是見不得外人來自家興師問罪。


    事實上,他也是這樣的想法。


    包括玉英婆娘、彪子和符巧娥,乃至李雲夢。誰不想有個當大官的哥?


    唯有跟李建昆長期生活在一起的李雲裳,對他有些理解,隱約明白他要的是一種“自由”,將來倘若能多幹起幾家龍牌刀具廠,人生價值一樣能得到體現。


    老李家這個年,高低附上一層陰霾,沒辦法做到像過小年那天樣熱鬧酣暢。


    臘月二十八。


    老李家吃罷早飯不久,摸過來兩個喜氣洋洋的人,也帶來不少歡樂。


    內院裏。


    魯娜進門就被小平安吸引,討要過去咯咯咯地逗弄,王山河把提溜過來的大包小包,主要是一些不太好搞的土特產,一股腦拎進廚房。


    玉英婆娘倒是不拿他當外人,拉著他的手好一陣寒暄,說“我家山河長成男子漢了,這都討到媳婦,比某某倆人強得多”,又拿自己的私房錢,給魯娜封了個大紅包。


    李雲裳:“……”


    李建昆:“……”


    一路走進清溪甸大隊,小王聽說過些事,許多社員對他不陌生,知道他也常年待在首都,拉著他打聽情況。在小院的暖陽裏坐下後,他捧著一杯帶兩顆紅棗的蔗糖水,用手肘碰碰李建昆。


    “笑一個?”


    李建昆哭笑不得,“笑你妹啊笑。”


    小王見他這模樣,一本正經點評道:“嗯,不錯,心態還沒垮。”


    李建昆:“……”


    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隻是鄉親們不理解。


    從政?


    像他這種三無背景的人,能走多遠?


    有些事情憑努力和能力可以辦到,但有些得拚爹啊。他隻是選了一條最實際最適合自己的路,在這條路上,他才有可能一覽眾山小。


    中午,玉英婆娘好好拾掇出一桌。


    除去魯娜和小王到訪的因素外,這個沒讀過一天書的農村婦女,也想借機衝淡家裏的陰霾。


    她想是想讓兒子當官,但如果兒子不願意,她絕不按著牛頭喝水。


    作為一個母親,她隻希望兒子走自己高興走的路,一輩子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


    貴飛懶漢之所以能沒怎麽鬧騰,接受小兒子不當官這件事,與她床頭床尾,用那些淺顯直白的話,天長日久做工作,脫不開關係。


    所以貴義老漢其實搞錯了主要矛盾對象,貴飛懶漢在這事上還挺冤的。


    玉英婆娘燒了壺米酒,自個也提了杯。


    一頓飯熱熱鬧鬧,不緊不慢吃到下午兩點多,大夥酒足飯飽,聚在內院裏喝茶聊天時,屋外突然傳來密集不斷的鞭炮聲。


    斥候李雲夢嗖嗖衝出去打探軍情。


    畢竟是少不更事的年紀,返身迴來時,手舞足蹈道:“喔喔,李堅強從國外迴來嘍!”


    貴飛懶漢和玉英婆娘同時臉色一變。


    前者一臉晦氣,想著李大壯還不得囂張上月球?


    後者憂心忡忡,怕社員們做比較,要埋汰她家建昆了。


    小王是個心思活泛人,感受到氣氛不對,吆喝道:“媽,咱家有麻將嗎,撲克牌也成,我跟小娜今天可住下了,聽說咱叔做襪子大王時,攢下不少錢,這大過年的不得吐點出來?”


    玉英婆娘起身笑道:“有有,我去拿。”


    貴飛懶漢沒好氣道:“老子不配做爹唄?”


    “哈哈!”


    氣氛再次活躍。


    李貴飛、王山河、李建昆和魯娜,二對二,在內院裏炸金花。其他人戳在旁邊觀戰。


    一塊錢的底,十元封底。


    李建昆和王山河又是倆“悶神”,往往一輪,桌子中間大團結堆滿。看得人心驚膽戰,激情不已。


    糟心事全都拋諸腦後。


    晚上又是好酒好菜,完事再戰二番,直到淩晨。最終戰果三出一,魯娜賺個盆滿缽滿。


    隔日上午。


    李建昆總算不是最後起,小王那貨比他還懶。吃罷早中飯後,他想想,準備出個門。


    貴飛懶漢一把將他攔住,“去哪?”


    “看看堅強。我倆再怎麽說從小玩到大,同學到高中。”


    “不準去!”


    “昆兒,別去了。”玉英婆娘也勸說,大夥都圍上來。


    他現在出門閑逛隻怕都會遭碎嘴,更何況是去李大壯家?人家兒子從國外發財迴來,甭提清溪甸,整個石頭磯公社都是頭一份。


    排麵得不行。


    此消彼長,還能有個好?


    奈何李建昆心意已決,他難道從此窩在家裏不出門嗎?鄉親們不理解是他們的事,他自個沒做見不得人的事。


    李雲裳見勸說不了,挽起他胳膊道:“我陪你去。”


    這一幕,讓李建昆想起許多小時候的片段。實際上他小時候膽子很小,而在他害怕時,二姐總會告訴他一些話糙理不糙的道理,譬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那時家裏窮,老媽和大哥要忙著掙工分,他算是由比他沒大多少的姐姐,一手帶大。


    魯娜笑道:“我也跟去玩玩。”


    心裏怎麽想的,隻有她自個清楚。這位可是她老板!有些雞零狗碎的事,女人比男人好使。


    所以彪子想想沒開口,誰要敢動他弟弟,他能打得對方滿地找牙,狗屁倒灶的事,他屬實不擅長。


    玉英婆娘仍然不放心,囑咐道:“打個照麵就迴。”


    李建昆笑著點頭,帶著左右護法,還有一條不讓去、哭給你看的小尾巴,向大隊南邊的兩層水泥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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