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裏兩人一路無話。車畢竟是袁家的,隔牆有耳,少說為好。


    不過,兩人卻都已明了,馬元義是太平道的人。


    太常寺前,李怡萱抱著手爐,披了件厚衣服在門口等著,直到遠遠看著馬車過來,便匆忙迎了上來。一抬眼便看見孫原、劉和冷冷的臉龐,便知趣地一個字也不曾說,迎著兩人便下了車。


    劉和從身後取出一個大包裹,道:“你家哥哥處處想著你們,特地給你帶的。他可是一口沒動。”


    李怡萱明亮的眼睛眨了眨,臉上悄然掛上笑容。


    進了廳,便瞧見林紫夜坐在榻上,披著薄被,撐著頭在憑幾上睡著。


    李怡萱小聲道:“紫夜姐執意要等你,不肯先休息。”


    孫原沒有說話,隻是過去將林紫夜抱了起來,送她進了臥室。劉和知趣,背過身去,雖然孫原不避,到底是人家內室,多看一眼也是不該的。


    也不知是林紫夜醒了還是如何,孫原遲疑了數息才出來,領著劉和去了偏室。


    孫原斜靠在憑幾上,望著旁邊朱雀博山爐的嫋嫋輕煙,低聲道:“前幾日,執金吾袁公患病,我跟紫夜、雪兒親自上門替他看過病,他身體頗為康健,不像是短期內會患病的模樣。”


    “他是帝都裏有名的老狐狸了。”劉和笑了笑,“三公九卿,屬他裝病最多。這是陛下欽點讓他和衛尉寺、洛陽縣查這件事,本意便是拉他下水,逼他站位。”


    孫原搖搖頭,道:“我看不像。從複道迴來,我便一直思量這件事。因為我們聽了畢嵐的話,走了複道,遇到了殺手,故而此前我、你都認定此次刺殺是因為有人要針對天子。”


    “可若是此事畢嵐不知情,真的是天子所命,那畢嵐、甚至十常侍,均有可能被人利用。”


    孫原說的不無道理,複道血案,三百名皇宮衛士被掉包,三百具屍體橫屍皇宮複道,十常侍若不知情必然難辭其咎,而孫原、趙空夜行複道確確實實是畢嵐傳話,若是十常侍殺孫原,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直接於複道圍殺孫原即可,何必先殺複道衛士、讓孫原和趙空撞個正著?


    但是,除了十常侍,劉和根本想不出,還有誰有如此能耐,能神不知鬼不覺替換三百名皇宮衛士,還偏偏是從何苗手下調的人?


    劉和猛地直起了身板,一雙慧眼緩緩眯成一條線,望著閉目養神的孫原,一字一句問道:


    “你是不是發覺了什麽?”


    孫原輕聲笑了笑,緩緩睜眼,笑道:“世外者清,若是跳出這帝都城,便能看得清楚些。”


    劉和啞然,他實在想不出,親眼見過複道血案的孫原,究竟是如何做到置身事外的?


    孫原道:“那日,袁公路你還記得罷?”


    劉和當然記得,那日他特意提點孫原遠離這位帝都小霸王,便是擔憂孫原惹火燒身。


    “近些日子,送禮的多,都是帝都城內的達官顯貴。可是這位袁公子可是親自到訪請你赴宴,著實有些令人訝異。”


    劉和仔細想想,袁術的出現確實令人奇怪。他出現的時間如此巧合,劉和雖然想過袁術前來試探的動機,卻因為袁家身為士族領袖,斷然不可能行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舉,更何況袁家不可能如十常侍一般,將手伸到皇宮近衛之中。


    這一點上,即使是門生弟子無數的袁家,也不能與手握射聲營的何進、何苗兄弟相比。


    “也是因為袁術到了,我才有些懷疑。”


    “天子給我安排諸生,我能理解。他在強迫桓家、陳郡袁家站在我的身側,與其說是讓我聘用士族子弟,不如說是陛下讓這些士族為我保駕護航。故而按理講,外朝的諸卿應該和陛下形成了短暫同盟。”


    “而這,恰恰是身為外朝領袖的袁家不願看到的。”


    “所以,袁公路來看我,可不是單單來看我,而是想知道,複道血案,對我到底有沒有影響。”


    複道血案,神不知鬼不覺,袁隗或許不是第一個參與者,但他一定是第一批知情人。所以袁術肯定也是第一批知情人。


    如此推斷,袁滂命袁渙投身魏郡太守府、袁隗命袁術看視孫原,都是為了示好,而非為難。


    或許,再進一步,孫原和複道血案的無形聯係,讓外朝的三公九卿和當今天子所代表的大漢宗親已然成了同盟,他們的目的隻有一個,借助複道血案打擊朝堂上的對手。


    劉和恍然大悟,原來可怕的複道血案,三百條人命,不過是一樁發生合適的政治事件,在天子、袁隗,乃至外朝,甚至是發起者的眼中,都是有利可圖的工具,背後究竟是誰在推動、是誰安排謀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推到誰的身上,將此人所代表的背後勢力一舉蕩平,一個不留。


    誰在背後推波助瀾?唯有天子有這樣的手筆。


    劉和恍然大悟,心下慨然,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句:


    “三百條人命,陛下好大的手筆。”


    孫原望著博山爐的嫋嫋清煙,突然眉頭慢慢皺起來:“不過……我似是漏掉了什麽。”


    劉和提醒道:“馬元義是太平道的人,他和袁家有勾結。”


    “還有,除此之外,還有……”孫原往後仰著,左手捏著自己的人中,“我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麽,除了馬元義,整座東方寓,還有些詭異。”


    “想不清楚就喝點茶。”


    林紫夜的聲音從外頭傳來,淡淡道:“我給你泡了伏神、安心木和草決明,你喝一些。”


    孫原坐起了身,望著劉和。劉和翻了個白眼:“得得,你去,你去。今夜劉某在太常寺和你秉燭夜談。”


    林紫夜托著托盤,在門外等著孫原。待他接過茶盤去,輕輕扯住他的衣袖,低聲道:“青羽,我有預感……”


    林紫夜天生有感應之能,孫原知道,雖然並非神仙預示,卻也警示非常,他看著林紫夜清冷麵容,知道她這句話萬分鄭重。


    “怎麽了。”


    “熟悉感。”林紫夜輕輕抬頭,雙眸早已沒有平時的冷漠,此刻聲音竟然比李怡萱還溫柔上幾分,在孫原耳畔吐氣如蘭,溫潤的氣息令人如沐春風。


    “好似……然姐就在帝都。”


    孫原的眉眼猛然抬起,眼神中閃過不經意的光芒。


    “好,我知道了。”


    他捏了捏林紫夜的手,低聲道:“你快去睡罷,今夜還不知道要和劉子融談到何時。明日我若是起不來,恐怕日常雜事得你和雪兒去應付。”


    “知道了。去罷。”


    林紫夜點點頭,沒有再多言語,轉身徑直自去了。


    孫原望著她的背影,仰了仰頭,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轉身便進去了。


    他和劉和的一夜詳談,便是這數日來帝都一切人物事件的終盤。


    ******


    袁術、袁紹兄弟沒有在東方寓久留,分頭而去。


    隻有馬元義一個人,孤獨在中庭眺望天際。


    一天蕭瑟,寒星冷月而已。


    龔文健和龔都兄弟同時來到他身後,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神上使。”


    神上使,許久不曾聽過的名字了。


    年輕的臉上不經意劃過一絲笑意。


    我是大賢良師的第一弟子,是司隸太平道的神上使。


    馬元義長舒出一口氣,目光仍是遠望星辰,聲音沉穩而有力:“不必奇怪我的選擇,既然已經是死局,便不妨在死局中謀生路。”


    龔都忍不住道:“大師兄,你的武學修為最高、最受大賢良師親愛,何必在這帝都之內陷入死地。”


    “我不能走。”


    馬元義笑了笑,轉過身來,道:“何進、封壻、徐奉、袁家,每一個都有和太平道私通的重罪,他們誰敢放我走?他們每一個,都希望我死在這裏。”


    從一開始,馬元義就知道自己陷入了死局,不過那時他還覺得自己可以盤活這盤棋,大賢良師的弟子們各個天縱其才,何其自負。馬元義的天分最高,也最自負。


    他算的最準的,便是天子的正負手——天子厲害的不是明麵上的孫原,而是看不見的孫宇。


    “南陽離帝都最近,南陽太平道教眾雖不是最多,卻是最精銳的。可惜,這裏偏偏有一個孫宇。”


    馬元義淡淡道:“另一位神上使張曼城的目的是統領南陽太平道教眾占據南陽,威脅帝都,迫使漢廷收縮力量保衛京畿,從而讓各地太平道可以從容打開局麵。可是偏就是這個孫宇,讓這重要一步卡住了。”


    龔文健低聲道:“確實如此,南陽郡下屬各縣均開始控製人流,盤查身份,貨物運輸、糧食買賣均收到了嚴密監視。”


    “孫宇不在南陽。”


    馬元義不顧兩人驚訝神色,自顧自道:“南陽郡有太多世家豪族,孫宇以最短的時間讓他們形成了利益統一,謀其利而馭之,這份謀略便是張曼城攻略南陽的第一道關口。”


    “他不在南陽,他肯定在帝都。封諝那蠢如豬”


    馬元義微微眯起了眼睛:“誰都想知道太平道什麽時候反,何進、封壻……他們一個一個,都想拿我的人頭做功勞。孫宇也不例外,就算他查不到我,帝都這些事情串聯起來,以他的天資,也該知道些什麽了。”


    龔氏兄弟不敢搭話,他們無法判斷馬元義說的是真是假,卻仍仔細聽著,馬元義這交代後事的模樣令他們不敢有絲毫鬆懈。


    馬元義望向龔都:“龔都你即刻去潁川,聯絡一切可以聯絡的教眾,盡可能集結高手刺殺孫宇。”


    龔都不敢輕視,躬身受命。


    馬元義再看向龔文健,囑咐道:“之前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這幾日除夕大點不設宵禁,你的父親我已設法送出帝都,你也走,去南陽,將此間消息盡數告知張曼成,能帶走的文書密函一並帶走。”


    龔氏兄弟同時麵露駭然之色,他們想不到馬元義竟然真的如此快便交代了後事。


    馬元義很敏銳,僅從宴請孫原這一餐飯便已然知曉,袁氏還將重點放在孫原身上,完全忽視了孫宇。對於這個還沒有上任的魏郡太守,孫宇這個已然操控南陽郡實權的太守顯然更具有威脅性。


    因為孫原的突然出現,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而帝都這盤棋早就開始下了。


    馬元義突然長歎一聲,遙想那個素未謀麵的當今天子,其天資聰穎如此,令他這位太平道首徒亦不得不欽佩。


    “我死之前,太平道教眾需緩緩退出帝都。”


    馬元義又交待道,以防二人聽不明白,又解釋道:“起初賄賂漢廷高管顯要,是想彼等麻痹當今天子,我等起事之時可以作為內應,一舉攻入占據帝都。此時我為魚肉,設想已然不可能。一旦我死,必定封鎖雒陽八關,清絞我太平道教眾。在帝都活動的教眾滲透已久,對漢廷內部事務已有熟悉,是師尊起事不可缺少之助力,你們需設法將他們帶出去。切記,切記。”


    二人聽罷,麵露駭然之色,想不到馬元義眼光竟然如此長遠。


    馬元義望著二人,卻是笑了出來:“當日來此謀劃,便是抱了死誌。接下來日子我還需要周旋,你們小心做事就是了。”


    天邊月色皎潔,照在一方庭中,映襯他一身落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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