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軍營,孫原、郭嘉、張鼎三人足足談了一夜,直至寅正時分,方才終結談話。


    “你的傷還沒痊愈,總該小心。”


    郭嘉一直皺著眉頭,跟在孫原身後。身前的紫衣公子仿佛生了什麽氣一般,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頭。


    郭嘉一身墨色的衣衫,隱藏在他身後影中,就這麽跟了一路。眼見得快到那清韻小築的所在,緩緩停了步。


    紫色身影在月色下漸行漸遠,終於停了腳步,迴過身來,兩個人已經隔了三丈遠。


    他望著陰影中的人,緩緩問道:“是否一定要開殺戒?”


    “生死關頭,心慈手軟要不得。”


    便是陰影中,他也看得見,郭嘉的眉頭緩緩皺了起來。


    “你在藥神穀呆了十年,讀了十年兵法醫書,莫不是隻記得《素問》《靈樞》《扁鵲內經》,而忘了《孫子》《吳子》《六韜三略》?”


    郭嘉的聲音,穿透月光夜色,直入耳畔。


    是嗎?


    是罷!


    他低下頭,望著自己那雙黑夜裏的手,蒼白纖弱。


    這雙手,十年裏救過多少人,又幫過多少人?


    今時今日,卻要他開始殺人麽?


    “愛卿,有一時之勇,卻無一世之智。”


    天子的話乍然在耳邊響起,和郭嘉的話如出一轍。


    原來,名震河北的公子青羽,也不過隻是個被人洞悉內心的庸俗少年罷?


    “哈!”


    那紫衣公子驟然笑出聲來,身形一個踉蹌,郭嘉眼角一冽,瞬間閃到孫原身側,將他扶住了。


    “你的傷?”


    甫一入手,便覺得他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自己手上,郭嘉眉頭倏地皺起:“怎麽傷得如此重?”


    孫原不能動劍,郭嘉是知道的。這些日子與林紫夜話不少,雖是奇怪為何林紫夜對自己話多,卻著實知道了不少關於孫原的事情。


    孫原的身體比自己更要差些,尤其是連續兩次和絕殺這樣的人物交手,更是雪上加霜,林紫夜再三強調不可出劍。風津渡一戰,孫原雖未出劍,卻是實實在在與張角硬拚了兩招。孫原的修為,郭嘉自認了解七八,就算《紫龍劍典》是不世出的秘笈,也不能彌補流虛境界和通明境界的差距。


    “張角那一劍,差點要了你的命。”郭嘉沉聲,伸手將他扶起來,架起他一條胳膊,往小築方向走去:“能撐三天不露聲色,你對自己也是狠。”


    孫原的臉上掛著苦澀的笑意,低聲道:“我這個不爭氣的太守,不值得你這位潁川第一才子追隨。”


    郭嘉眉頭一挑,顯然很嫌棄他的話:“別莫給自己臉上貼金。郭奉孝幾時說追隨你了。”


    孫原低著頭,似乎是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聽見他淡淡的笑聲,也不知是自嘲還是苦澀。


    “紫夜姑娘不知道罷。”郭嘉側臉望著他,笑道:“她若是知道你這個樣子,怎麽能放任你出來熬三天也不過問。”


    身邊的人好像動彈了一下,隔了一會,方才聽見他淺淺的聲音:“別和她說。”


    “你這個樣子迴去,不說可還行?”郭嘉搖搖頭,“你這個樣子,還能撐多久?魏郡內憂外患,便是政務軍務都有人替你打理,你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去。”


    “麵對張角的時候……”


    他的頭仍是低著,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郭嘉身上,聲息低得有些,這萬籟俱寂的世界裏,郭嘉仔細聽著方才清楚:


    “我突然發現,自己好怕死。”


    “好想拋棄這一切,帶著雪兒和紫夜、然姐迴到藥神穀去,一生一世再也不出來。”


    郭嘉止步。


    幽林,深夜,風吹過,隻餘紫衣公子那低垂的笑聲緩緩散去。


    末了,還有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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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築前,素色的人影已然悄然睡去,心然撫著她柔順的青絲,便這麽坐著。


    遠處小徑深處,樹葉沙沙作響,兩道身影緩緩浮現。


    心然一眼望去,平靜的臉色驟然浮現擔憂之色。


    郭嘉扶著孫原步出小徑,臉色猶是不善:“張伯盛的人未免太馬虎,這小徑的枝葉也不修飾修飾,盡是枝葉。”


    “隻是為了隱蔽。”心然望著郭嘉,聲音很小,唯恐驚了熟睡的人兒。


    眼前的仙子,明眸善睞,隻是盯著已然昏過去的孫原。郭嘉下意識轉過眼神往別處看去,無奈道:“張角的武功有些霸道……”


    “我知道。”心然打斷了他的話,伸手入李怡萱的腿彎,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轉過身去,衝背後的人丟下一句:“扶他進來。”


    郭嘉一時愕然:“你知道?”


    跟著心然小心進了竹樓,隻見一樓裏擺了十餘個火盆,隻是都已經熄了火,留下紅紅的碳,散發著淡淡暖意。


    心然轉過身來,示意郭嘉將孫原放在火盆中間的床榻上,囑咐道:“我先送萱兒上樓,你先看著他。”


    郭嘉點點頭,隻見她腳尖輕點,便如足下生水一般飄然滑了出去,也未看見踩著樓樓梯,已然上了樓去。待他將孫原放在榻上,四下一打量,隻覺這竹樓極為幹淨素雅,便是他這不羈心性亦是有幾分喜愛。


    隻是小樓雖好,終是藏不下你。


    他悄然轉身,卻見那仙子般的人影已從樓梯上一步步下來了。


    兩道目光,盡數聚集在那床榻上的紫衣公子。


    郭嘉望著他,緩緩道:“你知道他這般,為何還要如此放縱他。”


    “青羽固執。”心然搖搖頭,“風津渡口,他硬接張角兩招,若是尋常流虛境界的人,早已被重創了。紫夜想必也跟你交代過,他不能動劍,一動便是新傷舊創一同清算了。”


    郭嘉乍然明白,心然、林紫夜,甚至還有李怡萱,都知道孫原那兩招之後已近油盡燈枯,隻是……他這般硬撐著,她們又豈會戳破他這苦苦支撐的堅強?


    “你們……”他無奈苦笑,“都好辛苦。”


    “我不苦,紫夜也不苦,也許萱兒也不苦。”


    她緩緩來到孫原身側,伏在他身側,淡淡笑著。


    郭嘉站在一側,望著她的眸子,除卻那寵愛嗬護般的神色之外,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你知道麽,這世上隻有青羽能喚她‘雪兒’。”


    “隻有青羽。”


    “旁人,都沒有資格。”


    郭嘉怔住,不語。


    心然望著眼前昏睡的人,淡淡笑著:“無妨,這傷能治,定會痊愈的。”


    “他得盡快好起來。”郭嘉一聲無奈,“張角修為太高,他若是強攻魏郡,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幼安身上也有傷。青羽若是全盛……”


    想起焱尊烈焱和大賢良師張角聯手之威,饒是郭嘉郭奉孝,亦是苦笑不已:“隻怕也沒什麽差別。”


    同為流虛境,郭嘉自認孫原的武功修為比自己高一線,若是在通明境界這樣的絕世高手麵前,又有什麽區別?


    心然緩緩抬頭,望著他:“你知道白馬寺麽?”


    郭嘉心中一動,緩緩點頭:“青羽說過一些,亦隻是一帶而過,並未詳談。”


    “青羽小時候身體太弱,並不能習武。藥神穀的林穀主,用盡辦法也不過為他開了八脈,不過勉強習武,尤其是以他的身體,並不能承載過多的真元。”


    “可是他的真元已是流虛境巔峰。”郭嘉皺眉,“便是管幼安亦是承認青羽的真元之力在他之上。”


    她轉頭望著他,一字一頓問道:“那你又知道,這白馬寺裏藏著一部名叫‘醍醐灌頂’的法子麽?”


    郭嘉看她凝重模樣,眉頭愈發深重。


    “我在白馬寺尋覓了整整三年,終是被我知曉了其中秘密。不知這世上哪裏出現了這等智慧通天的人物,竟能創造出這等可怕的法子。”


    她搖著頭,似是覺得這法子可怕至極,“這法子是用絕頂高手的一身真元修為,生生灌入另一人體內,使之能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變成流虛境的高手。”


    郭嘉愈聽愈怕,心然話音一落,直覺背後已是冷汗陣陣。


    這等可怕的法子……除了大漢皇族劉家還能有什麽樣的人,能創造出這等人間絕品的法子?


    大漢三百八十年,饒是天下震動,劉家仍是劉家,有了這樣的法子,劉家便有取之不盡的流虛境界的絕頂高手。


    他突然想通了什麽,望著孫原,字字如劍一般:


    “他,是被生生造出來的?!”


    床榻上昏睡著的那個人,眉眼舒展,一身紫衣凸顯瘦弱身軀。


    他自有天資,早已猜測到自己是如何有的這一身修為,平白來的東西,總是欠著的債,是債,就有要還的一天。


    他的身上,又擔負著多少他不願擔負的東西?


    “所以啊……”


    心然望著孫原,眼裏盡是如水溫柔:


    “他是一個沒有心的人啊。”


    郭嘉望著眼前的兩個人,突覺一股哀傷上了心頭。


    那時節,孫原說過的那句話——“若有鑄劍為犁之心,當有平複刀劍之力”。


    “他不是沒有心,他隻是把心給了他的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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