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宮的正殿很大,比大奶奶所起居的正房還要大上一圈,殿內極粗的大紅柱子盤著漆了金粉的龍,一架巨大的紫檀雕花屏風前放著寬大的寶座,兩側擺著兩溜紫檀雕花靠背椅,寶座和椅子都鋪著杏黃色的坐褥,地上的磚不知用什麽做的,光滑得似鏡子一般,能照出人影來。

    雲娘因時常看木器鋪子的帳,因此眼睛隻一掃,便立即在心裏估量出這一屋子紫檀木器的價格,卻是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目。

    隻是她卻不大喜歡。就是紅裳再三要為她做幾件家具,她也隻勉強答應要了兩件小器物。紫檀木貴重則貴重,但是卻未免太過沉悶,尤其是擺滿了一間屋子的時候,簡直令人心情都為之鬱結。

    而且,或許也是這些紫檀木的緣故,或許又是別的,殿內明明沒有放冰,卻一點熱氣都沒有,反而彌漫著森森的陰涼之氣。

    雲娘這樣想著,竟還不知不覺地打了個寒戰。然後她突然意識到,已經過了許久,賢妃竟然還沒有開口,又感覺到賢妃的目光有如錐子一般地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竟似就快承受不住了一般,便抬起了頭向上看去。

    賢妃便哼了一聲問道:“自你進了我們湯家,可有什麽不知足的?”

    雲娘趕緊道:“沒有,玉瀚對我極好。”又覺得自己的話答得實在太蠢了,趕緊又補充,“祖父、大嫂都對我極好。”

    “那既然如此,你可做到了你應該做的?”

    “我自然做到了。”

    賢妃便又冷笑了一聲,“你敢說做到了,那麽本宮問你,浩哥兒已經二十六了,竟然還沒有子嗣,你就不憂慮擔心?”

    “娘娘,我自然是憂慮過的,隻是我與一玉瀚早已經商量好了,想自大哥膝下過繼一個嗣子,隻是剛到京城不過半年,這些事情尚且還沒來得及。”

    “這樣說還不是你嫉妒?”賢妃便道:“本宮自入宮時便封妃,統領長春宮十餘宮嬪,三十多年間,隻要皇上到了長春宮,從來都是令宮中諸嬪雨露均沾,是以長春宮內諸嬪共育有十幾個皇子皇女,就連現在的貴妃娘娘先前也是長春宮內之人,由本宮薦至皇上身旁。是以兢兢業業幾十年,終得封‘賢’字。”

    也許賢妃說得很是,雲娘也曾聽大奶奶或者別家的貴婦們說過類似的話,很多貴女們都出門時身邊帶著許多美姬豔妾為榮,似乎如此便更顯得她們的賢良。

    可是雲娘卻是從小在鄉村小鎮裏長大,周圍的人日夜為生計奔忙,幾文錢都要計較的,大家便習慣了有什麽說什麽,就算是有心機的人,目的也不過是為了自家多得些利益。

    至於到了京城,她見到了大奶奶,以及後來結識的貴女們行事,最初隻覺得她們十分地大度,自愧不如,但是慢慢地她便覺了出來,原來她們的大度其實也都是有著原因的,隻是她們利益與尋常村婦織娘不同罷了。

    比如大奶奶,她對玉瀚和自己在銀錢上十分地大方,從不克扣一文,甚至上千兩的金自鳴鍾也說買就買了,但那是因為她根本不在意銀錢;還有她對庶子庶女非常賢德,視同親生一般,但那是因為她想要大爺領她的情。而另外的事情,她卻不會大方了,她最初並不想與一個織娘成為妯娌,便將自己安置在芍藥苑,又帶著人看六房的正院空著,示意玉瀚並未娶親;至於更重要的事,她更不會讓步,一定把武定侯府留給親生的崢哥兒。

    就是眼前的賢妃,她為的又是什麽?自然是一個“賢”字。她努力了幾十年,皇上終於覺得她賢良,封了她賢妃,又讓她主管宮事。

    可是雲娘卻不想要這些,什麽賢良大度的名聲,什麽眾口稱讚,在她看來其實都不如與玉瀚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是以她從沒有被身邊的這些賢良貴女們影響,侯爺、永昌侯太夫人直接賞下人來,她都將人直接當成了粗使的丫頭放在芍藥苑內,根本不讓她們接近玉瀚。

    現在賢妃親自來了,其實也沒有說出什麽新鮮道理。雲娘果真就是不懂,難道別人說一聲“賢良”,便要比自己過得好要重要?

    就如那個說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朱子,又是納尼姑為妾,又是與兒媳婦不清不楚,不也是對自己不講究氣節,專門讓別人餓死的嗎?誰聽了他的話才是真傻呢!

    於是雲娘便道:“因玉瀚沒有子嗣,我便要為他從親兄長膝下過繼嗣子,不也是賢良嗎?”

    “你原是二嫁的……”

    雲娘這一次不待她說完,便插言道:“本朝皇妃還有二嫁的呢。”

    賢妃身為一宮之主,除了自家女眷來覲見之外,長春宮內其餘宮嬪的女眷來時也要先來拜見她,是以見了不知多少宮外的女眷,卻第一次被這樣頂撞,一時火起,她本來也有幾分性子的,多少年都壓著,今天卻發了出來,“本宮本好言勸你,不想你竟然如此不知禮,看來是逼著本宮懲戒一番了!”

    “聽說當年唐太宗要賜房夫人毒酒一杯,房夫人慨然領了,如今雲娘也隻得效仿先賢,還請賢妃娘娘賜毒酒吧。”雲娘自識字讀書後,果然深覺有用,不隻能看書信,能記帳目,而且信手從野史秩事中拿來一個小故事用上去,竟然比講道理要方便有用十倍呢。

    眼下賢妃便被她這幾句噎得半晌無言。

    無怪古人有諷諫一說呢。

    自然,雲娘也是心裏有數的,若是別人,她並不會如此,但是對著賢妃,她卻沒有別的法子,隻好用了玉瀚教她混鬧的招數。

    一則她已經知道賢妃心軟,二則就是雲娘卻懂得賢妃必然不會將事情鬧大的。

    既然是“賢”妃,怎麽能在宮中弄出事情來呢?

    更不用說賜毒酒的事了,宮中管束一向極嚴,就是皇後也不可能有毒酒;至於打一頓,甚至罵一頓,都會令賢妃蒙羞、武定侯府蒙羞,其實賢妃是拿自己沒有什麽辦法的。

    特別是自己的誥封是皇上親命的,賢妃也沒有辦法奪了去,她隻能對自己白生生氣罷了。

    而雲娘已經打算好了,隻這一次,不管怎麽鬧,都要將賢妃想令玉瀚納妾的念頭徹底息了,將來不要再來麻煩。

    於是到了此時,她又好言好語地勸道:“姑姑,我知道你是疼玉瀚的,可你一定也一樣疼大哥。所以大哥的兒子與玉瀚的兒子不都是一樣的嗎?我們抱了大哥的兒子,當成自己的親兒子養,祖父和姑姑應該是最高興的呢。”

    “在我們江南,收嗣子的時候,還有抱了女人娘家孩子的呢。”

    賢妃瞪著眼前這個江南女子,身形嫋娜,話語軟糯,款款地向自己講著歪理,偏自己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無怪玉瀚被她迷了心竅,不管是父親、還是大侄媳都拿她沒有辦法,就是自己這個賢妃她也不放在眼裏。

    一股怒火湧上心頭,賢妃竟然蹭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步走向雲娘。

    雲娘這時才真怕起來,她是知道的,武定侯府以武功取得爵位,祖訓就是要子弟從小習武,是以玉瀚雖然原來是習文的,但小時候也有很好的武學底子,才能轉考武舉。且她又聽說賢妃娘娘也是習過武的,如果她真氣得很了一巴掌打過來,自己是怎麽也招架不住。

    怎麽也不能白挨頓打!雲娘馬上轉身向殿外跑,口裏卻喊,“賢妃娘娘要踢毽子,趕緊送上來!”

    宮裏服侍的人自然要比武定侯府多,尤其賢妃既是長春宮的主位,又暫代著統領六宮的職權。雲娘聲音剛落,便有太監宮女們奉上了一隻雪白羽毛的大毽子。原來賢妃果然喜歡踢毽子,毽子都是備好的,隻一聲吩咐就送了上來。

    雲娘便接了毽子轉迴頭去,卻見賢妃正站在殿中央,臉上卻早沒了慍色,隻聲音還略有一點生硬地問:“你果然也會踢毽子嗎?”

    “自然會的,”雲娘十分佩服賢妃臉色轉變得如此之快,不過大奶奶她們也都差不多,外人看起來總是溫柔賢德的,隻有背後不知什麽樣子。現在她亦學了些,遂笑嘻嘻地向賢妃道:“我聽玉瀚說,他踢毽子還是賢妃親自教導的呢。”

    說著將毽子扔向賢妃足邊。

    賢妃頭上戴著五鳳朝陽點翠金冠,身上穿著一層層的朝服霞帔,略一遲疑,便抬手一撩袍子,木底的繡花鞋便接住了那雪白的毽子,然後那毽子就化身為一隻翩躚的蝴蝶,在殿內飛上飛下,左舞右蹈,雲娘隻一會兒便完全看了進去,也跟著那一群宮女太監們退到了牆邊拍手叫好了!

    突然間,那雞毛毽子便向雲娘飛來,賢妃在鼻子裏哼了一聲道:“該你了!”

    雲娘雖然怔了一怔,還是趕緊提了衣裙上前接住,她身上的衣飾本就要比賢妃輕省得多,而且又是偷功減料的,又因為她穿不慣貴女們常用的木製高底鞋子,就是進宮也隻穿了一雙略厚些的布底繡花鞋子,毽子又是從小踢熟了的,所以便也輕鬆地踢了起來。

    偷眼看賢妃站在一旁,似乎果真並無多少怒氣了,便玩了幾個花樣,引得一片讚聲,然後又叫了聲,“請娘娘接著。”再將毽子踢了迴去。

    兩人你來我往地踢了幾十下,雲娘的鞋子衣裳畢竟還是占了便宜,而且她又比賢妃年輕許多,便隱隱占居上風。賢妃卻是個好強的,一麵踢著,一麵將身上的霞帔脫了下來,一甩手扔到了一個小宮女手中,不想卻有一個掛在內襟上的荷包卻被勾掉了下來,正落在地上。

    雲娘眼尖,且她步履輕盈,上前將那荷包撿了起來,再一細看,便可以肯定正是先前在二舅舅那裏看到的一模一樣的並蒂花,就連繡花的手法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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