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前一縷篝火正燃,正燒著一鍋雪水。


    劉和從樓裏搬了個火盆過來,就坐在樓前地上,看著孫原在雪地上忙活,感歎道:“果然還是伯盛懂事,給你藏了四隻熊掌。今天日子不錯,先是見識了南軍張伯盛的烤熊,又能見到你孫青羽親手烹製熊掌,難得、難得。”


    孫原此刻已經褪了外袍,將袖口紮緊,親自動手處理熊掌。四隻熊掌被整齊切開,均是碩大肥美,前掌腥臭氣較淡,自然是首選。正聽著劉和念叨,一笑置之:“君子遠庖廚,劉議郎還是對原敬而遠之罷。”


    劉和笑了:“孟子雲: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和,既未見其生,亦未見其死,何必敬而遠之?”


    孫原正在用滾水燙去熊毛,聽了這番迴答,自然是劉和拿他下廚之事比做黑熊離開巢穴,都是不該的事情,便眉頭一挑:“你非得拿我打機鋒麽?”


    “不敢。”劉和應付了一句,“你說你在此讀了十年書,考一考你,總歸是不難。”他突然正色道:“你可知,陛下與你的位置?”


    “官位?”孫原一頓,反問:“我尚未前往帝都,按漢律,需等我往太常寺述職,方才能領取印綬。聽你的意思——陛下已然安排好了?”


    “若是等太常寺安排,整個帝都就都該知道了。”劉和搖搖頭,“陛下用的是中旨,除了我和經手的幾個常侍之外,無人知曉你的任命,即使是三公府、太常寺和尚書台都無人知曉。”


    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三公九卿的職權大為降低,本來歸屬於少府的尚書台被光武皇帝剝奪出來,變成了內朝,成為天子行使的皇權的主要機構,其主官尚書令雖然隻是秩比千石(年俸祿千石)的官員,卻是大漢“三獨坐”之一,與司隸校尉、禦史中丞並為百官之外的顯赫職位。從那一天開始,大漢的朝堂就被分成了兩個,一個是內朝,是天子的朝廷,一個是外朝,是大漢三公九卿和諸卿的朝廷。即使是天子的輔弼大臣、托孤重臣,也需要錄尚書事、統禦尚書台,方有在朝堂中立足的實力。也正因為如此,天下官員的任命,皆需經過尚書台審核。天子這步棋下得驚險,越過尚書台直接頒布任命詔書,而且用的是中旨,這就代表孫原是由中官上位的,一旦尚書台那幾位錄尚書事的人物反駁,孫原可謂是被天子置於刀俎之下任人魚肉了。


    “幾個常侍?”孫原心思自是敏銳,察覺到了劉和話中的意思:“陛下和中官聯手了?”——常侍,便是常侍奉在天子近側的宦官的統稱,當今朝堂之上,便有十三位常侍,朝堂鄉野皆統稱之為“十常侍”,兩次“黨錮之禍”便是常侍們的手筆,橫掃天下儒生,即使是在藥神穀呆了十年的孫原亦是久仰大名。


    “聯手?”劉和苦笑一聲,指著孫原手中的熊掌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陛下既然想瞞過尚書台和外朝諸府,除了聯手宦官,別無他途。”


    “更何況,天子最信任……不,他沒有最信任的人,他隻有能利用的人——本來也就隻有這些宦官了。”


    當今天子劉宏,大漢第二十三位天子,如果算上被廢立的四位天子,他應該是第二十七位。孝桓皇帝劉誌歸天之後,太傅陳蕃和大將軍竇武聯手,選擇了一位北方孤苦的侯爵接任天子之位,劉宏從十一歲開始就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六年。


    “當年的一幫宦官,先是誣陷陳太傅和大將軍竇武謀反,騙過天子將名滿天下的兩位名臣株連九族,隨後把持朝政,陛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除了靠著這幫人別無選擇。”


    即使看不見劉和的麵容,孫原也能想象出此刻他的臉上必定是寫滿了憤恨與不甘,冰冷的聲音透著怒火,似乎已能聽見他咬牙切齒的聲音。


    孫原手上不停,淡淡道:“我雖然不能出穀,卻知道一些傳言,廟堂之上的宦官如日中天,世家豪門盤根錯節,還有那太平道……”


    他頓了一下,道:“你將那幾個太平道的信徒引入藥神穀,多少也是怕我不肯去,特別留了活口,要將我的行蹤泄露出去罷?”


    劉和的嘴角笑意登時凝住,他與孫原交情非同尋常,可是如今孫原這一句話,在他耳中,確實格外刺痛。他沒有接話,倒是孫原又問道:“五府諸卿,陛下這些年也提拔了不少,還不能信得過麽?”


    “若是信得過,陛下何必用你。”劉和搖頭,暗自輸出一口氣,解釋道:“袁氏家族、楊氏家族皆是曆代位至三公,如今楊家家主楊賜不僅是天子的老師,官拜太尉,老太傅劉寬去世之後,他已是天下第一的人物;袁家家主袁隗官拜司徒,更是門生弟子遍及天下——這兩位並列三公,名滿天下,是天下儒生敬仰的中流砥柱,可是這朝堂之上,陛下當真能信得過他們?”


    世上的傳言,多半是士人們是民心所向,宦官們是奸賊當道,天子在連字都不認識幾個的百姓眼裏,不過就是高高在上的無道君王,任由百姓痛苦,而那治病救人、網羅人眾的張角,仿佛成了天生救苦救難的聖人。


    至於劉和,他到底是皇族,除了劉氏宗族,劉和竟是連這名滿天下的兩位士族領袖都不相信了。孫原心中無奈,能讓皇族中人絕望至此,朝中的局勢究竟混亂到何種程度?


    “從來名利二字中,明暗是非多,何必去趟這趟……”


    話到一半,他卻是說不下去了,明知是深淵濁水,可是他這一隻腳,不是已經踏了進去麽?他又有什麽資格來說“看淡”二字?


    劉和搖頭又道:“關中楊家、汝南袁家,他們代表的是關洛士人和豫州士人,他們從來都不隻是一家一戶一人的榮辱,而是整個家族、整個州郡、甚至是半個天下的儒生、士人。”


    “楊賜和袁隗是我劉和伯父輩的人物了,可是這朝堂並非他們說了算的。”


    “外戚、士人、皇族、宦官,都在交錯,陛下藏在幕後,看著這些人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在朝堂上爭權奪利,他這些年隻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奪迴屬於大漢天子的皇權。”


    當今天子之聰慧,世所罕見,十六年前太傅陳蕃選中他入主帝都,不僅因為他是遠房皇族,關聯簡單清晰,更因為這沒落的侯爵確實天資聰穎,有可能挽迴已經漸漸頹廢的大漢朝廷。


    天子不負所望,他的棋,下了十六年,從他踏入大漢皇宮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在謀算著,要如何一步一步奪取這天下最至高無上的權柄了。


    孫原從來都知道天子的可怕,因為知道,所以他隻能接受命運安排,做一顆棋子,藥神穀再是清靜,也由不得他留下。


    天子謀算了十六年,養了他十年,這一步步算計,不過是當年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在初入一個全新世界的時候就已經埋下的伏筆。


    孫原心思沉澱,一隻熊掌已經去毛,黑黝的熊掌沉重厚實,他手中劍氣凝聚,便是手中無刀,亦能夠將熊掌切開——他並未在意熊掌,隻是問劉和:“說說朝堂裏的局勢罷。”


    劉和望著他手中的熊掌被無形劍氣切開,露出了森森白骨,將那句“你怎麽不用刀”生生吞了迴去,目不轉睛地說道:“當今天子天資聰穎,是兩任太傅陳蕃和劉寬都親口承認的事實,朝堂裏的人也明白,他們知道陛下要做什麽,也知道勢必與陛下爭鋒相對,可是他們卻不願放下手中的權力,唯有與當今天子正麵抗衡。”


    “這是大漢的皇權啊,青羽,堂堂天子之權,成了朝堂博弈的籌碼,天子不是在和自己賭氣,他是在和朝堂上的所有人對弈,他的對手是大漢朝堂上所有的官員,內朝的宦官、外朝的三公諸卿,外戚、士人,都是天子的敵人。”


    他望著孫原,苦笑一聲:“包括你、也包括我,包括我的父親,都是天子的敵人。”


    “知道為什麽嗎?”


    “天子想要的皇權,在外朝,在三公九卿的手裏,也在內朝尚書台和那一群宦官的手中。這些年,陛下過得太憋屈了,他想奪迴去的東西,沒有人願意還給他。”


    “知道為什麽麽?”


    劉和啞然一笑:“我不說了,留著你自己去察覺罷。”


    大漢的臣子,為何要限製天子的皇權?大漢的天子,又為何要從臣子的手中奪迴原本屬於自己的皇權?


    孫原不想明白,可是他不得不去思考,因為他已經身在局中。


    淵渟無鞘,是因為它能成為自己手中的利刃,也能成為殺死自己的暗器。


    “我這算什麽?”孫原嘴角扯動,在劉和眼中仿佛苦笑——“事難諧,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劉和搖搖頭,伸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巧的布包出來,紫色的綢緞包裹,顯得萬分貴重,他隨手丟給孫原,後者信手接過,握在手中隻覺有些沉重,手中劍氣匯聚,將包裹撕裂,露出了一方青綬銀印,小印底下刻著四個篆字:


    魏郡太守。


    他望著手中的印綬,眉頭深鎖。


    劉和的聲音雖輕,卻平穩從身後傳來:“陛下並不希望你即刻入朝。朝堂中的局勢已成平衡,陛下需要有人打破平衡,這個人就是你,而中旨任命將使你變成眾矢之的,這有悖於陛下的初衷。”


    “所以陛下命我為北境第一重郡的太守。”孫原接住了他的話,憑他心思,一見到這枚印綬,便已經洞悉了天子的心思。


    “他需要我在短時內積攢自己的實力。但是——”


    他望著劉和,手中的熊掌被整個切開,森森白骨盡數暴露在外,他伸手將幾根指骨一一抽出,手法雖不狠辣卻是精準,每抽出一根,都讓劉和眼角扯動——“即使這次任命成功了,又如何?一郡太守需要足夠的威望和資曆,這兩者我都沒有,我依然是眾矢之的,這個郡守,坐不穩的。”


    “這便是看你的深淺了。”劉和淡淡道,“我隻是帶你前往帝都,接下來的事情,劉和一概不知。”


    “魏郡太守,乃是秩俸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和比你還癡長一歲,還不過是個六百石的議郎啊。從此以後要向你行下臣之禮了。”


    孫原沒說話,也是懶得搭理他似是玩笑實則警醒的言語,隻是將幾根指骨一一投入沸水中,轉身進樓去取了幾個瓦罐出來,隨手灑進了沸水中,隨後取了一片竹篾蓋在了鍋上。


    “那是什麽?”劉和饒有興趣,望著篝火上的一盆沸水道:“你這是在煮湯?”


    “你喝?”孫原反問一句,他加進去的自然是蔥、薑、蒜,給熊骨去腥,他帶出來的瓦罐之一便是酒,淋在竹篾之上,酒香四溢間透過竹篾落入湯中。


    劉和搖搖頭,熊骨熬製的湯他豈會放在眼內,不過酒香倒是頗讓他側目,眼中已是淡淡發光:“好酒香……”


    “休想。”孫原知道他是何企圖,笑一聲:“陛下的酒不夠你喝?這是紫夜釀的藥酒,你若是想喝,先去病一場。”


    劉和登時被孫原梗住,苦笑一聲:“罷了罷了,惹不起惹不起。陛下不好酒,父親可是給我下了嚴令,除非長輩敬酒,否則滴酒不可沾。”


    “我也不碰酒。”孫原似是想起了什麽,嘴角突然掛上一抹微笑——


    他平生唯一一次碰酒,就那樣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我覺得你是碰過的。”劉和自然是能察覺他的笑意,這樣的笑容,他自是見過,就是剛入藥神穀時,孫原望向李怡萱時的笑意。


    孫原不再理他,隻是伸手將熊掌放在竹篾上,隨手取了一隻大的瓦罐蓋在熊掌之上。


    看著一個個瓦罐,劉和不禁苦笑,想不到天子竟然用這等辦法磨煉孫原的心性,即使是一向清正廉潔的劉虞,官拜二千石之後也是列鼎而食,除了不飲酒,還算是有肉可食的。孫原乃是天子暗中的棋子,竟然過著鄉野農夫的日子,豈不是太無奈?


    不過他下意識地看向了孫原的手,那手指修長白淨,根本不像做農活的手,無論是林紫夜還是李怡萱,都是素雅出塵的人——難道他們這十年都靠吃藥?


    劉和突然一臉疑惑,孫原反而奇怪:“你又想問什麽?”


    劉和望著他,麵色古怪,愣了良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張口問道:“別說這些年你是自己耕田。讓兩個美人陪你過苦日子?”


    孫原聽了這話,終究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劉和看他笑得開心,皺著眉頭:“你倒是迴我一句。”


    孫原也不看他,仿佛根本察覺不到他的臉色,隻是顧著篝火上的熊掌,左手輕抬,淡淡的紫色光芒在手上浮現,悄然彌漫在瓦罐和篝火四周——“懶得說。”


    熊掌是海內八珍之一,又是在冬季的黑熊,自帶一股清氣。也不知道孫原用了什麽方法,酒香和蔥薑蒜的味道都慢慢消退下去了,隻有一股清爽的香氣漸漸散開。


    “這是什麽味道?”劉和又被神奇的味道吸引,又是一句問話。


    孫原取了紫衣披在身上,低聲咳嗽了一聲,伸手指向不遠處:“看那裏。”


    劉和順他手指方向看去,隻是一樹紅梅在月夜雪地裏甚至惹眼,梅花盡開,宛如夜間精靈,甚是動人。


    “梅花?”劉和詫異,轉身望向那一捧幾乎已成火堆的篝火——四處無風,卻似受了狂風鼓舞一般,火焰高漲。


    他久在大漢帝都,卻從未見過如此驚奇的烹製手法——其實,他從不入庖廚,如何烹製食物他一概不知。


    孫原一身紫衣,左手真元鼓動,若是龔氏兄弟或張鼎在此,自然就要驚掉眼珠,真元乃是武者一點一滴修煉而來,孫原如此揮霍,隻為加快熊掌的烹製過程,豈非暴殄天物?


    片刻之間,清香氣愈發四散,直入心脾,劉和本已經被張鼎的烤熊肉填飽,此刻卻又食指大動,恨不得分享這道熊掌了。


    “熊掌本是人間絕味,隻不過尚需一道工序。”


    火勢驟然衰減,紫衣飄然間,一個帶蓋的瓦罐被孫原端在手中,揭開蓋子,一股甜蜜的清香傳來,劉和聞見更是詫異:“這是蜂蜜?”


    “是。”孫原點點頭,左手屈指一彈,一道紫色劍氣驟發,將那瓦罐擊飛出去,隻是這力道掌握得恰到好處,即使是落在雪地上也不曾損傷瓦罐。


    熊掌現在眼前,蒸汽嫋嫋,劉和隻覺一股香味撲麵而來,口中生津,隻想大快朵頤一餐。


    “治大國若烹小鮮,事難諧,則必須外力加持。”


    孫原的話傳入耳中,他的動作亦落入眼內:瓦罐微微傾斜,透亮的蜂蜜緩緩流出,淋在熊掌之上,香甜之氣登時四散,隨著蒸汽、香味一同彌漫在潔白雪地之間。


    “你為熊掌,誰為蜂蜜?”


    劉和眉頭一皺:“你是說,陛下還有謀算?”


    “你比我更了解陛下,陛下是什麽心思,他的處事風格,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孫原微微一笑,“大漢的天子,把一枚棋子藏了十年,到了他用這枚棋子的時候,棋盤上應該已經有許多棋子了。”


    劉和頷首,心中了然:“看來你是知道陛下必然為你鋪好路了。”


    月華如水,清輝瀉地,一片清涼世界裏,紫衣的他悄然迴首:


    “孫原隻知道,當今天子謀劃了十年,必是心中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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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鼎看著兄弟兩人,擺了擺手,一眾驍騎雖是沉著氣,卻也隻能放開龔氏兄弟。


    “與你計較做什麽……”他似是自嘲,不再搭理兄弟倆。四周的驍騎們互相看看,也隻得任由他去了。


    “龔小子——”


    遠處,蒼老的聲音傳來,正是那位劉老丈。


    老丈須發皆白,身形略微有些佝僂,一步一步穩穩地奔眾人走將過來,隻不過卻不曾在意周圍驍騎們的警惕,似是見慣了這般場景。


    待到近處,衝兄弟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你們的老爹醒了,還不去看看?”


    兄弟兩人聞言,登時喜上眉梢:“當真?”


    老者笑著點點頭,兄弟兩人來不及道謝,更不曾和張鼎打聲招唿,便徑直從數十位驍騎中衝了出去。


    驍騎們互相看看,直覺得老丈不簡單,卻也知道此人是孫原熟悉之人,也不知為何如此警惕,任由這老丈走進了篝火旁。篝火四周皆是軍帳,若是平時自然是軍營重地,不準人隨意進出,隻不過在這藥神穀地界,一切卻又不同了。


    老丈看著火堆邊的烤熊,熊肉足有三四百斤,便是人均下來,每名驍騎也是十斤以上的份量,用木棍穿起來,圍著篝火插了一圈,整齊的熊皮被完整地剝下來,晾在一邊緩緩烤幹。他上下一打量張鼎,徑直走到他身旁,緩緩坐了下來。


    張鼎看著老者腳步由遠及近,身子雖是一動不動,手中的匕首卻是緩緩切下一片肉,平放在刃上遞到老者麵前。


    老者看了一眼那肉,隨手拿起來送進了嘴裏,登時肉香四溢,不禁道:“好手藝,難得。”


    張鼎不動聲色,隻是淡淡問道:“老丈姓劉?”


    “老朽是姓劉。”劉老丈點點頭,望著火堆上還剩下的幾支木棍,伸手拔了一支,手中不知何時有一柄小刀,慢慢切起肉來。


    張鼎慢慢把口中的烤肉咽了下去,他心中猜測,眼前這個劉老丈多半是和天子的布局有些關係,——姓劉的武道高手,守在這小小村落之中,豈能巧合?——他眉眼輕抬,也盯著眼前的篝火,緩緩問道:“老丈有何指教?”


    那老者亦是不緊不慢吃著肉,待到一口肉吞了下去,才緩緩道:“你不該來。”


    張鼎手中的匕首悄然停下。


    “他們幾個是我看著長大的,一轉眼十年了。”


    “當年林穀主不過二十幾歲年紀,一個人守著這空蕩蕩的藥神穀。後來我將孫小子送過來,他和心兒、小紫夜都才八九歲年紀,小得很。”


    “孫小子當年可倔強得很呐,死活都不肯留下,小紫夜也不知什麽原因,得了體寒的奇症,林穀主便答應孫小子,隻要他安心留下來,便治好這等奇症。卻不料,憑她醫術通天,想盡辦法亦是不能治好,便收了小紫夜入門下,教她醫術,十年之後的今日方才有了‘藥神穀醫仙子’林紫夜。”


    張鼎靜靜聽著,一言不發,似是不願輕易打斷老者。他見過林紫夜、李怡萱,自然是對得上人,至於那“心兒”,多半是第三個女子了。


    “呆了五年,也是如此雪天,有人給林穀主送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說是路邊撿來的,孤苦伶仃,便送到了藥神穀來。那人是林穀主的故人,穀主自然放心,於是那女孩兒從此便和孫小子這三個住在一處了。”


    張鼎不語,他卻知道,這個女孩子便是李怡萱,當今的藥神穀穀主。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藥神穀開始醫治天下各處慕名而來的病者,各種疑難雜症均是藥到病除,一來是想想法子能不能治療小紫夜的病,二來這藥神穀也要有些開銷。”


    張鼎這才明白,為何藥神穀的名聲是十幾年前才悄然傳開,不過都是上代穀主對著天下人開了方便之門罷了。


    老者不緊不慢地說著藥神穀的種種過往:“林穀主亦是風華絕代的人物,劍譜上的‘慕予’和‘芷歌’便是她的配劍,後來這兩柄劍都留給了小萱兒,她也是順理成章離開了藥神穀,便在去年將這藥神穀主的名號給了年不過十七的小萱兒。”


    張鼎心中一動,慕予劍他自是聽說過,於《評劍譜》上名列第九,與孫原的“輕畫劍”可謂是藥神穀兩大神兵了,難怪藥神穀這些年安若磐石。秦初有人名曰東郭折器,自稱是幹將傳人,著了一部《劍譜》,記載了先秦七國名劍。此譜後來被神兵山莊莊主楚時休所得,據傳說已是殘本,當時神兵山莊的相劍大師朱東來好品鑒天下名劍,聚一生觀劍之精,續補此譜,命名《評劍譜》,列天下名劍一百柄,前十二柄更被稱為“十二神兵”,為武林所仰望的罕世存在。


    “論欣賞,老朽最愛的當屬心兒。心兒是四個孩子裏最懂事、心思也是最細膩的,隻不過數月前突然離去,也正是從那時候我才知曉,原來她的武學修為已在我之上了。”


    他轉頭衝張鼎咧嘴一笑:“老朽練了六十幾年的武功,被一個小姑娘十年便超過了,那時候這心裏的滋味哦,當真不好受。”


    張鼎心中劇震,隻是緩緩問道:“老丈的武功,是否已達流虛境界?”


    “流虛?”劉老丈笑意不減,“當年武林皇帝將天下武學境界分為五重,自易境、曇毓境、浮妄境、流虛境、通明境一重比一重高深,便是傳說中的天道八極,也不過通明境界而已——是罷?”


    “老朽三十歲時候便是流虛境了。”


    張鼎陡然睜大雙眼,他見了老者腳下步伐,自知是高手,卻不曾想到,竟是流虛境的絕頂人物。放眼天下,能達到至高的通明境的不過是武林傳說中的“天榜”天道八極,僅此八人罷了。


    老者卻不理會他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隻是又吃了一塊肉,也不知哪裏翻出來一個葫蘆,仰頭灌了幾口,隨手遞給張鼎:“藥神穀除了醫術天下一絕之外,小紫夜釀的‘冷清雪’和老朽的‘百花蜜’也可稱為兩絕,這一壺還是從小紫夜那裏纏來的,今日便宜你了,嚐幾口。”


    張鼎不禁咽了一口口水,伸手去接,隻不過平素穩重如他,此時竟然也有幾分輕輕顫抖。甫一入手,便聞到一陣濃鬱的酒香,他素來不好飲酒,但一聞這味道,卻忍不住抬頭飲了一口,隻覺一陣暖流沿著喉嚨一路順下,暖了心肺。


    “如何?”老者哈哈一笑,又轉過頭去,自顧自道:“小萱兒最是溫柔了,她那性格和孫小子最是般配,孫小子也是在外漂泊了許久,才被老朽送到這藥神穀來,據說從小也是被心兒撿到的,心兒不過比他大一歲,便一個人帶著他和小紫夜兩個,靠著一路乞討才生生活下來。”


    張鼎一時噎住,他實在是想不出來,為何這同樣悲苦的經曆,竟生出孫原的和顏悅色和林紫夜的冰冷淡漠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來。


    “小萱兒從小便沒家,年紀又最小,在這藥神穀裏隻有孫小子一個哥哥,自然是纏著他多些。這些年來求醫的人愈來愈多,時常有些外來的所謂‘武道新秀’,有些跌打損傷,也到這藥神穀來,隻不過也入不得她的眼內。”


    張鼎不禁心中感歎,他不問江湖事,卻久在軍中,自然有許多天南地北的士卒私下說些故事傳說,他依稀記得,這位龍歌龍公子乃是“人榜”中排名前幾的人物,武學據說已有浮妄境的修為。


    “孫小子,你別看麵上灑脫,心裏可是十分計較。”


    他看著張鼎,正色道:“他這個人把情字看得最重,待三個女孩兒誰也不差,隻是卻最鍾情於小萱兒,大抵兩個人脾氣相投。你這一來,他這一生清靜,便算是沒了。”


    張鼎低著頭,他與劉和一般,將這世外的清靜看在眼裏,呆了半晌,方才答道:“天子之命,誰也躲不得。”


    “天道自有輪迴,誰也逃不掉啊。”


    老者站講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徑直走了出去,也未將那酒葫蘆拿迴來。


    “老丈!”


    一身戎裝的張鼎霍然站起來,急問道:“敢問上代穀主是何人?”


    “子慕予兮善窈窕——”


    老者的聲音遠遠傳過來,一息之間,老者竟然已出現在十幾丈之外,眾多驍騎竟然一個也未曾發覺。


    “子慕予兮善窈窕……”張鼎暗暗念叨一句,這句出自《九歌》之一的《山鬼》,乃是戰國時期楚國大夫屈原的名作,不正是“慕予”劍名之由來麽?


    不遠處,駕車的車夫望著劉老丈遠去的身形微微而笑:“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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