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墨穿過下等女傭雜居的院子,走向西北角一間破舊的房屋。這是將軍府裏被中秋佳節遺忘的一角,滿地晾曬的幹菜和七扭八歪竹竿上搭著的釘滿補丁的床單被褥就像一個老人缺了門齒的嘴巴,無聲訴說著這裏不同於大門口那鎏金牌匾上禦筆親題的大字的將軍府的另一麵。地上不知誰剛洗了衣服潑下一大盆水,在灰磚殘破的地麵形成深淺不一的水漬。秦水墨的繡鞋踩在水麵上,濺起的泥點汙了裙角,秦水墨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因為她聽見屋內的人又咳嗽了幾聲。秦水墨快步上前,一把掀開厚重的粗布門簾,望向屋內。屋內太過昏暗,空氣中彌漫著衰敗的味道,秦水墨定了一下待眼睛適應了暗光,向牆角望去。一張斷了一條腿用幾塊青磚湊合搭著的木床上,佝僂著躺個人,她麵向牆壁,灰色棉袍裹著身子,雙腿蜷起,一動不動,隻偶爾傳來兩聲粗重的唿吸。


    望著那瘦小的身影,秦水墨鼻中一酸,她想不明白記憶中那高大健壯的阿孟娘怎麽就成了如今這小小一團貓兒似的氣若遊絲的“人”。無數個受盡委屈倉皇而難眠的夜裏,出了天花被門口隨便拉進來的江湖郎中斷定必死扔在柴房無人敢近的日夜裏,三九天滴水成冰在四處漏風的破屋裏凍得睡不著的時刻裏,是阿孟娘那帶著甜甜奶香的溫暖而柔軟的身體緊緊抱著自己,在阿孟娘低聲哼唱的歌謠裏,幼時的秦水墨便會安然而恬靜的睡去。腮邊的淚珠會被風吹去不見,那人呢?一縷魂也會被風吹散嗎?師父沒教過自己,秦水墨也不敢想,一步撲向床邊緊緊抱住那灰色棉袍下不剩幾斤輕飄飄的身體,“阿孟娘!”秦水墨的眼中有晶瑩的液體滴下,落在補丁層層的舊褥上。


    床上人微微扭頭,渙散的眼神看見秦水墨便漸漸有了點光彩。“燕——兒——”床上阿孟娘說了兩個字便又是一陣咳嗽。秦水墨手指搭上阿孟娘瘦骨嶙峋的脈門,心底就如那年除夕夜的雪一般涼。秦水墨如今的醫道早已超過尋常大夫,阿孟娘長年衣食無靠粗重苦力烙下的病根就如敲骨吸髓的毒蟲吸去了她最後一縷生機,若不是自己隨身帶的丹藥提著一口氣昨日就已西去。秦水墨想起師父說朝菌晦朔,蟪蛄春秋,不過黃粱紙上著丹青,莊生夢裏尋水墨,所以給自己取名水墨。秦水墨卻不明白所謂天道無情,卻為何對好人更無情。所以她明知阿孟娘旦夕間就要永遠離自己而去,也要去五姨太那裏爭取求個大夫,萬一自己看錯了呢,也許阿孟娘還有的救,但悲涼的人生裏又哪來那麽多的也許。


    秦水墨拽過牆角那一席錦被,蓋在阿孟娘的身體上。阿孟娘卻用自己最後的力氣擋開了,“身上——髒——,被子——燕兒——嫁妝”,阿孟娘蒼白而裂開了數道口子的嘴唇嚅囁蹦出幾個詞。這被子是五天前秦水墨迴府後拿來的。五姨太和吳嬸娘對秦水墨不住小姐房,卻獨獨跑到阿孟娘這裏擠在一張破床上高興不已,這下連下人開支庭院灑掃都省了。秦水墨唯獨拿了這床錦被給阿孟娘禦寒,阿孟娘卻舍不得用,堆在床腳。秦水墨想告訴阿孟娘,燕兒才不要這秦府施舍的“嫁妝”,燕兒長大了,燕兒再不會為這些不相幹的人心傷,卻一句也說不出,低頭將那方桑麻紙展開在阿孟娘的手上。“阿孟娘,月餅,甜!”秦水墨視線全部模糊,懷裏的阿孟娘看著她心愛的燕兒瞳孔永遠地暗了下去。


    秦水墨的手攥著阿孟娘的手,像是要把這十年間錯過的溫暖永遠的攥住。阿孟娘的手腕上有一道齒痕,那是秦水墨五歲時的中秋,府裏難得將一塊焦了的月餅送到了她和阿孟娘的住處,誰知大表姐卻帶著惡犬“遛彎”到了秦水墨的院子。阿孟娘一邊護著秦水墨進了屋,一邊去拿院中桌上白瓷碗裏的那塊月餅,那惡犬也狠狠一口咬下,後來如何秦水墨嚇得閉了眼不敢看。當晚秦水墨在阿孟娘懷裏吃這輩子吃到的第一塊月餅,不,是半塊,半塊染了血痕的月餅,那月餅甜的不似人間的味兒,香的就像阿孟娘講的故事裏月宮中吳剛捧出的桂花釀。秦水墨伸出手指,從阿孟娘已經冰冷的手心上桑麻紙裏捏出一小撮碎了的月餅渣子,慢慢放進嘴裏,她要記住這味道,記住這十六年自己和阿孟娘所品嚐過的除甜以外的味道。院中,烏雲遮住了月光,將泥地上淺淺的腳印也隱入了黑暗。


    將軍府內水榭裏的宴會仍在繼續,絲竹聲貼著水麵傳到了湖岸的假山一側。秦水墨隱在假山的陰影裏,望著遠處水榭的燈火陷入沉思。昨日阿孟娘神誌清醒時抓著自己的手,要自己千萬不要怨恨娘親,一定要在這老槐樹旁假山東側的第五塊大石頭下去拿個盒子。剛才秦水墨細細探過,那石頭下麵附土之下,隻有半尺河沙,哪裏有什麽盒子?想來阿孟娘還是神誌不清,胡言亂語。隻是,自己又怎會怨恨母親呢?世間的母親所給予的又豈能深厚於阿孟娘?被那樣溫柔舒適的身體抱過,秦水墨從未覺得身世悲涼。正在沉思間,忽然聽得腳步聲響。


    一人順河邊小路而來,特意用左手抓住了環佩不叫發出聲響,右手卻輕搖著一把宮廷式樣團扇,薄紗套裙上暗金邊一閃,可不正是五姨太。秦水墨踱步出了假山暗影,擋住去路。“你來了,等了好久麽——?”五姨太聲音媚的銷魂,“怎麽是你!”待得看清素白袍下的秦水墨,五姨太驚訝問道。“姨娘以為是誰?”秦水墨微微笑道。五姨太見這丫頭笑著迴話,眼珠一轉四處看了一圈,沒看見其他人,嘴角一揚,悠悠地說道:“倒是表小姐,深更半夜湖畔柳梢頭,莫不是受了你那娘親的嫡傳,也要與漢子私奔了去?”秦水墨聽到五姨太這惡毒的言語,卻並不迴應,歎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般輕輕地說:“阿孟娘死了,她臨死前說——這——裏——要——要——”五姨太聽秦水墨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上前一步問道:“要什麽?”


    “要你陪葬!”秦水墨低喝一聲,雙手如電直向五姨太肩頭翻去。五姨太倉促之間腰間一扭,腳下步子卻向側方滑了兩步堪堪避開秦水墨指尖,左手橫削秦水墨脈門。秦水墨順勢旋轉半圈,肩上披風飄然而下罩向五姨太,同時雙足一點向後躍起,兩袖之中一蓬白霧散出。空中的秦水墨咬牙將頭一側,一縷勁風貼額而過,斬斷幾莖秀發飄落草中。秦水墨落地一頭冷汗,背靠假山,胸口兀自起伏不停,喘著粗氣。望著那披風裹挾的人影倒地抖了幾抖便再也不動,秦水墨迴頭看那假山石上釘進一半的翠玉珠釵,暗自心驚。沒想到這五姨太竟有武功在身,險些便著了道,若不是師門秘製的袖中暗器“萬葉千鬆”的細針上粹了麻藥,隻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天空一道閃電而過,豆大的雨點打在秦水墨的素白衣衫上,原來她穿的竟是一件孝服。秦水墨收了披風和五姨太身上的銀針,將人推入湖水,噗通一聲便沉了底。秦水墨又將假山石上的珠釵取出,擲入水中,從假山的縫隙中摳了些苔蘚蓋在那珠釵的釘入的孔洞之上。秦水墨在湖邊洗淨了自己一雙纖長而白淨的手。大雨磅沱中,臉上現出兩彎纖巧而精致的眉,一點紅暈也早不知所蹤,秦水墨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


    假山側的暗影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頂油紙傘。傘下,握住傘柄的手修長而有力,指節分明。暗紅色羅袍上銀線織就的彼岸花搖曳生姿,張揚而神秘。一雙劍眉斜飛入鬢,一雙點漆般的黑目中,似有點點星光閃爍。白玉雕刻般的五官縱使天神之筆也難以畫出他十分之一的美!籠罩在氤氳水汽下,白的毫無血色的臉上,長長的睫毛下,寒光一閃,就如春雷驚起了萬物,閃電破開了長夜,這世上大概沒有一個少女會在這樣的目光下不沉淪不懷春不願醉在當中永不再醒吧?他遠望著那白衣少女,看著她殺人,看著她洗蔥一般白的手指,看她眉如春山目映秋水,看她在殺人沉屍後微微一笑。他的嘴角也微微上翹了一分,隻是這一分,便蓋住了滿園秋色裏的肖殺迷蒙,令人眼前如雪地中開出了片片殷紅的桃花,暗夜裏綻放了萬道金光的煙花。她,轉身離去;他,傘下注目。她不知他的笑,正如他不知她為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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