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驟起,噗通!噗通!二人直摔到地上!


    幸而那地上年複一年堆滿了層層落葉,秦水墨隻是震得胸口發悶,心中暗叫:壞了,自己一時大意,竟沒注意到丹青受了傷!


    頂著滿頭落葉,瞥見不遠處落葉堆裏露出一線雪白衣角,急忙手腳並用將丹青扒了出來。


    箭傷?秦水墨打眼望丹青全身衣衫雪白,並無血痕。中毒?伸指探上丹青的脈門,脈象平和,搏動有力。秦水墨忙望向丹青那顛倒眾生的俊美臉龐,卻看到那雙斂盡天下秋水長天清絕顏色的眼眸裏淡淡的怒意!


    “您這是生氣了?丹青大爺?”秦水墨眼角含波,怯生生地問道。


    “男人的頭,女人摸不得!”


    望著風光霽月,飄然無塵的丹青口中說出這麽一句話,秦水墨隻覺得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往上噴,一麵卻滿臉諂媚地語氣溫柔地說:“丹青公子,丹青大爺,小的問一聲,這混賬話可是二師兄教你的?”


    丹青臉上現出猶豫的表情,轉而朝秦水墨擲地有聲地扔出了一句:“他還說,男女授受不親!”


    秦水墨恨得牙根癢,嘴上不甘心地說“丹青長大了,與師姐是該不親了!”


    丹青白若神山之雪的臉龐卻泛出了幾分血色,爭辯道:“不是的,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別人不懂丹青這沒頭沒腦的話,水墨卻懂。六歲那年除夕夜被大師兄從永安河救起,秦水墨傷寒入體,幸好大師兄一路小心照顧帶迴嶺南畫館。入館那日,師父恰好也從外地迴來,卻帶了個眉清目秀雪樣肌膚玉樣顏色的小男孩迴來,說是新收的徒弟。


    師父聽大師兄說了救起秦水墨的經過並且已打聽清楚這女孩是歸德將軍府的表小姐。


    師父搖頭,說還是該送迴將軍府,畢竟那裏有她的親人。


    秦水墨小小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死也不願迴去,並說若是送自己迴去便從那玉筆峰跳下去。新入門的小徒弟也慌了,一伸手攔在秦水墨麵前,大聲說道:“你信我!我護你一生一世!少一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


    小小的臉龐上,一個是清淚兩行,惹人憐惜;一個是眉目無雙,堅毅果敢。


    師父笑歎一聲,便說那就留下拜師吧!給將軍府修書一封告知在嶺南畫館學藝也就罷了!


    因那小徒弟也未行拜師禮便與水墨一起向師父叩頭,師父卻攔住要他二人麵向南方行三跪九叩之禮。


    兩個孩子不懂,便照做了,隱隱感到師父麵色凝重。行完禮,待師父賜名時,兩個孩子卻爭執了起來。那男孩子被師父先遇上,自然要做師兄;秦水墨不甘心與他比了生辰八字,確是一年所生,自己卻比那男孩子還小幾個月。秦水墨隻得指著玉筆峰嶺南畫館的門檻說自己被大師兄帶著早他三個時辰進來,按入門順序自然是自己是師姐。二人相持不下時,師父笑著說,賜名以年紀為準,按門內順序正好輪到丹青水墨,男孩喚作丹青,女孩便叫水墨,卻叫水墨當師姐如此便公平了。二人聽了也覺得師父公允。


    此後畫館便多了一對活寶,那也是秦水墨最開心的日子。每日裏清淨之地,文墨韻香裏,兩個六歲的孩子,那是今天撞了師父的藍田玉硯,明日拔了大師兄養的青翎錦雞的毛。彈弓唿嘯裏雞飛狗跳,嚇的二師兄將自己珍藏的酒具佳釀統統藏在後山,嚇的連後山的飛禽走獸聽見這對活寶的聲音也立時無影無蹤。


    流光容易把人拋,無憂無慮的少年在師父師兄的愛護中長到了十三歲。頑皮依舊,師門技藝卻也精進了。嶺南畫館以畫為生,師兄弟各有所長,丹青自幼學的確是山水畫。師父本說水墨乃女子,武功由自己親授,畫藝卻平常即可,每月後半月跟隨自己的師妹學習絲竹音律歌舞女紅。水墨卻因與丹青形影不離,丹青學畫時,便也在一旁陪學。二人天分極高,竟都於山水畫上進境非凡。誰知世事難料,十三歲上,丹青卻突然大病,高燒七日夜方退,醒來後卻神思凝滯,智力大減,再不複往日風采。熬黑了眼圈的師父,長歎道,這孩子太過玲瓏得天地所鍾,如今智之一道受損也是命數使然,幸而撿迴一條命來,優曇缽花,如今這樣也未必對他不是好事,隻是以後門內山水畫一路隻得由水墨秉承了。


    三年未見丹青,聽聞他因為三年前大病內力全失,經脈受損,隻得跟隨師父在後山閉關修習特別功法。今日再見,少年如雪鳥飛雲般的身法,確是涅槃重生,大有所成。


    往事已矣,一句“一生一世”,恍若讓秦水墨又看到了那個玉筆峰前單薄的小男孩,雙臂伸展,目光堅毅。累累思緒,透過那年秦府的紅紗,透過阿孟娘懷裏無數個難眠的夜色,透過永安河水的冰涼,透過畫館裏無憂無慮的青蔥歲月,原來,那年那個強行當了人家師姐的小師弟從未改變。


    秦水墨眼圈一紅,一把緊緊抱住丹青,鼻息間滿是他溫溫清潤的藥草香,就如三年前自己抱著他生怕他就被那高熱的體溫燒成了灰離自己而去的七個日夜。如今要護我一生一世的小師弟迴來了!我要抓緊他,不許任何人、任何疾病、任何不確定用任何的名義傷害他一分。


    丹青渾身一震,腦海中似有某個朦朧的小小的身影,就要從玉筆峰躍下,又與自己一同在溪山行旅圖的描摹畫紙上落下淡淡一筆,又似乎那年渾身滾燙迷蒙之際聽見某人不斷唿喚自己的名字才慢慢升起的求生之意。


    丹青的雙手緩緩抬起,就要樓上那瘦弱的肩膀之時,感覺某人的手又從腦後撫上了自己的頭!


    “男人的頭,女人摸不得!”


    “嘣”!


    秦水墨摸著被丹青一個彈腦瓜嘣彈得生疼的額頭,望著再次霽月清風不染煙塵的白衣少年,心中下定決心要二師兄為他自己對丹青犯下的“累累罪行”付出代價!迴師門後定要把二師兄珍藏的即墨老酒喝個精光,一滴也不剩!


    突然,某個雪白的毛茸茸的麵團在秦水墨懷中滾了兩滾便又睡去。


    秦水墨低頭,那雪白的小狐狸毫發無損,空中飛行一場絲毫沒有影響它的睡眠質量。


    丹青也對那小狐狸感了興趣,輕輕接過去撫著它雪白光潔的皮毛,覺得它似乎很冷,便將它輕輕攏在衣襟裏。


    秦水墨歎口氣,對麵一人一狐,都氣質不一般啊,生而就美到極致,真是令人讚歎!隻可惜了此等美人美景無筆墨畫下,真是可惜。


    一方透著藥香的絲帕遞到眼前,秦水墨一怔,笑著接了過來,看來丹青少爺不滿自己這垂眉了。遂拿了那帕子將臉上特殊藥物的易容擦去,秀氣臉龐上一彎精巧的眉逐漸顯露,白而均勻的膚色上纖巧的五官,雖說不上多美,但眉梢眼角也自有一段動人的顏色。


    丹青摸摸冰狐的絨毛,點點頭,對秦水墨現在的樣子很滿意。


    “那麽,丹青少爺,我們現在去哪裏?”


    “商州!”


    “為什麽是商州?”秦水墨偏頭問丹青。


    丹青麵無表情,繼續摸狐狸。


    “這也是二師兄說的?”


    丹青點點頭,繼續摸狐狸。


    “那怎麽去呢?丹青少爺?”


    “你知道。”丹青肯定地說,還是繼續摸狐狸。


    秦水墨眼前又一黑,“這也是二師兄說的對不對?”


    秦水墨無奈地一攤手,“那二師兄還說什麽了?少爺你一次都告訴我好不好?”


    “你負責一切,我負責跟著你!”丹青終於不摸狐狸了,思索良久,說了一句。


    “然後呢?沒了?”秦水墨抬眼望天,好吧,二師兄,算你狠!“我們走!去商州!”


    嵬水下遊,仙陽古渡,一艘貨船撤了跳板正要起航。


    “船家,咳咳——等等,咳咳咳——等等——”一個青衫書生一麵向那撤了跳板的船工喊話,一麵止不住地咳嗽。


    “公子何事?”船工叫道。


    “你這船,咳咳——可是去,咳咳——商州?能否載小生一程——咳咳?”那書生邊咳邊急切地問。


    “哎呀,不湊巧,我們本是貨船,船上隻有兩間客房在倉底,已經被人包了。公子還是等別的船吧!”年輕的船工收起纜繩,衝那書生答道。


    “可是——下一班船,咳咳,要三日後,等不得啊!——咳咳——小哥你行行好!”那書生向船工不住作揖。


    船老板是個四十左右的精瘦漢子,上來甲板,皺眉向那船工問道:“怎麽迴事,為何還不開船?”


    船老板聽完船工的話,望那書生一眼,行了個禮道:“這位公子,非是我等不行方便,實在是客房已被客人包下,萬望海涵!”


    “無妨!”一身男裝的秦水墨向船老板笑道,“我們讓出來一個房間就是了,出門在外與人方便總是好的。”


    “可是——”船老板望著那書生不住咳嗽,麵有疑慮。


    “他那是風寒,是內腑受損,不會傳給他人的。”秦水墨心知這走船在外,最擔心的就是天氣和疫症了,忙說:“小生略懂醫術,不妨事,船錢我們也照付!”


    船老板猶豫著,看見秦水墨衣著得體,神態謙和,想起另一位同來的公子更是容顏清麗,氣質出群,倒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隻得叫那船工放了跳板讓對麵青衫書生上船。


    那書生顫巍巍走過跳板,袖口捂住顏麵正要咳嗽,一陣風來,甲板輕搖,頓時步履不穩。秦水墨忙上前一步扶住,那書生站穩了腳步連口稱謝,又對秦水墨讓出了一間房千恩萬謝。


    秦水墨笑著還禮,望著那書生和船工下了樓梯往倉底的客房而去,冷不防身旁容顏逼人,光彩非常的丹青少爺,一雙眼睛寒氣森森。


    “放心!我剛才試過了,他不會武功,倒是他的病——”秦水墨仰望著丹青高瘦的身材上眼中寒光似要變為利劍一般!


    “你為什麽摸他!”丹青少爺眼光能殺人!


    秦水墨呆了半晌,眼睛骨碌碌一轉,“我餓了,去吃枇杷了!”轉身從丹青身側竄出,頭也不迴奔向倉底客房,背後寒氣如刀。


    秦水墨心有餘悸,丹青大少爺生氣起來可真可怕!


    濁浪沉沉,貨船離了仙陽古渡,便順流直下經嵬水取道涵江,往商州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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