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爹放下茶水道:“湯巡檢日日忙著,不在倒也尋常,下次想著再送東西時湯巡檢帶一份送去。”說著起身道:“天色已經好早晚了,我們得趕緊迴了。”

    雲娘看天色無法再留,隻得送爹一直走到石磯的船旁,一再要他放心,“我什麽都好著,每月裏也能淨剩幾兩銀子,將來再加上家裏織機的利,我要買妝花紗織機呢。”

    “一個人也不要織得太累了,身子是最要緊的。”

    “我知道了,”雲娘扶著爹走在前麵,又道:“七月裏最熱的時候就不織了,家去住些日子。”將爹送上了船,卻一把拉住後麵的二哥低聲道:“你怎麽不敢去見湯巡檢?”

    明明自己剛見了湯巡檢,二哥卻說不在,定是說謊了。而且雲娘又想起了先前二哥和二嫂送自己來盛澤鎮時見了湯巡檢時不自在的表情,一下子就都想通了。

    “我哪裏……”二哥當然不認,可隻說了一半便在雲娘的目光中停了下來,“你怎麽知道湯巡檢在家裏?難不成我們來時你們在一起?”

    雲娘立即想到了湯巡檢帶著笑意的臉,不覺得心亂跳了起來,又見二哥疑惑地看著自己,便氣惱地道:“你胡說些什麽,我們怎麽能在一起,隻不過之前在後院遇到了而已!”

    這時二嫂從後麵湊了上來,向著雲娘問道:“我們來的時候叫了那半天的門,你該不是到巡檢司去了?”

    “什麽去巡檢司裏?我一向不去的!”

    “那是湯巡檢過來了?”

    “你胡說什麽?”雲娘隻當二嫂想把事情混過去,不再理她的話,反追問:“你們一定有什麽事瞞著大家?”

    “並沒有事,”二哥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卻沒有笑出來,隻道:“他是官,我是民,我自然怕他,就不願意去見他了。”說著瞄一眼巡檢司,卻還是透著心虛。

    雲娘卻越發地肯定有事情,因怕爹聽到,亦不敢大聲,卻嚴厲地道:“你是不是逃過交稅被湯巡檢捉到過?你再不認,我告訴爹。”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早不敢了。”

    二嫂也在後麵陪笑道:“真再不敢了。”

    看二哥二嫂的神色,似乎巡檢司裏隨時會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虎,撲上來將他們吃了,雲娘亦是無奈,亦氣二哥丟人,隻得跺腳道:“再別做道三不著兩的事了!”

    “我們知道了。”二哥和二嫂趕緊應著上了船,又鑽進了船蓬裏。

    雲娘最看不上他們這般,這兩個人平時喜歡計算,但其實外頭瞧著精明,實則卻常做傻事,表麵強橫,膽子卻小,真遇到湯巡檢那樣軟硬不吃的人物,著實會吃虧。但事到如今,嚷出來隻能讓爹生氣,還隻能幫他們瞞著,與爹揮手道別,看著船遠去了方才迴房。

    到了晚上,荼蘼迴來果然給雲娘帶了幾個粽子,見屋子裏擺了許多的吃食,不禁咂舌道:“是誰送來的?”

    “我爹和我二哥剛剛來了,”雲娘收拾出幾樣最好的交給荼蘼,“你將這些送到巡檢司去,隻說我家裏從鄉下帶來的土物,請他嚐一嚐。”也算是替二哥和二嫂向湯巡檢陪個禮吧。

    荼蘼去了一會兒,便拎著兩壇酒迴來了,“湯巡檢讓我捎給娘子的酒。”

    雲娘臉騰地紅了,他一定看出自己因為酒醉才在樹下睡著了,又因為酒意才會胡言亂語!

    剛剛還氣二哥二嫂,現在便覺得自己也是自做孽不可活!

    於是,雲娘從五月節那日起便開始躲著湯巡檢,一早避著他出門的時刻先走一步,中午索性不迴來,隻讓荼蘼送些飯食,晚上——晚上是最難的,免不了還要遇到,但是她每次遠遠看到巡檢司門前那一對大石獅子時便低著頭走路,就是遇到了人也隻做看不到,三步兩迴家便再不出來,後院更是絕足不進了。

    在心裏不免要埋怨二哥,他當時已經得罪了湯巡檢,就該知道自己住在這裏不妥當,為什麽不另想辦法呢?有心想搬走,但已經交了租金無可奈何了。

    唉!雲娘並不是特別喜歡與人家長裏短來往的人,但是她人緣也並不差,從沒有遇到眼下的情況,一個鄰居勢成水火,老死不相往來了還不算,另一個鄰居更是可怕,要躲著走。

    雲娘歎氣了又歎氣,但總歸也承認,住在巡檢司旁邊為她省了好多的麻煩,她一個獨身女子,雖然有荼蘼陪著,但也虧得湯巡檢的威望,才從無一人上門搗亂。

    閉門坐於家中,又無織機,鞋麵也繡了好幾雙,再多也用不著了。雲娘是閑不住的性子,夏日天長,便將衣服全拿出來一件件地繡些花草蟲魚並各種想得到的紋飾,她向來喜歡弄這些,興致盎然,就連裏麵的小衣也沒落下。

    這一日突又想起一事,遂買了些絲線打絡子,夏日裏用絲線絡的腰帶係著又清涼又好看,打上幾條自用,多的再放到店裏寄賣,正將絲線的本錢賺迴,也許還能多饒些,豈非好事?

    於是這些時候迴到家中便一心編絡子,突然嗅到煙氣,唬了一跳,隻當灶下的火忘記了熄,一麵叫著“荼蘼”,一麵急忙跑到後廚房,卻見一絲火星也沒有,煙氣卻愈重。再一細看,原來煙並不是廚房裏生出的,而是自後院而來,打開後門,便見巡檢司那邊煙火燎亂,人聲喧鬧,這時荼蘼用荷葉托著幾塊烤肉跑迴來,“湯巡檢來了許多的朋友,都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威風凜凜的官服,正在後院裏烤肉喝酒呢!”

    噢,怪不得煙氣裏還夾著一些肉的香糊味。

    這熱天裏烤肉?沒有女人操持的日子恐怕就是這樣的!而且雲娘看了一眼那烤肉,黑乎乎地一團,又拿了一塊嚐嚐,味道實在一般。

    荼蘼卻道:“阿虎說這羊可是是從青州那邊帶來的呢!”

    那真是白白浪費好羊肉了。

    雖然不好意思見湯巡檢,可是雲娘一想,先前偏了他們許多的東西,就是今天的烤羊肉也沒忘記送過來一些,人情是欠下了,總要還的。

    便親自調了一大缸汁味,告訴荼蘼,“送過去,告訴阿虎烤肉前先在這汁水裏醃上一會,再刷上一層油再烤,就要好吃得多。再看看那邊有什麽要幫忙的,你便幫著做些。”

    迴房又編了一會兒絡子,終還是坐不安穩,便起身到了集上,買了鴨子、螺螄、藕、菱角、蓮子等新鮮東西,迴來時恰好見一條船上岸,趕緊過去,卻有幾條新打上來的鱸魚,價也不還地買了迴來。到了家裏,親自洗手整治。

    烤肉那種東西,吃過一迴便膩了的,晚上正好用點江南的清淡菜肴:鹽水鴨、五香螺螄、涼拌藕片、素燒青菜、鱸魚蓴菜湯,又有菱角糕、蟹肉包、蓮子羹等點心,讓荼蘼送去,卻又囑咐,“交給阿虎便可,隻說是你做的。”

    荼蘼一向是個實心人,迴來便道:“大家都說好吃得緊,我才知道我的廚藝比娘子還是差許多呢!”又道:“他們還讓我做呢,可怎麽好?”

    “我便幫你做了,隻是你再不許說出去的。”雲娘果然用心,第二日便向丁寡婦請了假,十分地用心調配饌食,隻是自己從不肯露麵,又教荼蘼將一切都隻當她自己做的。

    好在不過兩日,湯巡檢的朋友們便都走了,荼蘼樂不可支地用手捧了好多東西迴來,大大小小好幾塊銀錁子,一整串銅錢,還有兩粒特別好玩的金豆子,嘻嘻笑著向雲娘道:“這是湯巡檢朋友們給的賞錢!”

    雲娘瞧著那一堆,總要值上十幾兩銀子,驚歎隻這些微小事便賞這許多,卻也道:“你好生收著吧。”

    “都是娘子指點我做的,隻是湯巡檢不知道而已,我哪裏能自己拿著,不若我和娘子一人一半吧。”

    雲娘是情願為湯巡檢幫忙的,所以並不肯收,隻笑,“我不要,你自己收著。”

    荼蘼先是不肯,後來終被雲娘勸得收了,十分歡喜,又告訴雲娘,“阿虎說,湯巡檢誇我飯菜做得好,而且又潔淨,要我幫忙燒飯呢。”

    雲娘便一怔,“那你要去巡檢司做事了?”

    “不是的,”荼蘼將銀子收了起來,又說:“我說了我隻跟著娘子,不去別人家的。阿虎也說不用我過去,他把米糧、油鹽,木柴送來,然後和湯巡檢一日三餐過來吃飯。”

    “不成,不成,”雲娘趕緊反對,“荼蘼,你幫湯巡檢做飯可以,但是不能讓他們到家裏來,還是你每日給他們送過去為好。”

    “那我就似這兩日,在我們廚房做好了再從後院送到他們屋裏。”

    既如此,雲娘便也沒有什麽可反對的了,按說湯巡檢早該雇人幫忙做飯了,巡檢司一共幾十個人,唯有湯巡檢帶著阿虎是從京城來的,其餘的都是盛澤鎮人,公事一畢便可以迴家,諾大的官衙後院也隻有他們兩個。

    這兩個人每天早上到豆腐西施的攤子上吃豆花,中午若在外麵就隨便找一個小店小攤子對付,其餘便都是阿虎做的,來了客人就在後院裏架了火烤肉,雲娘都替他們覺得不能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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