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車一頂,珠簾輕垂,內務府的儀仗並著手持聖旨的太監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往城西歸德將軍府而來。


    早已得了內務府告知的秦府,府門大開,華燈高懸,男丁門外列隊,女眷內院肅立,等待著端寧郡主的車駕到來。


    儀仗緩緩停住,素手翻起綠紗簾,單薄的身軀穿著粉色包邊廣袖紗衣立在車頭。小小的身影就如綻放在枝頭的一朵海棠,獨立風雨,搖曳清霜,卻依然占盡春風,笑看群芳。秦水墨抬頭再次凝神望著歸德將軍府幾個禦筆手書的鎏金大字。秦府的門楣還與十年前的除夕夜一樣,在宮燈的映照之下,氣勢巍峨。當年一抹紅紗躍門而出的小女孩已成端寧郡主冉冉而來,阿孟娘懷中抱著的嬰孩的哭聲卻仿佛從院牆的那一端隱隱傳來。當年,就是這短短的幾級階梯嗎?母親,您也是踩著這階梯遇見了父親,拋卻了小姐身份,短短幾下便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阿孟娘,您也是跪在這階梯外三天三夜,跪開了秦府大門,讓懷中的嬰孩成了秦府的表小姐?燭火搖晃,不經意間便變幻了落落紅塵。


    “郡主!該下車了!”


    隨行侍女一聲輕語,秦水墨從恍惚中迴過神來。右手搭上侍女的手臂,秦水墨玉足輕點,下了車駕。


    “端寧郡主福壽安康!”眾人齊聲行禮,秦水墨的月白披風迎風一展已上台階進去。


    內監宣了旨便迴去複命,秦水墨在丫鬟家丁簇擁下轉迴內院。


    內院之中女眷依身份而立,在三姨娘率領下緩緩施禮,“端寧郡主福壽安康!”


    秦水墨望著燈火明亮的將軍府,卻覺得眼前眾人分外寂寞遙遠,不發一言直往破敗的傭人院落而去。


    三姨娘趕忙而上,“燕兒,郡主!請往上房休息!”


    秦水墨頭也不抬,依然前去之勢不改。


    “你等今日都乏了,迴去安歇吧,我這裏一如以往,不需要人伺候。”秦水墨身影頓了一下,“所有人等不得進入此院!”


    夜風起,秋露涼,秦水墨的聲音卻比雪還冷。


    “不過是運氣好被封了個空頭郡主罷了,來日方長,今朝就忍你一忍!”三姨娘帶眾人在院外停住腳步,望著秦水墨的背影暗自思量。


    這一夜,除了房簷上似有也野貓掠過外,睡的倒也安靜。


    次日晨起,聽得院牆外遠遠傳來嘈雜人聲,秦水墨掀簾而出,便見到三姨娘派來伺候秦水墨的丫鬟早已立在門外。


    “給端寧郡主請安!”幾個丫鬟福了一福。


    “何事喧嘩?”秦水墨懶洋洋地倚在門框上打量著幾個丫鬟。


    為首的大丫鬟忙對身後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奔向前院而去。那大丫鬟帶著人上前服侍秦水墨梳洗早膳。秦水墨半碗粥還未喝完,就見先前那小丫鬟已經折返而迴,斜眼瞥了一眼那大丫鬟,衝秦水墨迴稟道:“迴郡主,是暴民,圍了府門!”


    “哦!”秦水墨低頭繼續喝粥。


    那小丫鬟,急切之間又怯怯懦懦地說:“那些暴民口口聲聲要見端寧郡主,要郡主——還他們——公道!”


    “這話從何說起?”秦水墨一怔,想來這太平年代哪來的暴民,竟然敢圍了將軍府,且自己昨夜才封郡主,如何這些人便衝自己來了,看來這郡主的名頭倒也確實響亮。


    秦水墨放下碗,“我們去瞧瞧!”,便穿院過廳直向府門而來。


    到得門口,隻見管家與護院帶著男丁手持棍棒正虎視眈眈對著府外。


    大管家見著秦水墨忙道:“郡主,暴民兇惡,還請迴房,莫受了驚嚇!”


    “暴民?”秦水墨眉梢一揚,“暴民為何卻要見昨夜才封的端寧郡主?”


    大管家看一眼秦水墨,額角抽動一下,卻低了頭再不言語。


    秦水墨轉身欲行,大管家咬咬牙急忙道:“刁民持械而來,郡主,還是等京兆尹的人馬來了再出去吧!”


    “不必!”秦水墨淡淡地說,言語中卻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不知為何,今日大管家見了秦水墨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隻得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衝府內護院男丁一揮手,給秦水墨讓出一條通向側門的小道。


    歸德將軍府廣亮大門梁架高聳,上承飛簷屋頂,青色蓋瓦起脊,鎏金皇帝手書大字熠熠生輝。


    幾十個手持棍棒農械老幼不一莊稼戶人打扮的男男女女正準備強衝府門之時,那偏門卻咿咿呀呀地打開了。


    精壯的護院家丁手持一色環首刀堪堪逼住前進的人群。


    “今日將軍府不給我們公道,我們和你拚了!”領頭老者一頭白發,揚起手中的鋤頭,眾人就要擁上!


    “哐!”護院寒光閃閃的環首刀半出鞘!蕭殺之氣立刻籠罩住場中眾人,引得周圍看熱鬧的百姓也不禁一聲驚唿,更有那帶著孩子的母親立時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慢著!”嬌喝聲清脆悅耳,如炎夏六月天飄了一瓣晶瑩的雪花,令人心頭燥熱頓失,這雪花又仿佛帶著九天之上眾神的威嚴,令人心生懼意不敢違抗。


    一身白衣的秦水墨,不施脂粉,就如一朵幽美的蘭花,卻有別樣芬芳,雖無濃豔催開處,卻淩波欲去,似隻為那一點東風的挽留才在這十丈軟紅的塵世中駐足。晨風吹來,裙裾飛舞,花開一瞬於這獵獵刀光中,於這凡塵紛擾中,出塵而聖潔的身姿令眾人全然忘記了身處何地,全然忘了今夕何夕。


    “我滴乖乖呦,看見這神仙樣的端寧郡主,架都不打了?”人群中一個高大的男子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原口音,一邊癡癡地望著秦水墨一邊嘟囔著。


    為首那白發老者放下手中的鋤頭,迴過頭看著那男子,嘴唇哆嗦著說:“這——便是——郡主?”


    那男子瀟灑地聳聳肩,裁剪合適的鹿皮獵裝襯著他矯健的身姿散出別樣的風度,還不忘向秦水墨揚了揚黝黑濃密的眉毛,眨了眨鷹般明亮清澈的眼睛。


    那老者轉過身去,噗通一聲向秦水墨跪了下去!


    一時間噗通之聲不斷,那幾十個農戶竟然丟掉了手中的農具,盡皆跪倒!


    “請郡主為我等做主!”那老者高喊一聲,花白的頭顱磕在硬邦邦的青石板路上。


    人群中幾位女子的哭泣之聲便再也抑製不住了。


    秦水墨看著棘默連拋過來的媚眼,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難怪這些農戶要見“端寧郡主”,感情是這位活寶世子在背後指點。


    眼見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將將軍府門前的大街圍得水泄不通,秦水墨瞟了一眼棘默連,再看到那老者額頭在青石板上磕的通紅,不禁心中一酸。


    此次迴京,平靜的表象之下危機重重,秦水墨修習本門離幽心法,參悟玄元造化,勘破生死機緣,本無意這庶人的生死傷悲。她自幼卻有一樣,見不得耄耋老者受苦。天地萬物本有定數,紅顏白骨滄海榮枯,千年時光流轉亦不過一瞬。許是秦水墨自幼未曾承歡父母膝下,於孝之一道總有缺憾,許是她參悟心法時總執拗生命總有尊嚴,誰又能忍這百般蕭索啃噬本已經年老邁的身心?怨不得師父說她離幽心法離得悲、歡、愛、恨、明、滅、生、死,這一生的進境卻總不過八重。


    翠步玉搖,素手輕挽,“老人家有什麽事起來說話”,秦水墨輕輕說道。


    老人忍著滿眶淚水,向身後一指,便有人抬上來兩張門板,上麵躺著兩個少年。本應活潑矯健的少年滿身血汙,奄奄一息,痛苦呻吟聲幾乎低不可聞。一個少年大腿、右臂傷口翻開,露出森森白骨。另一少年喉間幾個血洞,還有點點鮮血順著已凝固的血痂不斷湧出。兩少年傷勢極重,眼見處在生死之間。饒是周圍眾人剛才已經看見了二人慘狀,如今細細端詳仍是麵露不忍。


    秦水墨抬頭看棘默連。


    棘默連忙討好地湊上前來說:“已經著人去取我雲海的戰傷藥了,死不了!”


    秦水墨點點頭,向老者看去。


    老者再磕了一個響頭,顫聲說道:“草民是城北尤家莊人氏,這些都是我的宗族子侄。隻因昨夜有人在莊旁的天水圍場縱犬夜間狩獵,驚得莊內孩子夜不能寐徹夜啼哭,這兩個孩子氣不過便帶了弓箭前去與狩獵之人理論,卻未料一言不合竟被那人驅犬咬成重傷,若不是莊裏漢子聽見動靜群去搶了迴來,隻怕——隻怕——”言未畢,雙肩抖動,竟失聲呦哭。


    “什麽人如此無禮?”圍觀眾人義憤填膺。


    那老者抬頭看一眼將軍府,咬牙切齒道:“就是這歸德將軍府的大小姐!”


    “休得胡說!”秦府大管家喝到,“我家小姐德容淑嫻,怎會做這等事?”


    “是與不是,去天水圍場一看便知,如今那狩獵人仍在圍場!”人群中一個漢子吼道。


    “一會自有京兆府尹前來,定可查個明白!”大管家看一眼日頭,估摸著京兆府尹的人馬也快到了。


    “那都是官家,我等信不過!”


    “請端寧郡主為我等做主!”


    “請端寧郡主為我等做主!”


    人群中群情激蕩。


    秦水墨看棘默連,棘默連眨眨眼睛,湊到她耳旁說道:“怎麽,郡主不想伸張正義?”


    秦水墨早已看出那兩個少年身上正是雪獒噬咬所造成的傷痕,而京兆府尹劉升卻正是秦無雙未來婆婆尚書夫人的內弟,看來今日的事自己若是不出麵,此事斷然不會善終,又想到舅舅秦玉德在邊關餐風飲雪,女兒卻在京城飛揚跋扈,不禁心中歎息。


    “那就請世子陪我圍場一行,可好?”秦水墨衝老者一點頭,轉身對棘默連說道。


    “你不叫我去我也非去不可!”棘默連朗聲答道,一邊手下自有人牽來兩匹快馬。


    “京兆府尹的人馬來了,就叫他們速到城北天水圍場,不準擾民!否則我必當麵聖陳情!”秦水墨衝大管家冷冷說道,牽過韁繩,翻身上馬。


    棘默連使個眼色不讓手下跟來,著他們在原地護住農戶並給那兩個少年療傷,翻身上馬。


    圍觀眾人立刻讓出一條通道。


    一聲長嘶,馬背上風似刀,人如玉;女子白衣若雪,素手長鞭,男子豐神俊逸,矯健如豹。兩騎並馳,在眾人的眼光裏衝城北飛一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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