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得說說我奶奶了。我說的奶奶是我的親奶奶，開始我也不知我有個親奶奶。我們住在沙水市的南邊，我奶奶帶著我叔叔住在沙水市東邊。我叔叔今年三十歲了，按道理得說是我叔叔帶著奶奶住市東邊，但因為我叔叔是個間歇性精神病患者。所以我叔叔即使三十歲了，還得說是我奶奶帶著他住。我奶奶與我父親劉輝和我母親汪霞的關係一直不好。劉輝和汪霞嫌我叔叔劉煌吃得多賺得少，結婚後就想著分家，為這事跟我奶奶吵得不可開交。後來我奶奶就帶著我叔叔怒不可遏地離開了。我奶奶在市東邊的星火有房子，那是她姐姐的房子，她姐姐死後房子就一直空在那裏。我奶奶就搬過去住了。從我哥哥劉龍出生以來，我奶奶和我叔叔劉煌就從沒來過我家。劉輝去找過他們，但每次都被我奶奶掃地出門。所有這些，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我之所以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奶奶和一個叔叔，並且最後居然和他們住到了一起，得感謝李曉媚。劉輝是聽了李曉媚的教唆，才決定把我送給我奶奶做孫子。我本來就是我奶奶的孫子，何以再要送給他做孫子呢？事情是這樣的，我奶奶姓呂，叫呂二妹。我奶奶的娘家隻有一個姐姐，叫呂大妹。一直以來奶奶都因她娘家後繼無人而黯然傷神。李曉媚是從劉輝嘴裏得知這個情況的。劉輝沒想到這個情況對他有什麽用處，但李曉媚馬上就想到了。她建議劉輝把我送給我奶奶做孫子，改姓呂。所以從住進星火後，我就不再叫劉虎，而叫呂虎。
我見到呂二妹時，她已有六十七歲了。我當時正好七歲。她比我整整大了一個輪迴。怎麽來形容呂二妹呢？她就像四季刮風的塬野上的一棵古樹，身上總共有三道彎彎。膝蓋往前挺，一道彎彎；腰往後彎，兩道彎彎。這些都不算什麽，好多老人都有這些特征。呂二妹跟其他老人不同的是她腰雖然彎了，胸脯和頭顱卻挺得老直，三道彎彎。這看起來她就像一隻狗屁蛇硬撐著把頭顱抬起來，想把前麵的情況看清楚一些。
呂二妹接受我，應該帶有功利性。一是我改姓呂，她娘家從後繼無人變成後繼有人。二是她總要我做很多細瑣的日常事情。甚至在劉煌發病期間，做飯煎藥的事都堆到了我頭上。我做得最多的是隔三差五給呂二妹搓背。呂二妹從不叫劉煌給她搓背，每次她洗澡時都是叫我。呂二妹的身子可真是醜啊。全身無肉，都是皮包骨。皮膚上麵還斑斑點點，就像一張陳年飯桌上的黴點，再怎麽擦，都擦不掉。最難看的要數呂二妹的胸部了，它們垂下來，同一個布袋沒有一點區別。本來汪霞的胸部也像布袋，但汪霞的胸部像是裝了多半袋麵粉的布袋。而呂二妹的胸部則幹癟癟的一無所有。它們畫著弧線垂在胸前，我將它們撩起來像掀一道門簾。每次我擦她前胸的時候，我都捂著鼻子，閉著眼睛。呂二妹則嘿嘿嘿地笑著，一嘴的豁牙空空洞洞。最讓我難受的是呂二妹身上的氣味。爛菌的黴味、垃圾場的餿味、暗屋裏的腐氣，她身上都有。幫她擦完身子，總感到所有的肮髒都跑到自己身上來了。所以每次下來，我都要站在井台邊，讓我叔叔兜頭淋七八桶冷水。我在水柱中嗬嗬大叫，叔叔劉煌則在水柱外嗬嗬大笑。劉煌得的是間歇性精神病，不生病的時候比好人更像好人。他的笑很明亮，很有感染力。
呂二妹告訴我，劉煌是個天才，他在讀小學時作文競賽就得過全省第一。可後來文革了，不讓讀書了，他跟著別人跑來跑去，鬥來鬥去，猛然間就成了個精神病。開始幾次發作，家裏人還以為他是情緒失控，故意裝瘋賣傻。後來才知道他得了間歇性精神病。呂二妹說起劉煌，像是說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渾濁的眸子裏流露出柔和的光芒。看得出來，呂二妹把她所有的寵愛都集中在劉煌身上了。而對我這個將替她娘家撐立門戶的人卻不見半點慈祥。我想，她大概還沒有老糊塗，還看得出李曉媚和劉輝的用意。她可不想白為劉輝養個兒子，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想讓我自力更生。
我之所以樂意留在呂二妹的身邊，完全是因為劉煌。呂二妹說劉煌是個天才，這是母親疼愛兒子慣用的語氣，誇張了。而我叔叔劉煌雖然不是天才，卻天才地證明了我不是白癡。因為在跟著他們生活的近兩年時間內，他就教我認識了很多漢字，我八歲時，讀書看報就沒有多少阻礙了。即使有什麽阻礙，劉煌留下來的那本厚厚的大字典也可以幫我解決問題。我想劉煌惟一不該的是讓我看了《安徒生童話》，誰都知道這是一本窮人的孩子寫出的童話，這本童話讓我有大多的感同身受，同時也有大多的美好幻想，這對我以後的成長非常的不利。我也不知道我以後的道路會那麽富有“傳奇色彩”，又單調壓抑灰暗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應該有一股大無畏的革命豪情和一副樂觀向上的心態才好。可是我沒有，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常常顧影自憐，暗歎身世蒼涼。
我是在劉煌身邊才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白癡，我非但不是白癡，劉煌說我其實就是一個暗藏的天才，這讓我學習的積極性又提高了不少。我想，這時候周福利若在我身邊該多好哇！我要讓他看看，我究竟是不是白癡？！在益縣課本上的東西，我雖然沒學到什麽，但我卻懂得了農村裏很多事情。我也是在夜裏被劉煌摟著睡覺時才知道自己原來懂得還真不少。劉煌讓我一邊握著他的男根，一邊講在益縣的事情。我告訴劉煌在益縣我知道了什麽是毒蛇什麽是無毒蛇，毒蛇頭扁尾鈍，像眼鏡蛇、爛草王、十步蛇什麽的；無毒蛇頭尖尾尖，像菜花王、烏蛇、蟒蛇什麽的。我還告訴劉煌怎麽捉黃鱔。夏天裏走在田埂上，看見稻田中浮著一小片泡沫，那下麵一定藏著一條黃鱔。走過去看，就會發現果然有黃鱔的洞穴。黃鱔的洞口一般有兩個。你得左右開弓，用手指沿著洞穴插進去，黃鱔碰到手指就會往後退，但它沒想到後路也被堵了，當前後兩個手指同時碰到黃鱔的身子時，就突然發力，一把鉗住黃鱔從泥巴裏提上來，摔進竹簍，這黃鱔就是你的了。讓人叫奇的是，有時一個洞裏藏著兩條黃鱔，你以為左右兩手碰到的是同一條黃鱔，但提出來時，左右兩手卻各有一條。這時你就會嚇得一跳。有時一條黃鱔比一條細蛇小不了多少，你同樣會嚇一跳。往往鉗不住，掉到水裏，一溜煙逃跑。卻逃不遠，隨便把頭隱在幾根浮草的陰影下就以為安全了。這時你全神貫注，雙手用力一捉，不及捉穩，就往竹簍裏丟，它又是你的了。捉大黃鱔的關鍵就是要快，不要穩。因為它的力氣賊大賊大，你是捉不穩它的。而丟進竹簍了，它再大的力氣也無濟於事……我給劉煌講這些的時候，劉煌就要我用他的男根做示範，看我是怎麽鉗黃鱔的。我雙手一用力，他就啊的一聲。我問：痛吧？他說：不痛，舒服。劉煌伸手來摸我的男根，說要試驗試驗怎麽鉗黃鱔，我不讓，兩人就在床上笑作一團。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我不知道劉煌的死是否該歸罪於劉輝？呂二妹就把劉煌的死歸罪於劉輝了。在一個雨天，劉煌去找劉輝，那時劉輝正在一家牌館裏打牌，劉煌把他強行拖出來，慎重其事地告訴他，他兒子很有天賦，他得拿出一筆錢來供他讀書。劉輝就問：誰看出他很有天賦了？劉煌說：我覺得他很有天賦。劉輝輕蔑地罵了句：神經病！轉身又要去打牌。劉煌最恨的就是別人罵他神經病，他拽住劉輝的衣袖問他罵誰神經病。劉輝說誰有神經他就罵誰。兩人於是推搡著吵了起來。吵完迴來，當天劉煌就發病了，他在家裏摔東打西，咆哮得像個紅衛兵。當然他的死與這次發病無關，過了幾天，他的病就好了。他仍然從井裏打水兜頭淋我，仍然教我認字看書，仍然在夜裏跟我胡鬧。這樣他就進一步發現並證實了我的天賦。他對劉輝沒有死心，隔一段時間他又去找他。他對劉輝說，隻要把周福利給的五百元錢拿出來，就可供我讀完小學。錢的事是我告訴劉煌的。劉輝惱羞成怒，說：誰他媽的說我拿了別人的錢？！劉煌說：誰說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心知肚明。劉輝吼道：我心不知肚不明，誰心知肚明，誰就把錢拿出來！劉輝這樣耍無賴，是劉煌沒有料想的。他氣得發抖，他衝著劉輝嚷：你是我見過的最無恥的人！劉輝嘴裏叼著煙，他毫不在意地笑了，劉輝笑起來一嘴惡心的黃牙全露在外麵。劉煌扭頭走了。當天下午劉煌沒有發病，他隻是一句話不說，全身都在顫抖，口角有些白沫。晚上他又怒不可遏地吼叫起來。呂二妹把我悄悄地從他身邊拉出來，把他住的房門反鎖了。這次他還是沒事，病發作不到兩天，又好了。
劉煌第三次去找劉輝，呂二妹堅決不讓。她說劉輝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早在十年前就看清了，跟這樣的人謀事，要麽就是畫餅充饑，要麽就是與虎謀皮。這兩個成語的確是從呂二妹嘴裏嘣出來的。當時我聽了就非常吃驚，覺得劉煌的影響力可真大。我想如果不是受到劉煌的影響，她是說不全這兩個成語的。盡管這兩個成語用得並不十分準確。
人老了就跟巫婆差不多，說出來的話多少帶有預見性。劉煌第三次找劉輝同以往一樣毫無收獲。劉煌告訴劉輝，如果劉輝不肯出學費，他將去法院告他。劉輝笑嘻嘻地對他說：你去告吧。現在虎伢子不姓劉，姓呂。我看你告誰？劉煌聽了這話，渾身又抖了起來。他抖著身子往迴走，但沒有走迴去。在途中他被迎麵而來的車子撞得摔出好幾米處遠。等司機從駕駛室裏走出來看時，他已經快要死了，司機抱起他要往醫院送，但還沒把他的雙腳抱離地麵，他就已經死了。交警對這起事故的處理結果是，死人劉煌得負大部分責任。又由於劉煌死前嘴冒白沫，而醫院又有關於他精神病的記載。所以司機隻是撞死了一個精神病患者，隻賠了火葬費。我是站在劉煌的墓前了，才突然感覺自己和裏麵的劉煌都孤孤單單的。我很奇怪，劉煌三十幾歲的人了，怎麽沒個老婆？沒個老婆的人，一死就什麽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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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劉煌的死，呂二妹一點也不怪肇事司機，她把責任全推在劉輝身上。她恨劉輝恨得牙癢癢。由於“恨”屋及烏，她決定不再要劉輝的兒子我給她做孫子了。她一個人搬到市北麵的雙盤街去住了，那是她娘家的房產。以前那房子她用來出租，用租金維持她與劉煌的生活。現在她住到那邊去了，而把星火她姐的房子用來出租。呂二妹的家俱並不多，用一輛小型貨車就裝走了。她搬家那天，我站在旁邊咬著手指看搬家工人進進出出。等所有家俱都搬完了，我突然飛快跑過去，雙手抓住車欄杆，腳一蹬屁股一湧，就上了車。可一位搬家工人拎著我的胳膊就朝車下丟，他說呂二妹說了不讓我上車。我一愣神，車就咣咣啷啷揚塵而去。
我在那間空空蕩蕩的屋子裏住了二天。我想呂二妹也太無情了，這麽一年多來，她那具又黴又臭的身子每次不都是我擦洗的嗎？現在劉輝惹了她，她居然把我撇在一邊不管了。也許她在內心認為劉煌的死我也脫不了幹係？這一點我得承認，如果不是為了我，劉煌不會就這麽死了。
劉煌對自己死是有心理準備的，有一天晚上他曾對我說過，他說：像我這樣的人，說死可能就死了。他還說：我死之後，你奶奶房子的租金就隻要維持兩個人的生活，那時也許有些餘錢供你上學。劉煌死的時候我沒有流多少淚，現在躺在這間徒剩四壁的房子裏想起以前他說過的話，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我並不是很想讀書，隻是從出生到長這麽大，還從沒有人對我這麽好過。眼看劉煌說死就死了，我真不知以後該怎麽辦？劉煌不在了，我並不稀罕能與呂二妹住在一起。我受不了她身上那股發餿的黴味，我每給她擦一次身子，心情都要灰暗好一陣子。特別是她下垂的乳房與肚皮形成的那道倒坎，下麵總是油膩膩髒兮兮的，比人家耳朵根子後的汙垢還多。我決定自己在這裏住下了，這裏有兩間房子，我用一間給出租，另一間自己住。然後我再在外麵找點活兒，我想我能養活自己，楊小虎現在放學後就在一家火柴廠糊火柴盒，這活兒我也幹得了，我可以求他幫我說說看。
我沒想到這房子呂二妹早就出租了。二天後，就有人往裏搬東西。那是一對新婚夫婦，我與他們抬了好久的杠，最後我惡狠狠地對他們吼：這幢屋子常鬧鬼，祝你們以後生個鬼娃娃！吼完我就像隻野雀一樣跑開了。那男人本想追著我打一頓，但他沒追幾步，就被那女人叫住了。
我又迴到劉輝那裏了，我身上帶的惟一東西就是劉煌給我的《漢語詞典》，這東西對劉輝來說一錢不值，所以我對劉輝也是一錢不值。隻是劉輝對我捧著這麽個玩意兒有些好奇，他問：你真識字啦？我撇撇嘴，不置可否。
從我去益縣那時算起，時間已過去差不多三年。在這三年裏，我與劉輝共同生活的日子不到一個月。劉輝對我已比較陌生。這個家對我也已比較陌生。李曉媚呢？李曉媚就更加陌生了。兩年不見，她居然給我生下了一個小弟弟。那家夥閉著眼睛躺在李曉媚的懷中，溫柔地吸著奶。李曉媚見我目光癡癡地看著她的胸脯就警惕地轉過身去。我傻傻地笑了笑，心裏卻傷心得想哭。
我知道這個家再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在閣樓裏睡了四個晚上。每晚都聽到李曉媚在下麵指桑罵槐地咒。當然每餐吃飯的時候，也是她咒罵的好時機。我想這閣樓裏生龍活虎的跳蚤還是給我的同父異母弟弟留下好了，我是該走了。
第五天的黃昏我沒迴家吃飯，我不知劉輝他們有沒有等我吃飯？也不知劉輝夜裏是否尋找了我？總之，從那天起，我就像遊魚入水般從他眼前消失了。
我之所以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奶奶和一個叔叔，並且最後居然和他們住到了一起，得感謝李曉媚。劉輝是聽了李曉媚的教唆，才決定把我送給我奶奶做孫子。我本來就是我奶奶的孫子，何以再要送給他做孫子呢？事情是這樣的，我奶奶姓呂，叫呂二妹。我奶奶的娘家隻有一個姐姐，叫呂大妹。一直以來奶奶都因她娘家後繼無人而黯然傷神。李曉媚是從劉輝嘴裏得知這個情況的。劉輝沒想到這個情況對他有什麽用處，但李曉媚馬上就想到了。她建議劉輝把我送給我奶奶做孫子，改姓呂。所以從住進星火後，我就不再叫劉虎，而叫呂虎。
我見到呂二妹時，她已有六十七歲了。我當時正好七歲。她比我整整大了一個輪迴。怎麽來形容呂二妹呢？她就像四季刮風的塬野上的一棵古樹，身上總共有三道彎彎。膝蓋往前挺，一道彎彎；腰往後彎，兩道彎彎。這些都不算什麽，好多老人都有這些特征。呂二妹跟其他老人不同的是她腰雖然彎了，胸脯和頭顱卻挺得老直，三道彎彎。這看起來她就像一隻狗屁蛇硬撐著把頭顱抬起來，想把前麵的情況看清楚一些。
呂二妹接受我，應該帶有功利性。一是我改姓呂，她娘家從後繼無人變成後繼有人。二是她總要我做很多細瑣的日常事情。甚至在劉煌發病期間，做飯煎藥的事都堆到了我頭上。我做得最多的是隔三差五給呂二妹搓背。呂二妹從不叫劉煌給她搓背，每次她洗澡時都是叫我。呂二妹的身子可真是醜啊。全身無肉，都是皮包骨。皮膚上麵還斑斑點點，就像一張陳年飯桌上的黴點，再怎麽擦，都擦不掉。最難看的要數呂二妹的胸部了，它們垂下來，同一個布袋沒有一點區別。本來汪霞的胸部也像布袋，但汪霞的胸部像是裝了多半袋麵粉的布袋。而呂二妹的胸部則幹癟癟的一無所有。它們畫著弧線垂在胸前，我將它們撩起來像掀一道門簾。每次我擦她前胸的時候，我都捂著鼻子，閉著眼睛。呂二妹則嘿嘿嘿地笑著，一嘴的豁牙空空洞洞。最讓我難受的是呂二妹身上的氣味。爛菌的黴味、垃圾場的餿味、暗屋裏的腐氣，她身上都有。幫她擦完身子，總感到所有的肮髒都跑到自己身上來了。所以每次下來，我都要站在井台邊，讓我叔叔兜頭淋七八桶冷水。我在水柱中嗬嗬大叫，叔叔劉煌則在水柱外嗬嗬大笑。劉煌得的是間歇性精神病，不生病的時候比好人更像好人。他的笑很明亮，很有感染力。
呂二妹告訴我，劉煌是個天才，他在讀小學時作文競賽就得過全省第一。可後來文革了，不讓讀書了，他跟著別人跑來跑去，鬥來鬥去，猛然間就成了個精神病。開始幾次發作，家裏人還以為他是情緒失控，故意裝瘋賣傻。後來才知道他得了間歇性精神病。呂二妹說起劉煌，像是說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渾濁的眸子裏流露出柔和的光芒。看得出來，呂二妹把她所有的寵愛都集中在劉煌身上了。而對我這個將替她娘家撐立門戶的人卻不見半點慈祥。我想，她大概還沒有老糊塗，還看得出李曉媚和劉輝的用意。她可不想白為劉輝養個兒子，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想讓我自力更生。
我之所以樂意留在呂二妹的身邊，完全是因為劉煌。呂二妹說劉煌是個天才，這是母親疼愛兒子慣用的語氣，誇張了。而我叔叔劉煌雖然不是天才，卻天才地證明了我不是白癡。因為在跟著他們生活的近兩年時間內，他就教我認識了很多漢字，我八歲時，讀書看報就沒有多少阻礙了。即使有什麽阻礙，劉煌留下來的那本厚厚的大字典也可以幫我解決問題。我想劉煌惟一不該的是讓我看了《安徒生童話》，誰都知道這是一本窮人的孩子寫出的童話，這本童話讓我有大多的感同身受，同時也有大多的美好幻想，這對我以後的成長非常的不利。我也不知道我以後的道路會那麽富有“傳奇色彩”，又單調壓抑灰暗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應該有一股大無畏的革命豪情和一副樂觀向上的心態才好。可是我沒有，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常常顧影自憐，暗歎身世蒼涼。
我是在劉煌身邊才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白癡，我非但不是白癡，劉煌說我其實就是一個暗藏的天才，這讓我學習的積極性又提高了不少。我想，這時候周福利若在我身邊該多好哇！我要讓他看看，我究竟是不是白癡？！在益縣課本上的東西，我雖然沒學到什麽，但我卻懂得了農村裏很多事情。我也是在夜裏被劉煌摟著睡覺時才知道自己原來懂得還真不少。劉煌讓我一邊握著他的男根，一邊講在益縣的事情。我告訴劉煌在益縣我知道了什麽是毒蛇什麽是無毒蛇，毒蛇頭扁尾鈍，像眼鏡蛇、爛草王、十步蛇什麽的；無毒蛇頭尖尾尖，像菜花王、烏蛇、蟒蛇什麽的。我還告訴劉煌怎麽捉黃鱔。夏天裏走在田埂上，看見稻田中浮著一小片泡沫，那下麵一定藏著一條黃鱔。走過去看，就會發現果然有黃鱔的洞穴。黃鱔的洞口一般有兩個。你得左右開弓，用手指沿著洞穴插進去，黃鱔碰到手指就會往後退，但它沒想到後路也被堵了，當前後兩個手指同時碰到黃鱔的身子時，就突然發力，一把鉗住黃鱔從泥巴裏提上來，摔進竹簍，這黃鱔就是你的了。讓人叫奇的是，有時一個洞裏藏著兩條黃鱔，你以為左右兩手碰到的是同一條黃鱔，但提出來時，左右兩手卻各有一條。這時你就會嚇得一跳。有時一條黃鱔比一條細蛇小不了多少，你同樣會嚇一跳。往往鉗不住，掉到水裏，一溜煙逃跑。卻逃不遠，隨便把頭隱在幾根浮草的陰影下就以為安全了。這時你全神貫注，雙手用力一捉，不及捉穩，就往竹簍裏丟，它又是你的了。捉大黃鱔的關鍵就是要快，不要穩。因為它的力氣賊大賊大，你是捉不穩它的。而丟進竹簍了，它再大的力氣也無濟於事……我給劉煌講這些的時候，劉煌就要我用他的男根做示範，看我是怎麽鉗黃鱔的。我雙手一用力，他就啊的一聲。我問：痛吧？他說：不痛，舒服。劉煌伸手來摸我的男根，說要試驗試驗怎麽鉗黃鱔，我不讓，兩人就在床上笑作一團。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我不知道劉煌的死是否該歸罪於劉輝？呂二妹就把劉煌的死歸罪於劉輝了。在一個雨天，劉煌去找劉輝，那時劉輝正在一家牌館裏打牌，劉煌把他強行拖出來，慎重其事地告訴他，他兒子很有天賦，他得拿出一筆錢來供他讀書。劉輝就問：誰看出他很有天賦了？劉煌說：我覺得他很有天賦。劉輝輕蔑地罵了句：神經病！轉身又要去打牌。劉煌最恨的就是別人罵他神經病，他拽住劉輝的衣袖問他罵誰神經病。劉輝說誰有神經他就罵誰。兩人於是推搡著吵了起來。吵完迴來，當天劉煌就發病了，他在家裏摔東打西，咆哮得像個紅衛兵。當然他的死與這次發病無關，過了幾天，他的病就好了。他仍然從井裏打水兜頭淋我，仍然教我認字看書，仍然在夜裏跟我胡鬧。這樣他就進一步發現並證實了我的天賦。他對劉輝沒有死心，隔一段時間他又去找他。他對劉輝說，隻要把周福利給的五百元錢拿出來，就可供我讀完小學。錢的事是我告訴劉煌的。劉輝惱羞成怒，說：誰他媽的說我拿了別人的錢？！劉煌說：誰說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心知肚明。劉輝吼道：我心不知肚不明，誰心知肚明，誰就把錢拿出來！劉輝這樣耍無賴，是劉煌沒有料想的。他氣得發抖，他衝著劉輝嚷：你是我見過的最無恥的人！劉輝嘴裏叼著煙，他毫不在意地笑了，劉輝笑起來一嘴惡心的黃牙全露在外麵。劉煌扭頭走了。當天下午劉煌沒有發病，他隻是一句話不說，全身都在顫抖，口角有些白沫。晚上他又怒不可遏地吼叫起來。呂二妹把我悄悄地從他身邊拉出來，把他住的房門反鎖了。這次他還是沒事，病發作不到兩天，又好了。
劉煌第三次去找劉輝，呂二妹堅決不讓。她說劉輝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早在十年前就看清了，跟這樣的人謀事，要麽就是畫餅充饑，要麽就是與虎謀皮。這兩個成語的確是從呂二妹嘴裏嘣出來的。當時我聽了就非常吃驚，覺得劉煌的影響力可真大。我想如果不是受到劉煌的影響，她是說不全這兩個成語的。盡管這兩個成語用得並不十分準確。
人老了就跟巫婆差不多，說出來的話多少帶有預見性。劉煌第三次找劉輝同以往一樣毫無收獲。劉煌告訴劉輝，如果劉輝不肯出學費，他將去法院告他。劉輝笑嘻嘻地對他說：你去告吧。現在虎伢子不姓劉，姓呂。我看你告誰？劉煌聽了這話，渾身又抖了起來。他抖著身子往迴走，但沒有走迴去。在途中他被迎麵而來的車子撞得摔出好幾米處遠。等司機從駕駛室裏走出來看時，他已經快要死了，司機抱起他要往醫院送，但還沒把他的雙腳抱離地麵，他就已經死了。交警對這起事故的處理結果是，死人劉煌得負大部分責任。又由於劉煌死前嘴冒白沫，而醫院又有關於他精神病的記載。所以司機隻是撞死了一個精神病患者，隻賠了火葬費。我是站在劉煌的墓前了，才突然感覺自己和裏麵的劉煌都孤孤單單的。我很奇怪，劉煌三十幾歲的人了，怎麽沒個老婆？沒個老婆的人，一死就什麽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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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劉煌的死，呂二妹一點也不怪肇事司機，她把責任全推在劉輝身上。她恨劉輝恨得牙癢癢。由於“恨”屋及烏，她決定不再要劉輝的兒子我給她做孫子了。她一個人搬到市北麵的雙盤街去住了，那是她娘家的房產。以前那房子她用來出租，用租金維持她與劉煌的生活。現在她住到那邊去了，而把星火她姐的房子用來出租。呂二妹的家俱並不多，用一輛小型貨車就裝走了。她搬家那天，我站在旁邊咬著手指看搬家工人進進出出。等所有家俱都搬完了，我突然飛快跑過去，雙手抓住車欄杆，腳一蹬屁股一湧，就上了車。可一位搬家工人拎著我的胳膊就朝車下丟，他說呂二妹說了不讓我上車。我一愣神，車就咣咣啷啷揚塵而去。
我在那間空空蕩蕩的屋子裏住了二天。我想呂二妹也太無情了，這麽一年多來，她那具又黴又臭的身子每次不都是我擦洗的嗎？現在劉輝惹了她，她居然把我撇在一邊不管了。也許她在內心認為劉煌的死我也脫不了幹係？這一點我得承認，如果不是為了我，劉煌不會就這麽死了。
劉煌對自己死是有心理準備的，有一天晚上他曾對我說過，他說：像我這樣的人，說死可能就死了。他還說：我死之後，你奶奶房子的租金就隻要維持兩個人的生活，那時也許有些餘錢供你上學。劉煌死的時候我沒有流多少淚，現在躺在這間徒剩四壁的房子裏想起以前他說過的話，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我並不是很想讀書，隻是從出生到長這麽大，還從沒有人對我這麽好過。眼看劉煌說死就死了，我真不知以後該怎麽辦？劉煌不在了，我並不稀罕能與呂二妹住在一起。我受不了她身上那股發餿的黴味，我每給她擦一次身子，心情都要灰暗好一陣子。特別是她下垂的乳房與肚皮形成的那道倒坎，下麵總是油膩膩髒兮兮的，比人家耳朵根子後的汙垢還多。我決定自己在這裏住下了，這裏有兩間房子，我用一間給出租，另一間自己住。然後我再在外麵找點活兒，我想我能養活自己，楊小虎現在放學後就在一家火柴廠糊火柴盒，這活兒我也幹得了，我可以求他幫我說說看。
我沒想到這房子呂二妹早就出租了。二天後，就有人往裏搬東西。那是一對新婚夫婦，我與他們抬了好久的杠，最後我惡狠狠地對他們吼：這幢屋子常鬧鬼，祝你們以後生個鬼娃娃！吼完我就像隻野雀一樣跑開了。那男人本想追著我打一頓，但他沒追幾步，就被那女人叫住了。
我又迴到劉輝那裏了，我身上帶的惟一東西就是劉煌給我的《漢語詞典》，這東西對劉輝來說一錢不值，所以我對劉輝也是一錢不值。隻是劉輝對我捧著這麽個玩意兒有些好奇，他問：你真識字啦？我撇撇嘴，不置可否。
從我去益縣那時算起，時間已過去差不多三年。在這三年裏，我與劉輝共同生活的日子不到一個月。劉輝對我已比較陌生。這個家對我也已比較陌生。李曉媚呢？李曉媚就更加陌生了。兩年不見，她居然給我生下了一個小弟弟。那家夥閉著眼睛躺在李曉媚的懷中，溫柔地吸著奶。李曉媚見我目光癡癡地看著她的胸脯就警惕地轉過身去。我傻傻地笑了笑，心裏卻傷心得想哭。
我知道這個家再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在閣樓裏睡了四個晚上。每晚都聽到李曉媚在下麵指桑罵槐地咒。當然每餐吃飯的時候，也是她咒罵的好時機。我想這閣樓裏生龍活虎的跳蚤還是給我的同父異母弟弟留下好了，我是該走了。
第五天的黃昏我沒迴家吃飯，我不知劉輝他們有沒有等我吃飯？也不知劉輝夜裏是否尋找了我？總之，從那天起，我就像遊魚入水般從他眼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