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之外,帝都雒陽,太尉府。


    眼見得那道流星璀璨奪目,劃過紫微,於九天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光尾。管輅掐著懸珠,驟然心中一動:“北境……劉公!”


    他霍然轉頭,臉色已然蒼白,衝著許劭顫巍巍地說:“劉公……去矣!”


    許劭身形一晃,已是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滿目絕望,一分分扭過頭望著廳堂深處那病榻上的老人——


    榻邊風冷,吹落一盞長明燈。


    那老者輕撫長子的肩膀,輕輕一笑:“文先,阿爺將楊家、將大漢交你了。”


    四十三歲的楊彪跪倒在榻邊,泣不成聲。“累了,睡了……”


    話音未落,那隻手便已倏然落下。


    天下第一鴻儒、四代三公的楊家楊伯獻,七十高齡,終是撒手人寰,溘然長逝。


    巍巍盧龍塞,三萬北境騎,一夜盡白。


    大漢侍中劉和、魏郡太守孫原、平難中郎將張燕、護烏丸校尉鮮於輔、武猛都尉丁原、靖北中郎將公孫瓚、虎賁校尉張鼎、騎都尉曹操八位二千石大吏親抬靈柩入盧龍。


    盧龍塞的城門緩緩打開,典韋率一百鋒銳、七百陷陣已等候許久。


    棺中,劉虞麵目如生,嶄新的朝服第一次穿在身上,腰掛三彩紫綬,雙手執劍身前,安然如舊。


    鋒銳卒統領典韋手捧大漢戰旗,親率七百陷陣營護送靈柩,南歸雒陽。越騎校尉趙雲、中壘校尉楊鳳親率一萬鐵騎相送綿綿雪道。


    孫原望著劉和,歎了一聲:“你不走麽?送你父親迴雒陽。”


    劉和轉身,望著綿延大山中的盧龍塞,眉眼盡斂:“那日,老卒曾言‘於此守旗三十年,今日當死,以子繼之’,劉氏一門,大漢宗親,豈不如一老卒乎?”


    他驟然踏前一步,迎著草原風霜,衝一萬鐵騎重重一跪,仰天長喝:“諸位與家父並肩而戰,今日家父戰死,劉和以命立誓,與諸位生死相倚,膽敢犯我大漢邊疆者,誓殺之!”


    趙雲舉槊向天,放聲怒吼:“殺!”


    “殺!”


    一萬鐵騎舉火,夜空有如白晝,陣陣怒吼直衝九霄。


    北境三州皆縞素,大雪一夜滿關山。


    那一日,大漢太尉劉虞戰死北境盧龍塞,大漢太傅楊賜病逝帝都雒陽城。


    天子深慟,罷朝三日,帝都百石以上官員一萬人,白衣長送楊賜靈柩於十裏長亭。經太學之時,太學十三博士引三萬太學生伏於道左,長跪不起。


    天下人皆知,那一日大漢崩了半壁江山。


    *******


    不同於沃野上的肅殺,小山崖上琴聲繚繚,平添一分淡然。


    孫原坐在輪椅上,身上壓著厚厚的紫狐大氅,身後是董真和心然,兩襲白羽並肩而立。


    山崖下,管寧席地而坐,身前轉魄琴琴弦生動,所奏正是名曲《廣陵散》。


    《廣陵散》脫胎於古琴曲《聶政刺韓王》,乃是大漢樂府中相和但曲代表之作,取戰國時期聶政刺殺韓王的悲愴殺氣,以隱鶴心性,與沙場上演奏此曲,或是他已然知曉,此戰已兇多吉少。


    遠眺巨大軍陣緩緩前移,孫原眼底盡是憂色。六萬將士,此戰過後,能迴盧龍塞的還有幾人?


    突然,一股危險直入腦海,他猛然皺眉,一眼望去,數裏開外的鮮卑大軍之中,似有一道若有若無的犀利目光恍如劍氣直射而來。


    孫原眉心凝重,鮮卑一族養精蓄銳三十年,這其中又出了多少高手?


    似是感覺到了這道目光,琴音急轉直下,如大河奔流,洶湧而出。


    “啪!”


    弦音乍斷,管寧同時抬頭,直望向鮮卑軍陣之中——


    殺機已動。


    他緩緩起身,抱起轉魄,望了一眼山崖上的孫原,兩人互視一眼,默契之間,管寧已前行十丈。在他原先所在之處,已然湧出五十名寒月護衛。


    太史慈手挽落月,侍立在孫原三人之後。他的目標唯有一個,便是保護這山崖之上的三人。


    鼓聲起,軍陣緩緩前移,郭嘉最後看了一眼山崖之上,隨即與戰車一同前行,他身後的五百刀士隨即拱衛大纛,出離軍陣。


    “中郎將巡陣!”


    傳令官聲如雷震,傳徹軍陣,典韋、許褚護持郭嘉的戰車飛馳。


    雪色飛揚,在那“大漢征北將軍”和“大漢太尉”的大纛之下,不再是紫衣飄然的孫原和雄姿英發的劉虞,而是一身縞素的郭嘉和劉和。


    一萬前軍是劉虞留下的全部精銳,劉和和他們一起奮戰在第一線,他不允許自己站在中軍,他的父親已然戰死,皇族的尊嚴不允許他今日還站在城牆後頭,仍被父親死後的餘蔭蔽護。


    “嗆啷”一聲,辟疆劍躍然在手,劉和劍鋒前指,殺氣勃發:“出陣!”


    前軍升起蒼龍大旗,鮮於輔、閻柔、關靖、鮮於銀隨機指揮前軍緩緩列陣。


    一萬將士,共十二名軍候,組成了十二個巨大的木盾盾陣,緩緩前移,相隔中軍兩百步。


    中軍處,楊鳳與張燕並騎,低聲道:“鮮卑人有五萬騎,若是一陣淹殺,我等還未衝過去,鮮卑人便已然屠了這一萬人了。”


    張燕神情肅穆,目光深邃:“我軍中軍不動,鮮卑人亦不敢傾力直殺我前軍。”


    楊鳳搖頭:“鮮卑人不可以我漢人兵法度之,我中軍和前軍有兩萬五千步卒,常人自不會以重兵淩我,不過……郭先生的布局,當真不是故意以我等為餌?”


    郭嘉確實布了一個局。


    六萬大漢精銳,除了前軍是劉和、鮮於輔等劉虞的舊部,左軍丁原、呂布等人和趙雲統率的河東騎軍共一萬五千人,皆是大號最精銳的騎兵,右軍是顏良、文醜、張合等人統率的河內騎軍和驍騎營,亦一萬五千人,後軍是孫原一手帶出來的最精銳的虎賁營,由虎賁校尉張鼎親自統率。


    最薄弱的一環,恰是原本應該最堅固的中軍。郭嘉把黃巾軍放在了這裏。


    楊鳳想的,是郭嘉會不會借鮮卑人的人把劉虞的舊部和黃巾軍殘部殺個幹淨。


    劉虞已死,黃巾軍精銳盡喪,此後北境已然是孫原嫡係遍布,一手遮天。


    張牛角正在楊鳳和張燕身前,猛然轉身,望著他們兩人,神情凝重。


    “黃巾軍曾是插進大漢的一柄刀。”


    張牛角突然的這句話,打破了楊鳳和張燕的思緒,二人互視一眼,若有所思。


    “今日,這柄刀的刀柄已在大漢天子手中。”


    張燕和楊鳳豁然明白。


    來到蒼雪原的,隻是一萬五千黃巾軍精銳步卒,而他們的父母妻兒,那百餘萬老弱病殘,還在冀州接受大漢官府的接濟。


    不論郭嘉是不是想借鮮卑人的手,屠了黃巾軍,此刻已不再允許他們這些黃巾軍領袖胡思亂想,箭在弦,不得不發。


    一通鼓罷。


    遠處的鮮卑軍陣中,鮮卑大王和連坐在馬上,拍拍自己的彎刀,笑了笑:“漢人的步卒也敢挑戰我鮮卑勇士,叔父,你說他們的統帥是不是昏了頭了。”


    他的身邊,正是他父親的結拜兄弟,年過半百的老將落置鍵落羅。


    “大漢從來不缺智者,亦不缺統帥。十年贏了他們一次,乃是你父親的智謀與勇武,以及他從不輕視任何對手的習慣。”


    和連冷笑一聲:“叔父,他們離開盧龍塞兩千裏了,你覺得他們還迴得去嗎?”


    “能將六萬人帶至深入草原兩千裏的所在,不犯錯、不失道,大王覺得對麵的統帥,又是何樣的對手?”


    落置鍵落羅的話點醒了和連,這位鮮卑大王一改輕視之色,望向對麵的大漢軍陣,低聲道:“不論是誰,我也定要取下他的頭顱,高懸彈汗山上。”


    自從十年前鮮卑大王檀石槐於荒雪原全殲大漢北征軍之後,便在未見大漢軍隊出塞迎敵,鮮卑人日益壯大,已複有當初匈奴的全盛時期。


    此刻這大雪覆蓋之下,便是大漢當年戰死的三萬將士鮮血澆灌的肥沃草原。


    生死搏殺。


    “那麽,就看對麵的統帥到底是誰了。”


    和連遠眺那座小土坡,馬鞭前指,登時從他的身後奔出書十匹雄壯的戰馬,直直地衝殺而去。


    “對麵有一半是步卒。叔父……”


    和連轉頭望著落置鞬落羅:“八千騎,足夠否?”


    落置鞬落羅老眼眯成一條縫:“大王是不是忘了,鮮卑有三部大人。”


    鮮卑自檀石槐時代起,盡複匈奴故地,東起三韓,西至西域,縱橫之廣不亞於大漢,南抄緣邊,北拒丁零,東卻夫餘,西擊烏孫,盡據匈奴故地,東西萬四千餘裏,南北七千餘裏,網羅山川水澤鹽池。卻派係林立,強如檀石槐天縱之資,亦不能一手掌握,於是置鮮卑為三部,東部鮮卑以宇文部、段部、慕容部、拓跋部為大族,西部鮮卑以軻比能、闕機、彌加、素利為首領,而中部鮮卑以鮮卑大王和連和他父親的舊部落置鞬落羅、和連兄長的兒子魁頭等人為首。


    今日的和連,沒有他父親的威望和能力,今日的鮮卑,自然也不會聽他一個人的。


    他再度望向那片小斷崖,冷笑一聲:“我已殺了劉虞,再殺了孫原,這片草原必臣服在我的馬前。”


    他身後十餘騎驟轉馬頭,向孫原所在的小斷崖狂奔而去。


    最後一人衣著奇怪,迴頭望了和連一眼,卻不曾言語。


    落置鞬落羅麵現詫異之色,反問和連:“大王和慕容部落有了什麽約定?”


    這位草原最大的王沒有正麵迴答他,隻是笑著說:“今日鮮卑生死存亡之戰,慕容部落理應為我鮮卑出一份力。”


    落置鞬落羅沒有再問,他知道和連做了什麽,卻不知道和連哪裏來的把握。******************************************************************************


    鮮卑人來了,數十騎每一人都是高手,太史慈橫眉冷眼,抬手便是一箭。身邊一眾寒月護衛登時箭如雨下。


    強勁的劍雨瞬息而至,鮮卑一眾高手瞬間散開,無一例外避過了長箭,坐騎卻紛紛中箭——無人能認為僅憑寒月護衛的射技便能阻攔鮮卑高手,射人先射馬,讓其不能迅速靠近孫原。


    隻不過,有一人一騎,迎箭而來,竟然有如神助,強如太史慈的勁箭,竟然也被其強大氣場彈開。


    管寧望著一眾高手不斷逼近,手已撫上轉魄琴。


    二十丈!


    “叮——”


    一聲銳利琴音,無形音障憑空出現,鮮卑一眾高手登時落入音域之內,身形仿佛被時空停滯,五十支箭矢破空而來,竟有三四箭正中目標。


    太史慈心中一喜,卻見最後那一人一騎憑空消失了。


    清風過眼,一道清俊身形出現在斷崖邊。


    他身法超然,這一現,便出現在孫原身後五丈之內。


    “嗖嗖嗖”


    三支寒月箭瞬間飆射而至,那人微微側身,兩道銀光擦著額前、腿前閃過,徑直從孫原頭上、腳邊遠遠飛去。


    中間那支,在一對手指間猶自顫抖。


    太史慈已然凝眉,落月弓上兩支箭已然引弓待發。


    “北境第一弓手,太史子義……”


    “果然……名不虛傳。”


    那人一身打扮,非胡非漢,頭戴高冠,一身胡服,左手負劍於身後,右手雙指間,正是那支寒月箭。


    “閣下好深的修為。”


    孫原的聲音傳到身後,心然推著輪椅轉過身,正看見那人鬆開雙指,那支寒月悄然落地。


    “曾以為這一身修為,能與中原劍道最高者比較,卻想不到……堂堂龍公子,竟成了廢人。”


    那人話雖輕佻,臉上卻無半分蔑視。


    “慕容風遊學大漢國的山川江湖,縱覽中原武學,原以為世間所謂高手隻有張角才配稱得上,未曾料到中原武學竟如此能人輩出。”


    太史慈冷哼一聲,怒道:“知我中原底蘊,竟還敢攻我疆土?既然找死,便橫屍出長城!”


    慕容風微微側臉,輕笑一聲:“你不是我的對手。”


    他望了望遠處撫琴的白衣,笑道:“或許,今日草原上唯有白衣隱鶴管幼安配稱為高手罷?”


    遠處,《廣陵散》琴音未絕,四麵八方的鮮卑高手無一人能進入琴音屏障之內,管寧仿佛聽見了崖上的談話,琴音一轉,驟顯蒼涼。


    “那是……?”


    慕容風愣住,他長居中原,自以為熟悉中原諸般文化,此刻管寧所奏,竟是未曾聽聞。


    對麵孫原微微頜首道:“此乃樂府歌謠《戰城南》,乃我大漢軍樂之一。”


    “倒是在下見識淺了。”


    慕容風微微搖頭,盯著孫原道:“一年之前,孫公子尤是武林中‘絕代雙驕’之一,而今修為盡喪,卻敢如此自負,區區五十人便敢在此觀戰,不怕在下將你殺了?”


    “殺我?”


    孫原微微訝異,他自以為布置周全,有心然、管寧在側,還有太史慈這世間一等一的神箭手,他實在不知慕容風到底實力如何,竟能如此蔑視。


    心然望了望尤自苦戰的五十名寒月護衛,衝太史慈道:“且去罷,此處交我。”


    太史慈並未立刻抽身,而是望向了孫原,後者微微點頭,隨即撤弓飛下山崖,五十名寒月護衛雖然精銳,猶非鮮卑高手的對手,若無他在場,隻怕死傷非輕。


    慕容風目光掃過心然、董真二女,道:“原以為公子建宇享風流之名,卻不知道公子青羽竟還隨軍帶著女眷,不怕數萬將士心寒麽?”


    孫原縮了縮脖子,寒風冷烈,他如今身體更不堪重負,麵對慕容風咄咄逼人,他隻是笑笑:“我已一介廢人,長驅跋涉深入鮮卑腹地,這副身體若無照顧,怕是早已死在道上了。”


    慕容風眉目凝聚,望著心然和董真,他著實看不出來二女身懷武功,以他目下修為,早已未將女子看在眼中。


    “你不怕死嗎?”


    孫原點點頭:“我怕,也曾不怕過,今時今日,怕了。”


    他聲音雖輕,卻不由得有些顫抖。


    “怕死,還來我鮮卑聖地?”


    鮮卑聖地——身後不到二十裏,即是彈漢山鮮卑王庭所在。


    孫原又點點頭,眉宇黯然:“鮮卑殺我大漢太傅劉公,此仇,我報。”


    “劉公之死,是草原憾事。”


    慕容風聽到劉虞名字,眼睛也微微眯起:“草原多少部落受過劉公恩惠,於我而言,劉公是大漢國第一位好人,有他在,北境五族可無烽煙。”


    “可他是鮮卑族的敵人,他在,烏桓、扶餘、丁零、鮮卑、匈奴必然不會聯合。”


    “和連必殺他。”


    和連?聯合?


    孫原眼神驟然一清,鮮卑與中原很久未曾爆發如此大的戰事,極其反常以重兵破盧龍,殺劉虞震動北境——其背後目的,竟然是為了聯合五族,想南下中原。


    “我聽聞過漢國的史記,李牧、蒙恬、衛青、霍去病、竇憲……無不是擊破匈奴而成就其名將之名。今時我鮮卑南下中原,亦或是名將輩出。”


    董真心頭一凜:鮮卑竟然盤算地那麽深?那麽今日……是否也是圍殺一局?


    孫原眉眼一凝,慕容風的每一句話都透露出相當分量的信息,他到底是什麽人?到底想做什麽?


    孫原帶了北境幾乎全部的兵力進入鮮卑腹地,遼東他顧不上,但是隨著公孫瓚的騎兵和虎賁營、鎮北營一道,幽州除了屬國都尉那點人馬已經無兵可用,盧龍還有幾萬黃巾軍的老弱病殘,並州武猛都尉丁原手上不到六千人,這點人馬麵對鮮卑動輒二三十萬的鐵騎大軍,幾乎毫無抵抗能力。


    “閣下所言,是說我大軍深入已成死局?”


    孫原仿佛突然來了精神,直了直腰杆,隻是慕容風未必瞧得出來。


    “我不認為公子青羽……你——今日,還有什麽勝算。”


    慕容風微微一笑:“區區六萬人,敢深入草原千裏,大漢國名將不少,為何看不出退路已斷、生機盡絕?”


    孫原搖搖頭:“閣下直唿鮮卑大王之名,莫非是他親眷?”


    慕容風未料到孫原如此境況下還能捕捉到他語言之中的漏洞,輕哼一聲,淡淡道:“和連是鮮卑的大王,慕容風是鮮卑的刀。”


    不是和連的親眷,卻直唿和連的大名。孫原自然聽得出來,鮮卑的團結靠得是利益關聯,眼前這位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鮮卑高手,從來未服從過鮮卑的大王。


    “所以……閣下是來殺我的,隻是想殺得舒服一些,未曾想我已是廢人,難以痛下殺手麽?”


    慕容風挑眉,未曾反駁。


    孫原歎了一口氣:“想不到鮮卑人竟然也會講究中原的禮儀道德,到底是我看淺了這片草原。”


    慕容風無語,他望著此刻束手就擒般的孫原,突然覺得今日的任務未免太過輕易了。


    他突然坐了下來,如中原人一般盤腿而坐,問道:“公子青羽,北境疆臣,破黃巾時智計百出,今日卻想憑借數萬兵力便攻我鮮卑王庭,到底是失智還是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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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萬五千步卒,以偃月陣緩緩向前。


    關靖和鮮於輔分別帶領四千人護衛在劉和軍陣的兩側,在劉和身邊是七千邊軍精銳,是劉虞留給大漢北境的最後遺產。


    “咚咚咚咚……”


    第二通鼓罷刹那,鮮卑軍陣中茫茫鐵騎如大河奔流一般洶湧而下!


    “禦——”


    傳令兵的怒吼傳徹戰場,一千麵長盾將步卒大陣緊緊護住,半空之中,一陣烏雲砸落在盾陣上,留下密集的長箭。


    “拒——”


    三千柄長矛前指,形成一排密集的矛陣。


    馬蹄聲與戰鼓聲交雜,大地在巨大的浪潮下輕輕顫抖。


    五裏、四裏、三裏……


    “提刀了……”


    鮮於輔拔出了環首刀,臉上緩緩浮現一絲笑容。


    八千鐵騎如同巨浪一般生生砸上步卒大陣,一瞬間,前排的戰馬和鮮卑士卒便被生生長長的長矛串成一串,然而並不能阻擋鮮卑人的衝擊,更多的鮮卑人和他們的戰馬躲過了長矛,對著盾陣之間的縫隙狠狠戰下馬刀,將漢軍士卒剁翻在地。


    刹那間,嘶喊、怒吼、痛唿、悲鳴,連成一片,在茫茫殺場上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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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風想要信息,更多的信息。孫原的態度,讓他覺得這一場搏殺更像是一個圈套。


    大軍統帥……竟然孤身觀戰,引著鮮卑高手刺殺?


    和連不是不知道,落置鞬落羅、拓跋鋒都知道。但是,殺死孫原,北境大軍勢必群龍無首,這個誘惑太大了,甚至大過殺死劉虞。


    和連幾乎看到了自己飲馬黃河的壯舉,先殺劉虞或是無心,但今日在孫原的逼迫下,鮮卑人凝聚到了一起,殺死孫原、擊敗北境漢軍,長城便再也阻擋不住鮮卑人,那是父親做不到的事情,也是數百年來無人能做到的事情。


    和連選擇動手,甚至不惜向慕容部落請來了第一高手慕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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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原望著慕容風,突然笑了,反問道:“北境除了我,就沒有人讓你覺得更具威脅?”


    “或者……此刻的你以為,除了我,便沒有人能威脅到鮮卑第一高手的你?”


    慕容風也笑了,他有興趣和孫原多聊一聊:“慕容風……願洗耳恭聽。”


    孫原看了看董真,衝她微微點頭,董真皺著眉,眼裏滿是憂色,卻是推著輪椅,徑直來到了慕容風跟前。


    兩個人宛如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便如此閑談起來。


    “我不在,你覺得此刻指揮北境大軍的是誰?”


    慕容風不假思索:“郭嘉郭奉孝。管寧和你在此,北境三公子便隻有他了。”


    孫原點頭:“我不認為以奉孝的智謀,比不過你那個好大喜功的大王。”


    慕容風亦道:“在下亦不認為從未上過戰場的郭奉孝能指揮數萬大軍,據我所知,黃巾軍的數位統帥皆在軍中,憑郭嘉一介書生,隻怕指揮不動。”


    話音未落,他突然眼前一亮,道:“劉和,真正的指揮者是劉和。”


    孫原往後靠了靠,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慕容風相當聰明,一眼便看出關竅所在。


    郭嘉明麵上是大軍統帥,但是缺點亦是明顯,所以孫原更傾向於以劉和為統帥,佐以張牛角和公孫瓚,一個黃巾統帥,一個北境驍將,足夠幫助劉和鎮住場麵了。


    孫原笑了:“能來刺殺我,就一定可以刺殺奉孝。雖然以他的武學修為,我不認為鮮卑有人能夠殺他。還是謹慎一些,先將目光從劉和身上引走為上策。”


    慕容風眉眼驟起,鮮卑人真的沒想過,統帥北境軍的竟然是本該把劉虞靈柩送還帝都的劉和。


    孫原看了看他,笑道:“劉和和我是故交,相信你應該能查到,加上太傅過世,他要麽扶靈還鄉,要麽停留在盧龍塞,等待天子的詔令,故而你們絕然不會想到,他竟然會出現在戰場上。自然,他也不會成為你們刺殺的目標。”


    慕容風不語,孫原所說字字屬實,絲毫不差。


    孫原又道:“我是北境目下軍職最高之人,自然是大軍統帥,故而你們最想殺的人自然也是我。兩千裏,長路漫漫,大軍行軍緩慢,虎賁營又一直拱衛在中軍,自然讓你們覺得,我就在中軍,而且十分惜命。”


    慕容風不得不承認,大軍奔襲,本當兵貴神速,而此次北境出兵,耗時日久,兩千裏足足走了四月有餘,鮮卑因此大軍雲集。起初,和連、落置鞬落羅等人以為漢軍是因為帶了大量步軍,故而行動遲緩,然而漢軍鐵騎並不緩慢,兩路鐵騎穿插,保護步卒大軍緩緩推進,顯然是故意告知鮮卑人,漢軍有久戰之打算。自然,也更加堅定和連誅殺孫原的打算。


    慕容風點頭:“不錯。因你護衛嚴密,在下一度以為你武功當真廢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卻未曾料想,你竟然以己作餌。”


    孫原又笑了,答道:“雖有布置,還需謹慎。總歸要讓你覺得我和奉孝才是你們刺殺的目標才是,不出意外,鮮卑第一高手當來刺殺我,鮮卑第二高手當去刺殺奉孝順了。”


    慕容風無奈點頭,確實如此。他此刻就在孫原麵前。他若想殺孫原,此刻可瞬息之間便將這位大漢北境第一疆臣斬殺。


    隻不過,殺了孫原,於戰局並無任何影響。


    孫原的戰旗一直和劉和的戰旗在一起。一萬五千步卒對八千鮮卑騎兵,此刻已成膠著。


    劉和殺紅了眼,他身邊的親衛一個又一個撲上去,被鮮卑的馬刀削下頭顱,肢體橫飛。一千多鮮卑騎兵被穿成了肉串,隨即便讓漢軍的步卒方陣失去了尖刺,失去了尖刺的刺蝟已不足為懼,鮮卑人唿號著、呐喊著衝向劉和,衝向那麵高高聳立的大纛。


    劉和還沒動,他端坐在戰馬上,緊緊握著辟疆劍,鮮卑人距離他僅僅二十丈。


    “結陣、禦敵,向中軍靠攏!”關靖、鮮於輔同時升起雙兔戰旗,戰鼓聲驟變,兩側步卒大陣同時向中部靠攏。


    保護住劉和的方法隻有一個,就是守住大纛,將兩側僅剩的生力軍融入到劉和的中軍,沒有辦法保持軍陣的寬度,便隻能增加軍陣的厚度,一萬五千人,就算鮮卑人一個一個砍,也要費他三刻功夫!前軍的變陣讓郭嘉微感錯愕,他想到了關靖和鮮於輔必然犧牲自己來拱衛劉和,卻未想到,一萬五千人竟然連兩刻功夫也撐不到。


    趙雲、公孫瓚連連問詢何時出擊,鮮於輔和關靖的所作所為隻能讓他們明白,劉和已然危在旦夕,劉和的大纛倒了,這一戰便結束了。


    郭嘉沒有動,他在等,他想看看,到底是誰先沉不住氣派出援軍。


    他在等,和連也在等,在等八千驍勇的鮮卑騎士如何將這一萬多漢軍屠光。漢軍的前軍極其頑強,三個方陣已經融為一體,左右翼本就人少,麵對兩千鐵騎的衝鋒,各有千餘人的損傷,再加上三輪箭雨的射殺,前三排的隊列已然不成建製,損傷已然超過一半。


    慕容風遠眺戰場,冷笑一聲,反問:“這便是你們的布局?”


    “以步迎騎,或為餌,或為殺。劉和的一萬多人以短刃應敵,絕非為殺,隻可為餌——你自己做餌,也讓劉和做餌?”


    孫原轉動輪椅,背對著慕容風,遠眺戰場,心中一陣傷神h淡淡道:“作餌的不是劉和,是這一萬五千步卒。”


    慕容風明白,他不過覺得劉和是統帥,本更重要,他不明白孫原為何讓劉和涉險。


    風寒,愈冷。


    天地蕭瑟,血腥之氣夾雜風中,吹到身前。


    慕容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分辨不出是鮮卑人還是漢人的鮮血,一樣都是人血,一樣都是人命。


    “奉孝在等,在等中軍守不住的時候,就是他出刀的時候。”


    慕容風明白,他當然知道郭嘉想在劉和堅持不住、鮮卑人以為勝券在握之時派出兩翼騎兵合圍這八千騎,可是和連手上還有三萬騎兵,趙雲和公孫瓚的兩萬騎兵如何麵對四萬騎兵的兩麵夾擊?他不相信孫原看不出,也不相信郭嘉看不出,他在等答案,在等孫原說出他的自信到底源自哪裏?


    孫原突然歎了一口氣,轉過方向,卻不是看向心然和董真,而是看向了遠處的茫茫草原,秋深冬至,千裏草原已不複青蔥,天地雖闊,茫然無家。


    “好一方天地,壯闊如斯。”


    紫衣公子連連讚歎,令慕容風的眉眼斂起,他此刻已然堅信孫原的武功廢了,草原大漠,無人敢背對身為鮮卑第一高手的他,即便是全盛時期的孫青羽,也不能。


    “若是身死此處,倒也舒服。”


    孫原側臉望向慕容風,這一個眼神,瞬間讓慕容風的心神為之一震。


    對麵的心然,同時變了顏色。


    慕容風察覺到了心然的變化,眼睛驟然睜大:


    “你竟一心求死?!”


    孫原、郭嘉的盤算,並不是擊敗鮮卑人,也並不僅僅是為了劉虞報仇,而是想跟鮮卑血拚,哪怕全軍覆沒、亦在所不惜?!


    慕容風望向遠處沙場,數萬人的遼闊戰場,他從來都沒曾想過,孫原這一戰,從未指望過能贏!


    “鮮卑人,十四歲就能提刀上馬,和昔日的匈奴人一樣,淩虐我大漢北境,一個百年、兩個百年、三個百年,大漢滅了匈奴、卻滅不了鮮卑,以至於北境有百年之疲。”


    “來去如風,騎戰精銳,讓大漢之兵來往疲敝。確實是匈奴、鮮卑一貫所用之策,二百年來除了竇憲將軍能有所成,大漢竟然再出不了一個如同冠軍侯一般的將軍。”


    孫原娓娓道來,一一剖析:“大漢的兵製、稅製、官製,限製了大漢的手足,當今陛下縱然有昔日孝武皇帝的雄心,又哪裏來昔日的桑弘羊、霍去病,為陛下所用?”


    “太傅身死,令我和奉孝不得不苦思對策。大漢內憂外患,並不能組建一支精銳騎軍,如昔日冠軍侯一般,縱橫草原大漠。”


    慕容風愈聽愈明,他從來未曾想過孫原和郭嘉的布局,竟然舍命如此——


    “你,竟以整個北境為餌,逼迫我鮮卑大軍集結,想同歸於盡?!”


    孫原笑了,雖然隻是微笑,卻令三人都不寒而栗。


    孫原從未有過如此心機謀算,當初對黃巾軍也不過屢屢懷柔處之,今日竟然一改常態,連下必死之局。


    孫原是自己為餌、以北境數萬精銳為餌、以劉和、自己、郭嘉、公孫瓚等如今北境的所有大吏為餌,讓和連能夠調動鮮卑所有精銳,進攻彈汗山,不過隻是再給和連一個借口。


    四萬對五萬,哪怕一戰全軍盡喪,也要讓鮮卑在十五年之內再難進攻大漢北境!


    “這一戰,鮮卑沒了五萬人,烏丸、扶餘、丁零、匈奴想必都不會讓和連好過。”


    孫原轉頭望向慕容風:“我大漢付出了一位太傅的代價,付出整個北境精銳的代價,換你鮮卑滅族,你以為如何?”


    慕容風周身氣機已然積壓可怖,便連董真都已察覺到那淩冽的殺氣,她牽著心然衣角,卻已然發現後者麵沉如水,手中已隱隱有劍光泛起。


    慕容風仍不死心,反問:“慕容風倒是奇怪,公子青羽若是送葬了整個北境,就不怕烏丸人和匈奴人反撲,不怕背上大漢國的千古罵名?”


    “你算算看?”


    孫原依然一臉笑意:“大漢北境有歸附的匈奴人、烏丸人,有武猛都尉丁原,有護烏丸中郎將和度遼將軍,有數十萬黃巾軍餘部,他們的親人戰死在彈汗山下,你覺得草原上哪個部族敢進攻今日之後的北境?”


    “鮮卑人奪走了匈奴人的草原,今日匈奴人是選擇奪迴草原,還是南下越過長城?”


    “好、好、好!”


    慕容風怒極反笑,連聲道好:“公子青羽到底是公子青羽,竟然步步算計,今日慕容風不殺你,豈有臉麵迴去見我全族?”


    孫原看著慕容風殺機盡顯,依然從容,除了為北境留下生機、留下時間,也要為天子、為楊賜留下時間,劉虞身死,乍現的權力真空讓朝堂暗流盡數湧動起來,唯有北征,讓天下的目光盡數吸引在彈汗山下這場大戰,朝堂上的天子才能從容麵對,收拾殘局。


    孫原和郭嘉的聯手布局,每一步皆是陽謀,和連、鮮卑、大漢,乃至草原上的每一個部族,都已經成為棋盤上的棋子。


    劉虞之死,看似是一件天崩地裂的事,竟被化腐朽為神奇,局勢盡歸一手操控。


    慕容風無暇顧及大漢朝堂,盡管他已深思熟慮,卻步步差一著,他可以不管和連這個鮮卑大王,卻不能不管鮮卑全族的死活,他此刻,隻想殺了孫原、殺了和連,保留鮮卑的元氣。


    他知道,他想不到的事,和連更加想不到。


    眼前的紫衣公子,從容、淡定、眼神憂鬱卻淳澈,他在求死,卻大可不必死,今日的局麵便是在一個毫無行動能力的人手中造成,四萬人,換兩個種族的生死存亡!


    可恨!


    “嗆啷”一聲嘹亮的劍鳴在這片小小的斷崖之上乍現,化作無形聲浪四散傳播而去。


    一道璀璨奪目的劍光衝天而起,赤色和青色交織,在小小斷崖上編製成靚麗的圖案。


    劍鋒,停在孫原眉心前。


    孫原的眉心有一道細微的傷口,有鮮血緩緩滲出。


    一襲白衣出現在孫原身後五尺,心然手臂前指,一對雪白劍指上吐出九尺紫色劍芒,掠過孫原的頭頂,直抵慕容風身前。


    慕容風的劍上,殺機盡斂。


    心然的劍,純粹寧靜。


    唯有一道氣機,如大河噴湧、星河倒卷,在慕容風身後憑空乍現。


    劍氣!


    來人玄衣如夜,身姿英俊挺拔,如九天之劍屹立天地之間,三丈之內,盡被流光劍氣充斥、鎖定。


    草原大漠無人敢背對慕容風。


    六合八荒無人敢背對倚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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