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郡太守府內,沮授正坐在廳中,身邊不遠處便是審配與田豐。


    “廣平兄還是說中了。”審配感歎道:“這位公子青羽,當真是天子故意為之。不過——”他望著沮授,苦笑一聲,“你對他的威脅,有些大了。”


    沮授隻是淡淡笑著,搖頭道:“隻是,還差一點。”


    “哦?還差?”審配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反問。


    “世間事,大抵禍福相依。”田豐看著他道,“這位公子,是福,亦是禍。”


    三人皆知,白日裏孫原提點了沮授,看似是有意提防沮授,其實不過隻是敲打。魏郡需要沮授,因為河北從來多豪門,而冀州豪門前三便有沮授掌握的沮家。


    沮授的身份地位,華歆知道,張範也知道,所以他們請出了沮授總掌魏郡政務,雖然華歆和張範先後接手魏郡郡丞之位,但真正控製魏郡的,是沮授。他們需要沮授出手,以他的威望,為孫原奠定掌控魏郡的第一塊基石。


    但是也正因如此,沮授太容易架空孫原,他是沮家的當家之主,他振臂一唿,冀州的豪門、名士,爭相景從,當初張範和華歆兩個人初到魏郡,幾乎無人可用,全是沮授引薦了一批河北出身的掾屬將這些積壓的政務一一扛了下來。也正因為如此,沮授對孫原而言,亦是最大的威脅。


    可隨後卻又放手讓沮授主掌太守府大半政務,一個掛名的管寧並不能影響沮授所做的一切,如今沮授便是架空孫原,亦是不難。是無奈,還是故意為之?倘若是無奈,便是如今內憂外患,需要沮授這樣的人物為他鎮衛魏郡。若是故意為之……其中變數,便愈發大了。


    “他若不信任,又豈會任由伯業繼續主掌政務。”田豐道,“不說管幼安、邴根矩這樣的人物,便是他從太學裏帶出的那些後生人物,無一是泛泛之輩,將來都是可以獨當一麵的良才。”


    審配搖搖頭,直接接口道:“然而甫入魏郡太守府,便將府內派係分了出來,確實不智。”


    “正南——”沮授輕輕抬手,示意審配不可再說。審配一愣,自知失言,一笑而過。


    “魏郡局麵不難解,難解的是這天下的局。”


    審配望著沮授,這位身份背景深厚的沮家家主,後者感知到他疑惑心思,歎了一口氣,道:“在下隻是奇怪……天子到底用了什麽方法能讓三公妥協、讓中官妥協?”


    他舉目望著門外,正是西南方向:“你可知道,讓我驚訝的並不是這位公子青羽,而是他背後的那位……”


    西南,帝都,雒陽。


    “大漢天子。”


    審配一愣,卻想不到沮授是這般思量的。他尚在擔憂魏郡局勢,而沮授已看到了帝都。


    “或者說,什麽方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什麽要給孫原這麽多?”


    “不覺奇怪麽?”沮授衝兩人反問:“冀州遍布太平道,張角造反,九個郡國,唯獨魏郡如今還算安全。這位公子青羽,偏又是天子親命的魏郡太守……其中,當真太過詭異了。”


    田豐接口道:“孫原是天子親自任命的魏郡太守,有三公任命,而內朝的中官竟然沒有出手阻攔,實屬罕見。”


    審配眉頭一跳,田豐的話陡然將他點醒了。孫原的任命太蹊蹺,正因為這些蹊蹺,讓沮授看出了事情背後的可怕。


    當今天子即位至今十六年,十六年,朝堂紛爭不已,兩次黨錮,兩位大將軍死在朝堂爭奪之中,十六年來天子碌碌無為,為何突然要任命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為冀州第一大郡的太守?


    他出手了,他要一個穩定的朝堂,一個真正的盛世江山。


    當初沮授就知道孫原必不簡單,卻沒想到,這位大漢最年輕的太守,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二百年前,光武皇帝崛起的所在,就是這裏,河北。”


    二百年前王莽篡漢,天下大亂,光武皇帝劉秀一人入河北,不到兩年時間,雄踞冀、幽二州,武功赫赫,名震天下。


    當今天子,家鄉便在河北。


    沮授望著兩人:“當年光武皇帝如何平定河北,你們二人想必清楚。”


    兩人互視一眼,同時點頭。兩人皆是飽學之人,對二百年前那風起雲湧的時代更是了如指掌。王莽篡漢,天下群雄並起,光武皇帝劉秀受命出撫河北,可謂艱辛。


    “四麵皆敵之中,耿弇將軍勸光武皇帝統領河北,而成霸業。耿弇將軍更被光武皇帝稱為‘此乃我北道主人’。”


    他緩緩起身,左手輕抬:“今日之局,比之當年,何其相似?”


    田豐與審配互視一眼,皆是心中一亮:“廣平兄的意思是,公子青羽不過是天子的‘北道主人’?”


    “當今天子出身河北,他不會派他不信任的人來冀州出任太守,而甫一出手,便是名士、兵權、身份、地位皆給得如此充足,以至於天下為之側目,孫原於天子而言,便是他的‘北道主人’。”


    “他需要北境出一位真正的權臣、疆臣,更重要的——他需要一位忠臣。”


    足不出冀州,而知帝都事,這便是冀州沮授的才華。他看得比任何人都遠,他不止看到了冀州,更看到了帝都,看到了天下。


    他看到的,是“北道主人”,是當今天子對孫原寄予的渾厚希望。


    天子召迴了聲名赫赫的幽州刺史劉虞迴到朝堂,他失去了地方大吏,便需要另一個人替他掌握州郡,尤其是北境——光武皇帝崛起的所在——這個人,就是孫原。


    大漢的朝堂,士人、外戚、中官,此起彼伏,大漢的權力於跌宕間,從未真正落入天子之手。天子需要實力,需要強大的實力。而他不過隻是一個落魄侯爵,從他成為天子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命運便從來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天子,發現了孫原,或者說,他創造了孫原。


    “幽州刺史劉虞,身份、地位、學識、政績皆是當世一流。”


    “當他在幽州時,他是天子手中最有實權的封疆大吏。當他入朝為卿之後,天子需要繼任者,所以孫原成為了魏郡太守,成為了下一個劉虞。”


    “朝堂上有劉虞為他衝鋒陷陣,北境有孫原為他手握實權,這才是天子想要的。”


    “黃巾軍短短一個月之內席卷天下,冀州九個郡國,為何隻有魏郡如今尚屬安全?”


    “偏偏此時,孫原是魏郡太守?”


    這位魏郡真正的掌控者一句一句說著,將天子的布局緩緩說出。審配的臉色驟然變了,手中漸漸握緊竹簡,關節處已泛白色。


    “天子要的,是一個真正的‘北道主人’。”


    沮授依然望著門外,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孫原的未來,魏郡的未來,甚至還有大漢萬裏江山的未來。


    “孫原如今是什麽份量,這小小的魏郡太守府裏藏了多少人物?”沮授伸出手,一一點給二人看:“留侯張良的後人,驄馬禦史趙謙的兒子,五代帝師的桓家,當世鴻儒趙歧的嫡孫,統統在這魏郡太守府。司空張濟的嫡孫張鼎是虎賁校尉,太學博士之下第一人的華歆華子魚,再加上青州的三位儒宗都在冀州,這是什麽分量?換了其他任何一位太守,都決計做不到如此程度。大漢四百年,哪一位太守有這樣的份量?”


    “你是說,整個朝堂都在支持孫原?”審配根本未想到如此遠,此刻被沮授點醒,陡然道,“不,他們是在支持天子!”


    田豐點頭,顯然讚同審配的推測,卻又望向沮授:“五千兵權不拿,說明他心中也有退縮。他太過年輕,天子給他的力量,他未必掌控得了。黃巾之亂,隻有被他平定了,他才有這個資格,成為天子的‘北道主人’。”


    “他不是一個人。”沮授一笑,“黃巾之亂是光武皇帝中興二百年來最大的劫數,可是這場劫數並非不可平定。隻要我、你、正南,幫助這位孫公子穩住魏郡,便是為天子、為大漢打下了一塊最堅定的基石。”


    審配的額角緩緩低落一行冷汗,他並非不知道府中二十五位掾屬的身份,隻是如今沮授為他點出來,他方才明白——孫原的背後,不止是天子,還有整個朝廷。


    他突然很想笑,他還在擔心魏郡贏不了,果然是他想得太少了。他是魏郡太守府的掾屬,他不希望孫原輸,孫原輸了會輸掉整個魏郡,他會輸掉整個審家。可是天子不會讓孫原輸,袁滂、張濟、趙歧、桓典這些當今大漢朝廷的重臣、名士們更不會讓孫原輸。


    “太尉楊公年近致仕,在他之後必是劉虞;劉虞致仕之後,接任者必是這位公子青羽。到那時,會有人接替孫原,成為下一位‘北道主人’。”


    沮授望著田豐和審配,微微一笑,說出了和遠在千裏之外的趙空同樣的話:“二位,未雨當綢繆矣。”


    “我冀州人物,豈甘於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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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鄴城,河北重鎮,冀州第一郡魏郡治所。


    巍峨的城牆遠不及帝都雒陽雄壯,但在這千裏平原之上,遠望去如蒼蒼堡壘一般,佇立於天地之間。


    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見東南方巨鹿郡城下,百萬流民被黃巾軍裹挾著,那人間煉獄般的屍山血海。


    東南蒼蒼,西北未央。百裏,亦不過咫尺。


    管寧與孫原並肩站在鄴城城牆之上,遠眺東南方,那是巨鹿郡,是巨鹿郡下百萬流民的生死戰場。


    聽孫原細細講了帝都的局勢,身邊這位人間隱鶴輕輕搖頭:“這人世啊,終究隻剩這些爭奪罷了。”


    孫原望著河北這千裏平原,天地一片,“十六年前,陛下隻是一個小小的侯爵,十六年後,他想做一個真正掌握自己命運、掌握大漢命運的天子。”


    “所以他需要你,需要你替他平定戰亂,將來,還需要你替他在朝堂上衝鋒陷陣。”


    白衣飄然間,問他:“如此,你可願意?”


    “不願。”


    他輕輕搖頭,輕聲苦笑:


    “這個世間,誰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


    天子劉宏,江山之主,從他登上天子之位的時候便是身不由己,一過十六年,若非他真的不願再做一個臣子們爭權奪利的傀儡,他又怎會如此?


    “你和他的命運,何其相似。”


    管寧望著他側臉:“這就是你願意離開藥神穀的原因麽?”


    “我們也很像不是麽?”孫原突然笑了笑,反問他:“你又為什麽離開聽雪樓?”


    白衣如雪,紫衣飄然,兩位年輕公子相視一笑,形同知己。


    “隻是,這天下,誰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


    管寧望著他,輕輕一笑:“可有自信麽?”


    “我不知道。”


    他望著管寧,“我隻相信,我有朋友。”


    “朋友。”


    管寧默默念了一句,笑意不絕:“原來,你將這太守府內的所有人,都當成了朋友。”


    “你——當真與眾不同。”


    “我這雙眼睛,看錯過許多人。”


    往事已矣,卻曆曆在目,他眉眼低垂,想著淮陰城郊一身傷凍的林紫夜,想著藥神穀外孤苦伶仃的李怡萱——


    命運,我當真能握住你麽?


    若握不住,我該如何?


    世間人,誰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他猛然深吸一口氣,衝著這天地,緩緩道:


    “我這一生看錯過很多人,但我仍願相信——”


    “我看中的人,不會錯。”


    他深吸一口氣,衝管寧微微笑著:“信你,信奉孝,信這太守府內二十七位掾屬,你們都是我的朋友。”


    管寧便這麽站在他身邊,任由寒風吹來,吹動衣袖翩翩。


    “你將這魏郡太守府的掾屬皆當成了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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