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徐州城內書劍門。

    昨天對於書劍門來說可不是一個好日子,前一刻宴賓客,下一刻高樓塌。門主死的不明不白,門主夫人也重病不起,平日裏躲在犄角旮旯裏的各路仇家也都蹦了出來,光明正大的堵在門前。更重要的是,他們說書劍門的那個神秘的靠山死了?書劍門弟子們自己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城南那邊的消息就能這麽精通?這消息,放在平日裏是不會有人信得,但等了半天了,也沒有誰給他們一個讓人放下心來的準話,不免有些人心浮動。那些惡客帶來的後果不止於此,他們說的那番話,也讓原本站在書劍門這邊的賓客們有些動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張若風是在早上死的,沒過幾個時辰,這消息便傳遍了整個徐州城。而在城南糾結了一撥人來鬧事後,城裏流傳的消息突然轉了一個大彎。原本還在討論殺張若風的人是誰?他是怎麽死的?城南的徐四爺跟這件事到底有沒有關係?忽然就變成了張若風終於遭了天譴,他這些年究竟做過多少惡事,這書劍門什麽時候才會垮?對書劍門種種不利的消息就像決堤之水,迅速的在整座城裏蔓延開來。

    譚銳平強撐著精神安撫好有些躁動的賓客,又走到弟子們的居所去看了看師弟們,內外交困之際,卻人心浮動如一盤散沙。看來,這書劍門是真的要垮了。

    身邊,跟著張若風夫婦打拚多年的胡管事拄著拐杖說:“小譚啊,我看你也累了,快去睡一會吧。放心,書劍門不會有事的,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你可是剛剛從方老將軍那裏迴來!哼,不知道城南徐老四在搞什麽鬼,竟然敢派人造方將軍的遙,也不怕方將軍把他給砍了。”

    “看外麵那些人,一個個的,就知道落井下石!還有那些張大哥邀請來的賓客,好心給他們一個麵子,他們倒好,張大哥一走他們就跟著那些人說我們書劍門的壞話!小譚你放心,方將軍會為張大哥報仇的!再怎麽陰魂不散的厲鬼,遇到從死人堆裏殺出來的,都得嚇得煙消雲散!”

    “胡叔,難道你也覺得,我師父的死是厲鬼作祟?”譚銳平打斷了他的話問道,眉頭微微皺起,臉上很明顯的帶著不讚同之意。

    “這鬼啊,有很多種,有的孤零零的飄在荒郊野外,有的藏在人的心裏,還有的,是人親手給做出來的。鬼?這書劍門當然有鬼!這鬼就在我們的心裏,隻不過你不說,我也不說,以前我們都就裝作不知道了。但是,嘿,沒想到,我老胡還有能親眼看到鬼的一天。嗬嗬,這鬼,指不定是從誰的心裏跑出來的。”老胡也跟著譚銳平的腳步停了下來,此時他們站在某個僻靜的角落,正適合說一些心裏話。

    老胡仰頭看了看天上的那片彎月,眯了眯眼睛,帶起臉上的一片褶皺。

    聽到胡管事說的這番似是而非的話,譚銳平頓了頓說:“胡叔,您有話就直接說。這樣繞來繞去的,平白浪費時間。”胡管事轉過頭來看著他,譚銳平是他看著長大的,不想他們兄弟自小在江湖上摸爬滾打,為了填飽肚子,什麽偷雞摸狗的手段都無師自通。這孩子,讓書劍門養的太直了。

    哪個長輩不想讓自家閨女嫁給一個可靠的小夥子?長得周正,性子沉穩,不油嘴滑舌,踏實上進。張若風夫婦把譚銳平首先看做自己的孫女婿,然後才把他看做自己的接班人,要做一派之主,手段必須要狠辣,城府一定要深,手上沾的血一定要多……而這些,譚銳平都不夠。這個問題,張若風不是沒有意識到,隻不過他以為自己的時間還有很多,他還有很多年的時間去慢慢的教導譚銳平,怎樣在做好一派之主的同時,當好一個丈夫——就像他一樣。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誰能想到,張若風就這麽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他們哥幾個偶爾酒喝多了也會說些混話,像什麽我要是死了可怎麽辦這樣的,他們都說過不止一次。老胡也不止一次的保證過,萬一有一天,張若風先走了,那他一定會把他媳婦還有孫女照看好!哦,對了,還有一定要把他的寶貝徒弟跟孫女婿給看好了!畢竟,就算多活,他們也活不了幾年,這照顧人的差事,到底還是要落在年輕人身上。

    看著胡管事悵然若失的神色,譚銳平沒有打擾他,在一起混了大半輩子的兄弟就這麽走了,無論是誰心裏都不會好受。這滋味,他在軍中嚐過,前天晚上還在一個鍋裏吃飯的兄弟,第二天…就連屍首都找不全了。

    “你知道,這鬼為什麽會從人的心裏跑出來嗎?”胡管事突然一本正經的問道,一雙平日裏已然渾濁的眼睛突然又有了光彩,那神情,就像是在考較自己的學生一樣。

    譚銳平仔細想了想說:“是不是因為,人心裏總是惦記著他,他在人的心裏的重量就越來越重。重到人的心裝不下的時候,他就跑出來了。”

    “不,這鬼跑出來,隻有一個原因。就是在這人間的根子沒有拔幹淨。”胡管事的眼睛突然睜大,他一字一頓的看著譚銳平說道:“做事,一定要斬草除根!把能報仇的都殺光了,你還用整天擔心有人會找你來複仇嗎?”

    譚銳平似乎有一瞬間的愣怔,隨機又反應過來說:“但是,人在做,天在看……”

    “天又沒長眼!世間這麽多事,你見老天爺管過哪個?”

    胡管事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譚銳平說:“銳平,張大哥已經走了,以後這書劍門的事,可是你要一肩挑起來的。整個門派都在你肩上的時候,難道你還要顧及那些婦人之仁嗎?一次兩次還好,大嫂,還有我們幾個老家夥還能替你兜著,兜不住,還有方將軍。但是你看看,我們這些人,可都已經老了啊!我們還能看著你跟霖兒幾年?這江湖,注定是屬於你們這些年輕人的。”

    一提到張霖,譚銳平的眼神立即變得柔和起來,他握緊了手中的劍,鄭重的看著胡管事說:“胡叔,無論如何,我都會顧好師妹安全。”

    看到譚銳平的反應,胡管事原本提起來的心也有些放鬆了,他拍了拍譚銳平的肩膀說:“我相信你的決心,隻不過擔心你的手段太過稚嫩。霖兒可是書劍門的大小姐,你想要護好她,單靠手裏的劍可不行。”

    胡管事拿著手裏的拐杖篤篤的敲了敲石板路說:“張大哥走的突然,老夫也不知道那天我一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有些事,張大哥原本念著你還是個孩子,想著慢慢教你。但現在不一樣了,我接下來跟你說一些事,你一定要記清楚,琢磨透!你都已經上過戰場了,也不是什麽小孩子了。”

    “張大哥的老家原本不在徐州,起先就是在江湖上到處廝混的遊俠。他與大嫂曾經有過兩個兒子,名喚張令書、張令劍,張大哥從小教他們武藝——那時候不比現在太平,那世道,還是有些武藝防身為好。後來,他們二人鬧著要投軍,張大哥想著他們的武藝,在戰場上足以自保,指不定還能闖出些名頭來,就同意了。

    後來,兩位侄子果然如張大哥所料,在軍中節節高升,張大哥也覺得這日子有盼頭了……”頓了一下,胡管事繼續說。

    “你也是上過戰場的,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刀是兇器,一把刀就能殺死一個人,可在戰場上,刀,一亮就是一大片。那兩個侄子,就這麽死在了戰場上,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將官方德而死的。唉,張大哥和大嫂,為了這事,不知道明裏暗裏哭了多少次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這些事,譚銳平是知道的,後來,方德在戰後親自送張家兄弟的骨灰迴家,指天發誓的說要報恩。據說原本是要認張若風做義父的,隻不過張若風不肯,後來,兩人喝了一頓,邊喝邊哭,酒喝完了,兩個人也就成兄弟了。隻不過,譚銳平不明白,胡管事為什麽要說這些?

    “這件事,你一定要記得牢牢的!方將軍,是欠了張家兩條命的!還有一件事你也記得,方將軍,也不是一個好相與的。張大哥當時就是看出這一點,才不管怎麽說都不願意讓方德認他做義父,要不然,別說書劍門了,恐怕……整個張家都滅門了。現在,方將軍是把張大哥當做心腹屬下了,這是好事,但你也要讓他記得,書劍門跟他的其他屬下不同。他是對書劍門有所虧欠的!”

    胡管事砸了砸嘴繼續說:“我們這麽多年,明裏暗裏替他做的事可不少,他怕晚年淒涼,他怕自己那天在戰場上缺條腿少根胳膊的,他怕自己在朝廷上得罪了人,他怕自己迴來後無立錐之地。我們這些年,不知道幫他收斂了多少財物,讓他打通關係;還有城外那些地,那麽大一片,得罪了多少人?還有那個莊子,還有莊子裏的擺設、姬妾。你是沒有看到,他還沒有迴來,那莊子裏的庫房我們就已經替他填好一大半了!對了,還有漕運生意,這可是書劍門的命根子,當年——算了,不說了。總之,你要記住,他現在能安安穩穩的待在莊子裏安享晚年,我們書劍門的絕對是功不可沒!”

    看著胡管事手裏的拐杖,譚銳平覺得,他應該拿著一把刀才對。拿著刀,才適合說這些看似絮絮叨叨,實則細細一品全是血腥味的話。

    “胡叔,那你覺得,師父他……是怎麽死的?”譚銳平不想聽到他說這些話,忍不住打斷他問道。

    胡管事聽到譚銳平這麽問,果然把嘴閉上了。他歎了一口氣說:“一半可能是鬼,你這一年不在這裏,可是不知道這鬧鬼鬧得有多兇。”譚銳平確實不知道,他也有些好奇。

    “有一次,我們正在吃著飯,突然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哪不對勁又說不上來。邊上伺候的一個弟子,臉色突然變得煞白,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從袖子裏掏出一張黃符貼自己身上了。張大哥覺得瘮得慌,就問他怎麽了?結果他說,這間屋子裏有個鬼!

    那時候,他差點讓人給一拳揍死,但我們幾個在江湖上混久了的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就問他,你能看到鬼?那你給我們指一指,這鬼在哪呢?結果你猜怎麽著?

    那弟子,指著一根柱子旁邊說,鬼,就在那裏。還是一個冤死的厲鬼,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穿著一身白衣服,披頭散發,看不清楚臉,雙腳離地三寸,她的脖子上有兩個紫青色的手掌印,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若是你聽到有人這麽對你說,你會怎麽想?”

    譚銳平搖了搖頭說:“我不會相信的,無稽之談,我看不到的東西,他說有便就有了?”

    “那可不一定,因為我們,確實看見了!先是張大哥,他嚇得直接一凳子砸過去了,但那女鬼似乎反而被激怒了。總之,我們隻看得見,張大哥跟一個我們看不見的對手打了一架。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能清楚的看到女鬼的武功路數的,有喊著那女鬼就趴在自己後背上的,還有說女鬼就在房梁上……那個時候,場麵一片混亂,到最後,誰也不知道那女鬼到底有幾個□□,隻覺得,自己在哪都不安全。就連擠到一塊,都會害怕自己身邊的人會不會是女鬼所變。”

    深更半夜的,說這些,確實有些嚇人。譚銳平又想了想說:“我聽聞,有些藥物,吃了之後會讓人看到幻覺。你們是不是中毒了?”

    胡管家搖了搖頭說:“不可能,絕不可能。且不說那些新入門的弟子,我們哥幾個,都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的,對毒/藥和裝神弄鬼的伎倆可都不陌生,你說的那種□□是有,但我們卻對不可能事前事後都毫無所覺。況且,若是就這一次也就罷了,這女鬼還出現了好幾次,而且專纏著張大哥和大嫂。

    而且更巧的事,從大嫂的反應裏,我們猜出來,這女鬼恐怕就是張大哥和大嫂殺得。張大哥和大嫂做事,一項斬草除根不留後患,更何況,具大嫂所說,這女鬼是五十年前死的。若是報仇,有誰會等上五十年?

    後來,我又從大嫂那裏知道,原來他們當年殺得,還是一個唐門的女弟子。我當時嚇了一大跳,跑道上到處打聽唐青矜的行蹤,那時候,他正在千裏之外的地方,忙其他事,忙的手忙腳亂,徐州城裏也沒有發現其他唐門弟子的蹤跡。查了一圈,我本來也不信鬧鬼的,到最後也有些信了。”

    譚銳平又問:“胡叔,你剛剛說一半可能是鬼,那另一半可能是誰?”

    “唐青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刀+陸小鳳]唐門偃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醉貓戒酒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醉貓戒酒中並收藏[天刀+陸小鳳]唐門偃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