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之上,一輪彎月已登上了柳梢枝頭;天幕上,太陽的餘光卻還未散去。


    秦水墨望著海棠離去若有所思,四周的景物在逐漸暗去的天光中陷入一片沉寂。黃昏微涼的風中,傳來了輕微的聲響。秦水墨略一沉吟,身子一閃向剛才海棠離去的巷子疾奔!兩道黑影卻從牆邊的陰影中閃現而出,悄無聲息地騰空而起,直撲秦水墨而去!秦水墨側身、移步,腳下方位一晃,整個人就如一縷柔軟的輕紗堪堪從兩道黑影中奪路而過!兩道黑影似乎並未料到她竟能逃出封鎖,略一遲疑。秦水墨卻身子更快向前躍去,人在空中卻見當頭一張黑網迎空而下,四麵均被封住!秦水墨銀牙一咬,徒手向黑網劈去,也顧不得那網上是否有毒,鼻中卻嗅到一絲異香。“糟糕!”秦水墨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渾身頓時酥軟,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人還未觸到黑網,便從空中直向地麵跌去!秦水墨心中氣惱,想不到這手段像極了那日自己對付五姨娘的種種,隻可恨今日網中魚兒成了自己。


    千鈞一發之際,似乎看到一道銀光破空而來,漫天黑網散作柳絮般四散而開!秦水墨無力的身體並未感到地麵堅硬,而是跌進了一個堅實有力的懷抱!屬於他的溫熱而霸道的氣息緊緊團著秦水墨瘦弱的身體。暗紅色羅袍上,銀線織就的彼岸花在眼前搖晃,秦水墨抬頭,對上一張英挺俊秀的臉龐,高聳的鼻梁,精致的唇角,墨般的眉,比墨更黑的眸子。月光鍍在這張完美的臉龐上,少了陰鶩憂鬱,少了驕縱霸氣,反而帶上了一份聖潔!此刻那比墨更黑的眸子裏倒映著秦水墨垂的眉和比紙更白的臉。困倦襲來,秦水墨再也支撐不住疲倦的眼皮,倒在了那堅實有力的懷抱裏。


    鼻中一縷淡淡的清香緩緩而來,令人渾身舒適,秦水墨睜開眼,竟是在床上!環顧四周,桌上一盞蠟燭放著明光,枕旁一個黑色的小瓶子拔開了塞子,那淡淡的清香正是從瓶中傳出來的。秦水墨明白瓶中所放的定是所中迷香的解藥。


    是什麽人向自己下手呢?此次行動並未開展,如何便被人盯上了?自己還是大意了,想來師父說江湖就是看不見的朝堂,朝堂就是明麵上的江湖所言不虛。


    秦水墨暗運內力,察覺自己身體基本恢複,便拿起了枕旁的小黑瓶,借著燭光看去。那小瓶子竟是上等墨玉打造,雖說不上價格不菲,卻也是精巧異常非尋常之物。推開房間的門,秦水墨發現原來這裏是朱雀大街的廣安客棧,離秦府並不遠。問了店小二,隻說有人結過房錢了,是什麽人卻不清楚。


    秦水墨悵然若失地走出客棧,手中摩挲著小黑瓶,想起那暗紅色羅袍上的銀線和溫熱而堅實的懷抱,是那日在畫舫上遇見的公子?隻恨自己迷蒙之際未曾將救自己的人看個仔細。“反正,那人長得倒是英俊!”秦水墨唇邊現出一抹少女特有的微笑,輕步向秦府走去。


    深宮之內,剛與內閣議完事的皇帝迴到德妃的長寧宮,眉間揮不去的濃濃倦色,德妃在一旁小心細致地為皇帝捶著腿。


    “聽聞皇上三日後要辦京城雅集?”德妃見皇帝此刻心緒平靜,小心地挑起話題。她心內對皇上取消秀女大選實在是摸不透,莫不是自己內定了張玉若為魁首惹了皇帝起疑?


    “是也,如今拜月國因為追捕叛國的國師屯兵十萬在邊境,朕哪還有那個心思?”皇帝品一口桌上香茗,腦海中又浮現起二十年前那兩彎垂眉,眉間殷紅的少女,閉著眼說道。


    “臣妾萬萬不敢窺探國事,隻是此次雅集聽說皇上要將秀女與眾皇子和各未婚配的官員貴族之子處於一處,臣妾為六宮之首,卻不知該如何辦了。”德妃低著頭柔順地說,大興朝雖民風開放,可這年輕男女混在一處卻也著實少有。


    皇帝微微一笑,“那秀女當中也不乏存了攀龍附鳳心思的,朕總要安撫一下,至於這雅集倒確實是為了那棘默連王子了。”


    “哦?就是那雲海國在大興作為人質的王子嗎?”德妃接口道,想到自己此言又與國事相關,旋即閉了口。三年前雲海國倉吉可汗為與大興聯兵對付哥勿特派這棘默連來到天安城,名為學習中原文化禮儀,實為取信大興的人質。


    皇帝卻渾然未覺,繼續說道:“可不就是他,前幾日金殿之上朕欲將福康郡主指婚給他,你料他怎麽說?”


    “皇上指婚乃是莫大的榮耀,他不願意?”德妃問道。


    “他說要依大漠的規矩,他自己挑,朕便準了。順便叫幾個皇子和京城未婚的貴族子弟作陪,朕也要看看他們的心思。”皇帝吃了一口德妃遞過來剝了皮的北地葡萄,微微睜開的眼中若有所思。


    德妃心中頓時透亮,她自己並無子嗣,隻是將已逝皇後的獨子,也就是當今的太子養在膝下,所以皇後病逝後未再立後,自己卻儼然後宮之主。如今太子與二皇子已婚,其他幾位皇子卻未成家,皇帝卻也不急著指婚,心下想來是擔憂皇子藉由婚姻與當朝各大勢力行成盤根錯節的裙帶關係而造成政局混亂。皇帝的帝王心術確是要借著雅集看看各位皇子的心思了。


    “臣妾明白了,臣妾就在這玉液池畔仿上元節賞燈的儀製,讓他們賦詩猜謎可好?”德妃即刻迴到。


    “還是你最懂朕的心思!留心著給棘默連找個門當戶對的側閼氏。”皇帝撫了撫德妃的秀發。如今南邊拜月國蠢蠢欲動,一旦戰事開啟北方蟄伏的哥勿必定要再與大興兵戎相見,為了避免雙線作戰,大興必須震懾四方,而可以牽製哥勿的雲海國是花多少血本都要爭取的盟友。


    “側閼氏?”德妃驚訝道,“皇上指婚,滿朝秀女任選,竟然不是正室?”


    皇帝眼光投向殿外的沉沉夜色,“北邊有消息傳來倉吉可汗病危,棘默連很快就是新的雲海國可汗了!”


    九月初五,玉液池畔宮燈盞盞,映的池水含光流波,璀璨勝過天上星辰。一側的文華殿內,亦是明若白晝,擺下上百張桌席。


    皇帝已有明旨,眾秀女若有婚配之選的可不參加,餘皆須列席。


    秦水墨在太監的指引下,與眾人一起穿花園步入內宮。秦水墨見繞著玉液池一周,布置的各色宮燈,燈下懸著製式統一的小木牌,木牌上寫的是些燈謎。仔細看去都是些尋常謎語,簡單異常,隻是燈海如花,夜空明淨,倒是在這寬闊寂寥的皇宮之中多了幾分世俗的煙火氣,卻又透著雅致和貴氣。內監傳下話來,每人需選燈謎一個,然後可觀燈飲宴。秦水墨看向麵前的牌子,上寫著:“甫入葡園枝累累,正臨華苑草萋萋。謎目:花卉名”,遂摘了這牌子步入文華殿。秦水墨目光所及,今日這座次擺放的倒是有趣。除了北麵設了主座和兩側陪坐,想來是德妃娘娘與其他娘娘的座位,其他座位循著擺放的花草、山石和叢叢綠竹錯落有致地散開。看陣勢就如在花園中飲宴,既別致風雅又不顯局促,從主座位置看來卻又一覽無餘開闊敞亮,秦水墨不禁暗暗也為德妃的機變處事能力讚了一聲。


    掌事太監看到秦水墨手中木牌,輕聲說道:“姑娘請隨便落座,德妃娘娘有命,今日宴席不分主次,但求舒心自然。”


    “這不是歸德將軍府的表小姐嗎?”


    “什麽小姐,聽說是自己認上門的?”


    “小聲些,你可沒見三日前她的風采,連皇上都龍顏大怒呢!”


    “就她那姿色——”


    不遠處站著一群女子對著秦水墨指指點點,秦水墨目光轉動,正對上眾女子簇擁著的兵部尚書之女張玉若。想到對方一心要當貴妃的希望落了空,秦水墨搖了搖頭走向角落裏的一張案幾坐下,自有宮女早已擺放好了的瓜果和幹果蜜餞,外帶一小壺酒,旁邊還有一副文房四寶。秦水墨聞得酒香,不禁讚歎一聲“好!”,一邊拿了瓷杯自斟了一杯。酒色如血,透著撲鼻的清香,正是雲海國雪山水灌溉的特產葡萄釀製而成的果酒。聽聞這酒由雲海國千裏冰鎮而來,不同於中原白酒越陳越香,這葡萄果酒確是一年後就口感酸澀了。此酒到了大興皇宮後還要在冰窖以冬天時采自西流河的冰塊鎮住,引用時才可保持出產時的風味,真可稱作有價無市了。秦水墨再不猶豫,輕品一口,唇齒留香,頓時心情大好。


    “靖王來了!”眾女子停止了閑聊和議論,紛紛向循著另一側宮門而來的男賓望去。秦水墨再品一口酒,也向遠處望了一眼,隻見一個年近三旬的男子緩步而來,眉宇神態之間像極了皇帝。聽說這靖王本來早應婚配,隻是三年前生母嫻貴妃病逝,這靖王孝行天下為生母守孝三年,深得老皇歡心。秦水墨心中冷笑,若是真心孝順,又為何在守孝期間與拜月國的前國師密信來往不斷?此人能在京城權力中心抽身而出,韜光養晦,倒是當今太子最大的威脅。


    “睿王也來了!”各少女更加激動了些,不少人眼中閃著興奮的光。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大步而來,虎虎生威。天安朝如今天下承平,各皇子明裏暗裏都存了較勁的心思,這睿王倒是個變數,向來隻愛帶兵打仗,數年在邊關曆練,於朝中諸事皆不參與。聽說在邊關也深受官兵愛戴,隱隱然一代名將風範,秦水墨不禁對這睿王有了幾分好感。


    “雲海國世子到!”司禮太監高聲叫道。諸位皇子都是自行前來,隻有這個雲海國世子是高唿報出名號,倒是顯得十足的尊重。


    “雲海國世子?就是那個人質?”


    “小聲!就是那個常在京中騎馬,城郊種地釣魚的粗人!”


    “那人我見過,生的膀大腰圓,粗陋不堪,聽說他們那好裏幾個兄弟一個老婆,野蠻的緊!”


    “別提了,上次在城門口遇見,穿的獸皮,一身羊膻味——”


    “你愛吃羊***去雲海正好!”


    “我嫁到那蠻荒之地,還不如死了算了!”


    眾女子偷偷議論著,一邊拿帕子扇著涼風,仿佛羊膻味就在眼前。


    “咦,來的是他嗎?”


    “今日他穿的——”


    “真是俊啊——”


    眾女子見平日粗魯的野蠻人今日這身行頭,一時間嬌羞之態難掩。


    棘默連今日來到這京城雅集確是打扮了一番,他沒有穿自己的服飾,而是換了一身中原公子的打扮。頭上烏黑的發用金冠利落地束起,一身裁剪得體的天青色錦袍襯著他修長筆直的身材分外挺拔,束緊的袖口若隱若現地展示著他肌肉分明的臂膀,寬肩窄腰紮著青色玉帶無一處不機敏矯健,麥色的肌膚上洋溢著青春而飛揚的神采,琥珀眸子裏就如盛滿了流光溢彩的寶石,透出震人心魄的光。


    “寧王!是寧王殿下!”眾少女一多半都抑製不住激動的心情,將目光從棘默連身上收了迴來。


    暗紅的羅袍上銀線織就的彼岸花在燭光與月光下閃著盈盈的光,墨般的眉,比墨還黑的眸子,儒雅與霸道竟然毫不違和地存於一身,俊美的五官襯著眼底孤傲的神情,隻需一眼就印進了眾女子的心裏。


    竟然是他!寧王尹南殤!秦水墨心中一震,畫舫之上的孤獨冷漠,月下懷抱的溫暖堅強,哪個才是真的他呢?也許今夜這個貴不可言,清冷華貴的皇子才是真的他?


    文華殿內,三位皇子與棘默連分別行禮。眾少女一時看花了眼,左邊是眉目如畫見之難忘的寧王尹南殤,右邊是雄壯矯健氣勢逼人的雲海世子棘默連,倒分明有種分庭抗爭的意味。


    秦水墨莞爾一笑,此景正合幼時師父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打油詩:“十口心思,思君思國思社稷;八目共賞,賞花賞月賞秋香。如今正好改成十口思量,思君思國思嫁妝;八目共賞,賞花賞月賞東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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