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西苑,仁壽宮。


    天還未透亮,嘉靖皇帝便已經早早起床,倒不是說他心血來潮記起皇帝的職責,想要去參加今日的正旦大朝會。


    畢竟他自從遷居西苑後,便久不臨朝了,更何況是今日這樣禮儀性的朝會,他更沒有興趣了。


    而能讓嘉靖皇帝如此鄭重以待自然是他的長生大道了。


    一旁的黃錦從金盆內拾起被熱水浸泡軟綿的麵巾,細細的絞幹後,遞給了嘉靖皇帝,笑著說道:


    “時間早,皇爺你先淨一下麵。”


    嘉靖皇帝接過冒著熱氣的麵巾將其敷在臉上,隨即其人發出舒服的輕哼聲,待將麵巾取下遞給黃錦後,嘉靖皇帝這才肅然說道:


    “按照陶真人所言,今日正旦乃是一年中新舊交替的日子,清氣最盛,濁氣最弱,此時打坐修道,可事半功倍,朕片刻也不可耽擱了。”


    黃錦見嘉靖皇帝一臉肅然也不敢在此事上多言了,隻是賠笑道:


    “一切都給皇爺準備好了,你可以馬上入定打坐了。”


    嘉靖皇帝聞言滿意的頷首,隨即微皺眉頭,看向黃錦問道:“錦衣衛經曆沈煉遞進來的那份彈劾嚴嵩十大罪的彈折你放在何處了?”


    黃錦聞言想起先前嘉靖皇帝看過後一臉怒容的樣子,不由心中一緊,趕緊從不遠處的案幾上將彈折取來遞到了嘉靖皇帝手中。


    嘉靖皇帝摩挲著手中的彈折陷入了沉默之中,顯然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理此事。


    在黃錦緊張的等待中,嘉靖皇帝終於開口稍顯遲疑吩咐道:


    “既然是彈劾嚴嵩的,那他這個首輔便當避嫌,你速速拿著此彈折前往奉天殿將它交到徐階手中,讓他當眾宣讀,朝臣共議。”


    “此外沈煉官位不足以參加朝會,你去遣人召他入奉天殿。”


    黃錦聞言心中一驚,暗自嘀咕道:


    “皇爺這是嫌嚴黨與清流之間矛盾還不夠大嗎?”


    “真的鬧起來了,可不好收場的。”


    嘉靖皇帝似乎能看透黃錦的心思,他眯眼笑道:


    “朕不怕他們鬧,朕就怕他們不爭鬥。”


    “朕原想著引徐階入閣後,他能對嚴嵩有所製衡,可徐階太謹慎小心了,自他入閣以來,無一事與嚴嵩當麵相爭,朕還聽聞他在嚴嵩麵前時十分有禮。”


    “朕想要的可不是這些!”


    “而自從夏言死後,朝中已經是嚴嵩獨大了,朕如今也摸不透嚴嵩在朝中的勢力到底有多大了。”


    “此番彈劾來得正是時候,朕就要看他們爭一爭,吵一吵。”


    “看一看這沈煉背後是否有人指使?”


    “也該敲打一下嚴嵩,該讓他知道,若沒有朕,他這首輔的位置依舊不會那樣穩當的。”


    黃錦聞言心中一寒,愈發小心起來,趕緊應了聲“是”便拿著那份彈折快步向紫禁城的奉天殿而去。


    .........


    紫禁城,奉天殿內。


    徐階打開手中的彈折快速掃視了一遍,當得知這是彈劾嚴嵩的彈折時,便是其人素來為人稱讚的養氣功夫也頓時破防,他驚愕的看著侍立在一旁的黃錦道:


    “黃公公,陛下真的讓我當殿誦讀嗎?”


    黃錦聞言看著徐階一臉驚愕與苦澀的神情,心中也不由生出稍許同情,但還是麵無表情道:


    “徐閣老,你認為咱家還敢徦傳旨意不成?”


    徐階聞言徹底放棄僥幸之心,不由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


    他雖然也覬覦嚴嵩的首輔之位,但是夏言的遭遇讓他明白嚴嵩老而彌堅,嚴黨勢力遍布大明兩京十三省,不是那樣容易鏟除的。


    所以他入閣後,並沒有爭強好勝,而是繼續與人為善,待嚴嵩也是極盡禮數周全,便是為了讓嚴嵩降低對他的戒心。


    可今日之事,讓他的算盤徹底落空,無論他態度如何,此時當殿誦讀嚴嵩的十大罪後,此時殿中的清流必然會有人頭腦發熱,群情激憤。


    而他這個清流領袖難道還能作壁上觀不成?


    要知道人人都知道嚴嵩是奸臣,所以嚴嵩隻需討好嘉靖皇帝便夠了,可他徐階的依仗是儒學宗師,清流領袖的身份,那是他的基本盤,他是不能舍棄的。


    徐階趕緊收斂心中複雜的思緒,輕咳一聲,便開始誦讀起來:


    “今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


    “臣錦衣衛經曆沈煉彈劾其十大罪。”


    “收納將帥的賄賂,破壞邊陲的安寧,此罪一也!”


    “接受諸王的饋贈,每事都暗中予以庇護,此罪二也!”


    “收攬吏部之權,雖然是州縣的小官吏也要以賄賂獲得,致使做官應守的常道大受破壞,此罪三也!”


    “每年向撫按索取成為慣例,致使有司遞相承奉,而閭閻百姓之財一天天減少,此罪四也!”


    “暗中製抑諫官,使人不敢直言,此罪五也!”


    “嫉妒賢能,隻要有人一忤逆他的意思,必定被致之死地,此罪六也!”


    “縱容兒子嚴世蕃接受財物,使天下人怨恨,此罪七也!”


    “運財物迴到家鄉,無日不有,致使道途驛站騷擾,此罪八也!”


    “久居中樞,擅寵害政,此罪九也!”


    “不能協助謀圖討伐敵賊,致貽害君父憂慮,此罪十也!”


    當一條條罪狀從徐階口中被一一念出,之前還靜悄悄的奉天殿便開始熱鬧起來。


    開始是竊竊私語,隨即便有人憤怒出聲揚言嚴嵩罪大惡極,而隨之而來的便是嚴黨官員的激烈反駁。


    一時奉天殿內喧嘩不已!


    嚴世蕃剛聽到沈煉之名時便早已怒不可遏,那日他飲過醒酒湯後,便清醒了過來,當他迴憶起他被沈煉當眾捏住耳朵強行灌酒的窘迫樣子後,其人心中的怒火與恨意便洶湧而來。


    他當時便準備使出手段報複迴去,讓那個可惡的沈煉付出代價。


    可最後還是嚴嵩出言阻攔下了他。


    嚴世蕃雖然心中不甘但是也知道是不能輕易得罪陸炳的,所以其人強行壓下了心中的怒火。


    可他退了,有人卻得寸進尺了。


    嚴世蕃睜著因為憤怒而布滿血絲的獨眼,看向侍立在眾臣之首位置的嚴嵩道:


    “父親,這便是你退讓的結果。”


    “十大罪,兒子竟然不知父親你何時成了如此十惡不赦之人了?”


    “今日,人家都直接打臉了,你還要讓我忍耐不成?”


    嚴嵩聞言睜開被厚重的眼袋遮住的雙眼,眼中寒光四射,他先瞥了眼靜靜侍立在一旁的徐階,隨後掃視了一眼如今爭吵不休的兩派朝臣。


    不由嗬嗬的笑出了聲。


    但沒人會認為嚴嵩此時是因為覺得有趣才笑,因為那莫名的笑意配上那張布滿褶皺的老臉時讓看到的人都不由心中一寒。


    嚴嵩這不是第一次被人彈劾了,他早已經毫不在意此事了,但是今日的彈劾卻讓他格外的憤怒。


    不是因為沈煉的文采多麽出色,將他嚴嵩罵得多麽難堪,而是嘉靖皇帝讓徐階誦讀彈折一事,嚴嵩自然看出這是嘉靖皇帝在敲打他。


    正因為如此,他才生氣,想他一意逢迎嘉靖皇帝,要修道,他支持,沒錢,他的人四處撈錢,如此巴結討好,可嘉靖皇帝依舊不放心他,還在玩製衡的那一套。


    當年用他來製衡夏言,如今便想用徐階來製衡他了嗎?


    嚴嵩想到此處,不由在心中冷哼了一聲。


    嚴嵩收斂心中的思緒,看向嚴世蕃道:


    “東樓,高出不勝寒呀!”


    “如今你我父子已經站得足夠高了,是不能輕易退下來的,今日竟然他們都要鬧,那你便也放肆的鬧一迴,為父雖老,缺還能為你遮擋些風雨的。”


    嚴世蕃要的便是這句話,其人聞言,臉帶笑意的轉身徑直向不久前被召來的沈煉走去。


    小閣老下場,自然氣勢十足,之前爭吵的雙方不由都停了下來。


    靜靜看著嚴世蕃走到沈煉的麵前。


    嚴世蕃上下打量了沈煉片刻,這才怒聲質問道:


    “你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經曆也敢彈劾堂堂首輔,說,你背後是誰人指使你這樣做的?”


    嚴世蕃說完還迴頭瞥了眼徐階,一副意有所指的樣子。


    沈煉今日彈劾嚴嵩便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此時麵對盛怒的嚴世蕃,其人自然是絲毫不懼的。


    沈煉也直視嚴世蕃道:


    “嚴嵩無它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溺信惡子,流毒天下,實乃國朝巨奸,這天下凡是有氣節之輩,自然會奮不顧身彈劾此人。”


    “我雖官低位卑,但是也知曉聖人之道,如今見巨奸在朝,自然要發慷慨之言,何須他人指使?”


    嚴世蕃聞言不由怒極而笑,連聲道:


    “好......好個狂妄之徒.......”


    “看我不教訓你一番。”


    嚴世蕃說完便揚手向沈煉打去。


    沈煉哪裏想得到嚴世蕃見辯不過他,便準備動手了,他一時便愣在了當場。


    一直侍立在武臣班次,冷眼旁觀的戚繼美,見嚴世蕃衝著沈煉而去,早就也跟了過來,此時見沈煉要挨打了,趕緊伸手將其拉了過來。


    嚴世蕃含怒出手,卻不料竟然被人所阻,不由看向戚繼美道:


    “黃口小兒,你也要與我作對嗎?”


    戚繼美自然是不懼嚴世蕃的,他質問道:


    “人人都稱唿你小閣老,莫非你便真的覺得自己了不得了,你睜眼看一看,這裏乃是奉天殿,豈容你在此撒野?”


    清流一派見嚴世蕃竟然還敢動手,之前壓下去的怒火便重燃了起來,十幾人便徑直向嚴世蕃而來。


    嚴黨官員見狀自然不甘示弱,也趕緊一窩蜂的上前阻攔,隨即數十位大臣便在殿中推搡起來。


    嚴世蕃見狀也打出火氣來了,再次向著沈煉而去,隨即便是亂做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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