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郡太守府。


    決曹掾史審配匆忙走進議事堂,此時郡丞華歆正獨坐巨大的沙盤之前,見得審配匆忙而來,隨手將手邊的布帛藏入袖口,抬眼望著他:“正南何事?”


    “郡丞,此事非同小可。”審配一臉凝重之色,他一路進來皆是雙手交於身前,雙袖遮掩,華歆一眼便知其中蹊蹺,待審配步行至身前,方才見他從袖中脫出手來,雙手中緊握一卷書簡,華歆眼尖,見他如此凝重,自然知道此卷必然深沉。


    “這是剛發的一件案子。”審配將書簡遞給華歆,低聲道:“太原王家的人,在鄴城郊外強占民田民屋,還出手打人,現在群情激奮了。”


    “王家的人?”華歆眉頭一皺,心知不妙。


    王家是開國元勳、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的王霸將軍的後人,至今二百年,曆代皆出二千石,門生弟子遍及冀、並。早年王霸長子王鹹東遷琅琊,稱“琅琊王氏”,與次子王殷“太原王家”一東一西,此時有王殷的四代孫王懋為幽州刺史、王允為朝中議郎、王澤為代郡太守、王柔為護匈奴中郎將,王家的子弟輩大多與河北望族聯姻,素來有“冀州崔氏、並州王氏”之美譽,可見其家業博大。


    “鄴城令崔林如何處理此事?”華歆接過手來,打開草草看了一眼,眉宇間怒意閃過,顯然極為不滿。孫原此時正忙於安民,鄴城為魏郡治所,最是要緊;而太平道起事,其最可怕的便是民眾受激,爭相景從,為寇所用,這位王家子弟在此要緊關頭,竟然拿百姓動手,當真是瞎了狗眼。


    “崔君的意思是……”審配沉而不語,左手抬手做了個劈殺之狀,華歆心領神會,反問道:“他可說了什麽?”


    審配看著華歆,一字一頓道:“欺壓百姓者,與賊子何異?”


    “如此最好。”華歆雖是君子,卻知道“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審配是孫原指定的決曹掾史,如此處理自當穩妥。然而……審配如此失措,隻怕其中仍有弊端,不禁皺眉道:“有何不妥麽?”


    “配擔心的是這個人為什麽會在鄴城?”審配低聲道:“公儀督郵下令安民已有近月,為何這人此時要行此錯事?”


    “難道……是他?”華歆眉頭為之緊鎖,他想起了另外一個人:新任冀州刺史,王芬。


    王芬是黨人,赫赫有名的“八廚”之一,其有大名於天下,他出任冀州刺史,剛剛赴任不足十日,鄴城便出了這等事情,難道是巧合?還是……他本就打算給魏郡設套、給孫原設計?


    “啪!”


    書簡重重砸在手心,華歆沉氣道:“門下議曹史郭君現在何處?”


    審配答道:“公子在何處,他便在何處,想來皆在清韻小築。”


    華歆眉頭緊鎖,此刻請孫原和郭嘉隻怕來不及,衝門外喝道:“來人!”


    兩道身影登時進入門***手拜禮:“郡丞吩咐。”


    “請功曹史張君、五官掾許先生和長史管先生前來議事。”


    “諾!”兩位門下書佐點頭應承,正欲離開,便聽華歆再度開口:“且慢!”


    “子魚先生?”審配看著華歆,不知其意。


    華歆搖搖頭,快走幾步,將手中書簡遞給其中一名書佐道:“急赴城外虎賁營軍營,請公子歸來。”


    兩名書佐應聲而去,華歆背負雙手,麵有憂色。審配快走幾步,站在他身後低聲道:“先生果然也是猜測是王芬計劃?”


    華歆遙望長天,搖頭到:“正南所說不錯,王芬雖空有其名,心性過疏,然若是設計公子,怕是防不勝防。外有黃巾翻天覆地之勢,內不可再藏變生肘腋之患,歆既為郡丞,不能不為公子分內務之憂。”


    審配點點頭,不再說話。


    諸位掾屬皆在太守府內,華歆第一次召集長史、五官掾和功曹史等府中大吏商議事情,管寧、許靖、張範三人登時明白華歆碰上了棘手的事情,不約而同皆放下了手中公務,齊奔華歆這裏來了。


    管寧匆匆而來,迎麵便看見了審配,登時已明白七分。


    張範和許靖隨後便到,看見華歆和審配神情,不由自主互視一眼,同時反問道:“出了何案,連正南都不能果決處之?”


    “歆已著人請迴公子。”華歆抬手示意眾人入座,“不過,在公子迴來之前,需請各位一同商議個應對策略來。”


    事情的經過其實很簡單,冀州經過一次動亂,雖然在種種巧合下,這次動亂並未造成魏郡太過動蕩,但民事糾紛可謂層出不窮。


    鄴城有民王東林,自稱是並州王家的子弟,且在鄴城郊外圈了二十畝田地,鄴城令崔林將災民遷迴鄴城之時,其中有過半民眾稱自己田地、家園被人侵占,當時黃巾四起,大量民眾在逃離家園時很少有人會攜帶州郡發布的土地證明,所以當他們再度迴到魏郡時,就已經喪失了土地所有權。


    鄴城令崔林雖然年輕,卻別有策略和手腕,雖然隻有少部分民眾仍有土地所有權的證明,在他手下已一一獲得合法土地,並且將那些侵占土地之人一一繩之以法。


    審配一一道來,張範皺著眉頭反問道:“崔君手段過人,如此安排已是合理,這王東林又是如何出現的?”


    “這正是蹊蹺之處。”審配道,“崔君已經算是速度頗快,安置民眾之事又是闔府上下並力所為,有王烈公的氣節、胡昭先生的聲望,和沮授、田豐諸位掾史的四處走動,魏郡、乃至冀州的世家豪門並未掀起一股圈地、奪地的浪潮,所以還算安穩。”


    “王東林這人的出現,是在王芬出任冀州刺史之後不久。”


    張範、許靖同時麵現凝重之色。


    王芬的黨人身份眾所周知,可是冀州沒有幾個人會搭理這位新上任的冀州刺史。王芬雖然是冀州刺史,但他對孫原沒有指揮權,對張鼎也沒有指揮權。唯一的解釋便是:他想強壓孫原,奪取孫原的權柄。


    這個叫王東林的人,不論他到底是不是太原王家的人,魏郡府若是輕視重懲於他,王家皆會心生不滿,士族傲氣使然,王家和魏郡府上下的仇隙便算是結下了。魏郡府除了孫原從太學帶出的一批太學生之外,便是冀州的名士,而這些人基本都是冀州的世家大族。魏郡府和王家交惡,不亞於兩州士族反目成仇。若萬一出現這般情況,王芬這個冀州刺史必將有利可圖。


    他知道孫原是天子的人,尋常方法自然克製不了,所以用了這等謀劃,想讓孫原和河北的門閥世族心生間隙。他雖然是黨人出身,眼下冀州刺史府的掾屬們與魏郡太守府的掾屬可謂天壤之別。


    “是否要先告訴督郵?”審配反問。


    審配的意思自然是明顯,拋除他和沮授關係密切之外,沮授本人是冀州魁首人物,他若是知道其中事情,恐怕要妥協一二。然而此事涉及民政,孫原第一個“殺”令便是在此,沮授雖不一定會對這人讓步,卻會為冀州士族斡旋,這便是華歆等人不願意看到的。


    華歆想都不想,搖頭道:“沮君清正,此事絕不能涉及他。”


    審配啞口無言,華歆忌憚沮授至此,恐怕也是孫原對沮授的顧忌罷?


    “正南莫要多想。”許靖察言觀色,一眼便瞧出審配心思,解釋道:“子魚先生是怕其中事情恐有後手,沮君為魏郡冠冕,便出了事情仍能力挽狂瀾。”


    審配點頭,已是理解。


    ****


    “還是告知青羽罷……”


    管寧看著卷宗,淡淡道:“青羽不會容忍此事,你們如此姑息養奸,不怕他動怒?”


    審配、華歆互視一眼,皆不敢言。


    管寧眉眼輕抬,看著兩人:“看來是想讓我去一趟了。”


    兩人仍不說話。


    管寧合上卷宗,淡淡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審配心中懊惱,他掌一郡刑獄,本不該如此,然而華歆和張承都不欲在此關頭開殺,他縱然有心獨斷專行,卻擔心悠悠眾口,華歆、張承名望皆不弱於他,地位又高,唯恐落下個倚仗地方勢力為難魏郡府關員的名頭。頭腦一昏,竟然來找管幼安出頭。孫原三令五申,不得加事於管寧頭上,如今可謂是撞上鐵板了。


    華歆則是喜上眉梢,拱手道:“有勞幼安。”


    “郡丞不必多禮。”管寧不再看兩人,攜了卷宗便往外走,行至門口卻又駐足,迴望道:“孟子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願二位勿忘聖人之言。”


    華歆苦笑一聲,管幼安終是管幼安,當年如此,今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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