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賜下月餅瓜果,眾人卻大多無心品嚐,反都還沉浸在方才芸妃的言語機鋒中。


    宋芸寧並非是個喜歡逞口舌之快的,今日會明褒暗貶諷刺城陽侯府同江妃,想來也是氣得狠了。


    宋挽迴想方才姑母那一通聞雞起舞、鬥折蛇行便忍不住勾起唇角。


    想到江行簡與蕃育署那群雞鴨鵝廝混多日,又費盡心機隻進了神樞營,她便想長歎一聲世事無常。


    原本他隻安分迴京,仗著老侯爺邊關軍功同江妃於宮中斡旋,就可得個重差實缺。如今兜兜轉轉,汙了侯府百年清譽,又拖累了江妃同五皇子名聲,才求個神樞營的差事,也不知究竟圖些什麽。


    宋挽抿唇淡笑,眼中多了幾分嘲弄之意。


    江老夫人是個眼光深遠的,但奈何江母從不耐謀算這些。江母性情耿直,心中甚少有什麽彎繞,自老侯爺帶著江行簡離開侯府後,她便一直被老夫人護在羽翼下,未曾經曆風雨。


    想來自己未嫁入侯府之前,侯府中有二人為她遮風避雨,這性情的短處方沒露出來。


    宋挽抬頭看了看喜怒俱掛在麵上的江曼,心下感歎。


    江曼的性子同江母有七八分相似,卻是比江母多了幾分魄力同陰毒。若江曼長於江老夫人之手,必要比如今難招架百倍。


    夾了塊皇後賞賜的月餅,宋挽緩緩放入口中。


    今日姑母那番話為她出氣是其一,其二則是告知今日來客五皇子有江曼這樣的母妃,怕是天資有限。


    這也是皇後看戲許久,都未曾出言阻止的原因。


    放下玉箸,宋挽視線向參宴眾人一一掃去,並在心中暗自琢各家背後盤結勢力。


    皇後坐在高位,將眾人一舉一動皆收入眼中。


    “皇後娘娘……”一麵白頜尖的太監湊至皇後身邊:“到時辰了。”


    皇後點頭,眼中沉寂如水:“去探探他是死是活,是真的癱了,還是這些年一直在我眼皮下裝神弄鬼。另外迴頭去查查芸妃口中的胭脂鋪,若無問題她不會反複提起。”


    那太監點頭應是後恭敬退下,隨即動作快速奔向東宮。


    東宮寂寥冷清,八年來都是一片死寂,但近日太子蘇醒一事就像是一顆巨石投入湖中,瞬時炸起漫天水花。


    沈千聿沉著臉,將已經涼了的泥壺小爐重新點上火。


    開水沸騰,升起陣陣水汽。


    聽聞外頭有些異響,他翻身迴了金榻之上重新躺下。


    “荀……荀公公。”


    “太子呢?”


    那宮女嚇得瑟瑟發抖,從未想過皇後身邊的總管太監會突然出現在東宮。宮女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道:“太子……太子還癱著呢,在寢宮裏啊。”


    荀攸大步走進太子寢殿,隻是剛一進去便突然頓下了腳步。


    整個東宮彌漫著一股騷臭味,熏得荀攸不得不拿了帕子捂住口鼻。


    “公……公。”


    一個身軀佝僂得厲害的小太監,從寢宮走了出來,荀攸目光自上而下掃視一眼,未曾搭理。


    他急急走到太子床榻前,看著榻上人擰眉不語。


    “太子殿下?”


    喚了兩聲見人未曾答話,荀攸冷哼一聲想要伸手去揭太子身上的明黃色寢被。隻是手都伸了出去,卻在即將要碰觸到太子的時候又堪堪收了迴來。


    “這屋中怎麽這麽臭?”


    先前的小太監滿目呆滯:“臭?奴才不知。”


    “嗤,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聖人誠不欺我。”


    荀攸指著那床明黃色被子:“掀開。”


    小太監拉起被子,直直拉到太子雙膝之上。


    “都拉開。”


    “太子癱瘓多年,平日吃喝拉撒俱在此處,所以未能穿……”


    “成了成了。”


    荀攸捂住鼻子,低頭看太子露出的雙腿。


    那雙腿從腳至膝頭滿是傷痕,雙腳腳踝處俱有半掌寬的鐵鐐痕跡。這痕跡深入皮肉,想來是做質子之時被人常年栓在一處導致。


    其餘傷痕他隻能看出些鞭傷烙傷,再其餘的年代久遠長得半好不好,他辨認不出。


    荀煦細細打量太子麵容,忽而問道:“自印公過世後,太子可還曾醒過?”


    “醒過一次,但這幾日又如先前一般,再無反應。”


    荀攸聞言目露殺意,他曲起五指瞬間向太子雙膝抓去,隻是在快要碰到太子皮肉時,再次收迴了手。


    他素來喜潔,實在是……太髒了,下不得手。


    掃視一圈太子寢宮,荀攸見了桌上正沸騰著的陶泥手壺走上前執起,一點點澆在太子雙腿上。


    很快男人皮肉便被燙得血紅,上頭慢慢生出數個水泡,荀攸目光一瞬不瞬看向太子,隻見這人如同死了般毫無反應,甚至雙腿都未曾抽動一下。


    丟了手中泥壺,荀攸道:“好生照顧太子,照顧好了咱家有賞。”


    說完便捂著口鼻快速退了出去。


    那小太監見人離開,忙上前道:“主子,您沒事兒吧?”


    沈千聿冷笑一聲:“無事。”


    刀鋸鼎鑊等酷刑他又不是沒經曆過,如今不過是被開水燙幾下,於他來說又算得什麽。


    下了榻半蹲至床沿下,沈千聿伸手從中翻出一小瓶香油倒在腿上。


    “主子,奴才這裏有藥。”


    以竹簽挑開腿上燎泡,沈千聿道:“近日東宮不安全,這些東西莫往宮中帶,以免打草驚蛇。”


    粗略處理身上傷口,他翻出一套太監衣服,佝僂著身子走出東宮寢殿,而方才的小太監則脫衣躺在了榻上。


    “吉榮,你站住。”


    沈千聿低著頭停下腳,那小宮女道:“方才荀公公來,是不是為了看太子死沒死?”


    “這東宮不安生了,我去求棋姑姑給我換個院子,你可要同我一起?”


    “多謝,不必了。”


    也不管小宮女掐腰跺腳的罵,沈千聿躬身離開。


    段宜亭的突然暴斃不在他預料之中,本以為自己還有個一年半載可細細籌謀,如今卻是有些麻煩。


    沒了段宜亭的掌印身份,他再想出宮就不是那般簡單的事了。


    沈千聿坐在牆角陰暗處,嚼著草莖嘖了一聲。


    段宜亭收斂來的萬貫家財盡在他手中,東廠萬宵亦是他心腹之交,他於宮外雖勾搭了幾個世家庶子,但真正能在朝堂之上支持他的人,近乎為零。


    吐出草莖,沈千聿皺著眉。


    空有銀子和幾個太監手下,可坐不穩太子之位。


    這可真是……有點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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