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細雨如綿。林紫夜慵懶地靠在窗沿,榻邊便是兩爐火盆,不時發出清脆劈啪聲。


    “醒了?”


    孫原的聲音由遠及近,她甫一迴頭,便看見他托著一到食盤緩步而來。雖未到眼前,香氣卻已經四溢。


    她晨起未及梳妝,一頭發如墨瀑,眼神惺忪:“我睡了多久?”


    “有近五個時辰,現在已是辰時。”孫原到她榻邊坐下,將食盤放在案幾上,“尚好,未曾過了用早食的時辰。”


    林紫夜轉過頭來看著那食盤:一碗小米粥,兩碟醃菘菜,一碗湯餅,三塊胡餅子,還有一小碗蔥蒜末泡製的醬,還有幾片人參熬出來的甜湯。


    “一看就是你親手做的。”林紫夜起了身,孫原給她披上外衣,把薄被圍在身側,再取來靠墊靠在窗沿,扶著她做好,再把小幾並食盤放在榻上,這才開始用餐。


    林紫夜四處望了望,問:“然姐呢?”


    孫原停了手,看了下窗外:“喏,在湖邊。”


    湖邊新立了一塊石碑,上麵以隸書寫下蒼勁二字:


    問情。


    她白衣如雪,靜立湖畔。一頭秀發閑散似地披在兩肩,直落腰際,竟是晨起未梳妝的模樣。


    百丈湖泊,清風搖曳,漣漪暈散。


    一把紙傘輕輕將她遮住,背後便聽見管寧那恬靜的聲音:


    “姑娘,湖邊清冷,況且雨還在下,春雨傷寒,還需注意身體。”


    她迴頭一望,平靜的麵容上泛起一絲微微笑意:“多謝幼安先生掛懷。”


    兩道身影對麵而立,管寧素衣白衫,看見她發梢零落,些許水珠猶掛在上頭,晶瑩剔透。


    聽雪樓外白衣相照,問情湖畔細雨纏綿。


    那兩人衣冠皆勝雪。


    管寧低眉垂目,淡淡聲音格外恬靜:“聽雪樓外不能看見雪落,卻看見姑娘白衣似雪,倒是幸事。”


    “幼安先生拘禮了。”


    心然微微頜首,三千青絲煙雨朦朧,有如天仙落塵,令人心神為之一清。


    他微微側身,示意心然離去,隻是卻不曾停了話語:“姑娘和青羽公子,可謂人間絕配。”


    “是麽?”


    心然緩緩抬步,道:“先生倒是有心了,妾身與青羽隻怕是都不曾有這般心思。”


    “姑娘名字想來不是真名。”管寧目光移向別處,卻是生生轉了話題,“不知可否有什麽寓意?”


    “也沒什麽。”心然道:“歲月隨心,終是淡然。少年時有幾分憤世嫉俗,便取了這個名字。貽笑大方了。”


    “歲月隨心、終是淡然。”


    白衣如他,輕輕反複念叨一句,眉宇卻是舒展出一絲笑意:“既然是世事隨心,姑娘又豈能看不出青羽公子那般心思?”


    “先生。”


    她住了足,看向他,反問:“為何突然相對妾身說這般話?”


    “無他。”他依舊是淡淡笑意,“不過是看不得你們這般辛苦罷了。”


    她突然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看著二樓上隔窗相望的容顏。


    孫原緩緩收迴目光,拈起一塊油餅吃了下去。


    林紫夜看著他狼吞虎咽一般把餅子吃下去,不禁笑了笑:“這餅子是與眾不同麽?竟然吃得這般快。”


    “隻是覺得驚奇。”孫原挑了挑眉道:“管幼安藏了一甕素油,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的,便拿來用了,烤得恰到好處,倒也酥脆。”


    “他不是還有個園子麽?”林紫夜指了指屋子東北角,“養了一園子藥草,還種了一片蔥薑蒜,難為他這個青州儒宗了。”


    孫原知道她所指的乃是聽雪樓外東北角的一處藥園,不過看著那園子時間不長,估摸著也不過半年光景,能養成這般,確實能看出管寧花了心思。


    正說間,便聽見門外太史慈的聲音傳來:“姑娘可曾醒了?方便打擾否?”


    林紫夜看了一眼孫原,朗聲道:“請進吧。”


    門外太史慈知道孫原在內,卻是躊躇了一會,方才推門進來。結果便是瞧見林紫夜披散著頭發縮在被子裏,連忙低了頭,拱手道:“見過二位。”


    “可是令堂醒了?”林紫夜也不迴禮,徑直反問道,“神態如何?”


    “姑娘說的是。”太史慈垂著頭,也不敢抬起來,連忙道:“家母已經醒了,看神情已是好了許多,說是要出去走動走動。”


    林紫夜看了一眼外頭,答道:“春雨寒冷,讓令堂不必出去了,屋內走動走動,加半碗的食量,等到雨過天晴,多曬曬太陽就好。”


    “慈曉得了。”太史慈又低了低頭,“多謝姑娘。”說完,便頭也不迴,徑直出去了。


    林紫夜望著空蕩蕩的門口,搖頭道:“這世間的人都被那些俗禮拘禁著,當真是無趣。”


    孫原拿著粥碗的手猛地頓住,他眼前的一碗清粥突然仿佛千鈞之重,竟令他有幾分拿捏不住了。


    冷不防林紫夜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抬頭,便直視那一雙清澈眼眸,心底竟然有幾分躲閃之意。


    “你怎麽了?”林紫夜臻首輕歪,“莫不是覺得我太過隨意了?”


    “你是在說笑?”孫原反問,一時間笑意不止。


    林紫夜端著湯餅碗,淡淡道:“你現在又不是什麽窮小子,好歹也是一方大吏,難不成還像我一樣,這般肆無忌憚?”


    孫原“哈哈”幹笑兩聲,話卻梗在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紫夜看著他模樣,伸出一隻溫潤如玉的手掌,輕輕握住孫原的手:“青羽,無論你變成什麽模樣,我和然姐都不會離開你。”


    “我知道。”孫原勉強咧出一絲笑意,在林紫夜眼中卻是萬分的痛苦。


    若你……不曾向那個人許下那般諾言,如今,想來會快活許多罷?


    “你……”林紫夜頓了下,淡淡道:“那件事,我還不曾與然姐說,你也無須有什麽負擔,車到山前必有路就是了。”


    孫原抬眼看著她,手上微微緊了緊,點頭:“好。”


    林紫夜看他模樣,不禁笑了笑:“待到了鄴城,我和然姐便不住在你的太守府裏了。”


    孫原皺眉:“怎麽?”


    “一來是不想給你添什麽麻煩。二來……”


    她捧著碗,慵懶地靠在窗邊:“我喜歡這般清閑自在,一廬藥園,一池春水,便夠了。”


    “好。”孫原笑了笑,“到了鄴城,我給你們選地方。”


    湖畔心然望著這新立的石碑,淡淡道:“妾身想不到先生竟然徑直取了‘問情’這名字。”


    管寧收了傘,臉上瞧不出表情,卻能聽出溫和:“世間情是何物?古來之問,亦非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明白,雪既然能聽,情為何不能問?”


    心然的目光停留在那兩個古樸的篆書上:“先生頗有莊子逍遙之意。”


    管寧是青州儒宗,今古文經兼修,卻是自成一派,自在慣了,而問情二字卻是以篆書所寫,以心然聰慧,已經看出管寧心思了。


    管寧淡淡道:“寧區區後生,豈敢自比先賢。”


    “先生劍意卻好似並不在此,反而……多出幾分憂鬱之意。”心然反問,“先生心思,著實讓人捉摸不透。”


    管寧眉間一挑,心中已有讚歎:“姑娘果然‘知音’之人。”


    “知音自是不敢當。”她看著他,淺淺一笑,“隻是能聽出些……不同的聲音。”


    “知音難覓,寧已是慶幸。”


    “這人世年華,若是能得一二知音,泛舟五湖,自得逍遙,亦是樂事。”


    她怔了一怔,驀然垂下首去,淡淡道:“難怪先生如此,聽雪之樓,未名之湖,獨立於塵世之外。”


    管寧望著她神情變幻,心中閃過諸般念頭,便微微頜首道:“許是年華,允我逍遙。隻是寧身處紅塵,如何能脫離紅塵之外?”


    心然望向他身後的白樓,反問道:“先生所指,可是青羽來訪?”


    “公子青羽不來,自然也有他人來。”管寧一笑置之,“總比司馬水鏡找上門來好些。”


    “司馬水鏡?”心然心中一動,“先生說的可是水鏡先生司馬德操?”


    管寧點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她正思索他這般意思,便聽到他聲音傳來:“姑娘這般人物,本該是脫離紅塵,方外之仙。奈何入了這滾滾紅塵,公子青羽想必……”


    他目光流轉,那“奈何”二字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這世人,幾人不奈何?


    她想說什麽,到了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


    許是年華,允我逍遙……這世道,當真能讓人逍遙麽?


    孫原端著食盤推門出來,正見廳中郭嘉一人枯坐,麵向雨後初陽,墨衣如淵,深邃寧靜。


    “奉孝今日好雅興。”


    他穿過他身後,輕步緩身,耳聽得他淡淡地說道:“並非雅興,不過今日閑了。”


    連日奔波,隻求見得管寧,一問張角破綻,如今卻這一字“閑”,卻說出來多少意思。


    他駐了足,看著郭嘉背影,一動不動。


    “心裏事太多終是不妥。”他微微側臉,眼角餘光仿佛已看見紫色衣角,“你說……嘉是否還需再出‘夢境’?”


    紫色衣衫沉靜如冰,他淡淡搖頭,低聲道:“我的夢境,必不是你所想見到。”


    “是麽……”郭嘉迴過頭來,迎著晨曦陽光,聲音亦是淡然:“可嘉覺得,嘉終有一日能夠得見你心底模樣。”


    孫原輕輕一笑,隻是重複了那一句話:“我的夢境,必不是你所想見到。”


    “嘉……拭目以待。”


    他的笑,他的劍,他的心,一如他的墨色衣衫,深邃難窺。


    聽得身後腳步聲漸散,獨坐的人低聲自語:


    “孫青羽……你的心裏,究竟藏著多少可怕的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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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光灑落,問情湖水碧波蕩漾,熠熠生輝,倒映兩人身形模樣,泛成漣漪。


    管寧望著水麵蕩漾,道:“人視鏡,可以得見自己。可這鏡中模樣……可否就是真正模樣?”


    弦外之音,竟與郭嘉一般,直接利落。


    “先生……”心然側臉,已收斂笑容:“可也是在想青羽麽?”


    “公子青羽……終是特別,讓寧思慮。”管寧依舊風姿卓約,落拓白衣,話音淡淡道,“他這般痛苦,又是如何支撐著這整日笑顏?”


    “過去事——”


    他的聲音將落,卻被清脆冰冷的聲音打斷,那悅耳音色如今帶著些許不悅,“已零落成泥,這人心難測,如漣漪泛影,誰又能看得清?”


    “善惡對錯皆是人本心本性,再是模糊也還是個人形。”


    管寧冷不防說出這一句,心然黛眉輕蹙,衣袖中的白皙手掌已悄然緊握。


    “人生來便純澈如湖水一般,經曆這幾十年人世,便再難純澈……”他聲音淡然,仿佛閑雲野鶴,世外眼神看穿這千百年滄桑,“可是公子青羽,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便如此模樣,寧不得不擔憂幾分。”


    “先生看得透徹。”


    容顏再笑,管寧瞧著,卻是多了幾分勉強。


    兩個幼女,在這般混亂世道裏,又是如何將這個少年拉扯起來的?


    兩個人突然間都靜了下來,許是胡思,許是亂想,遲遲沒有言語。


    良久之後,才聽見他又緩緩問道:


    “陛下……培養公子青羽許久了罷?”


    “在先生看來……許是如此罷。”


    她的眉宇間,自此帶了淡淡傷色,管寧望著那絕美容顏,猛然間本如止水般的心境好似被一股氣息輕輕感染。


    她的心,是感傷,亦或是迷茫?


    可他仍是感覺到,那淺淺傷色下,是磐石銅鐵般的堅強。


    當今天子年幼時便經曆了朝堂血洗,他培養的這顆棋子,該是用了怎樣的手段?


    目光輕落,眼前這柔弱如水的女子,承受了太多太多。


    “上善若水,姑娘擔當令寧欽佩。”


    心然眉頭輕展,嫣然一笑:“先生謬讚,眾生皆一般,誰又能善於誰。”


    “這人間是非,誰能說得清?”


    管寧頜首,正欲再張口,卻聽見那脆耳聲音:“先生,我們迴去罷。”


    她背影如月光雲霧,一步一步緩緩離開這座湖畔。


    管寧迴頭看著新刻的石碑,突然笑出了聲來。


    這世道已經如此,來得是張角、司馬徽亦或是孫原,本無區別。


    他,到了該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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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寧緩緩步入竹樓,便一眼瞧見邴原與王烈。


    邴原眼見得管寧進來,便拱手笑道:“幼安兄,可有所思所感?”


    那白衣隱士輕看一眼他,反問:“敢問根距,原當何所思、何所感?”


    邴原笑道:“與心然姑娘這樣的人間仙子共語,想來自有收獲。”他眉眼間自有一股神采,便是管寧也不得不暗暗讚歎,與孫原、郭嘉這樣的人共處一處數日,便是北海第一等的人物邴原竟然也帶了幾分輕快氣度。


    管寧雖是知道邴根距本心不變,卻不得不提點一句:“根距一去潁川,習氣竟是變了。”


    邴原眼中神色一變化,搖頭道:“幼安若是將邴原看成那般人,豈不辜負昔日共讀之情?”


    王烈看著他倆人打著機鋒,不得不苦笑道:“幼安,當年已經趕跑一個華子魚,今日還要趕走根距麽?”


    管寧神情絲毫不見變化,道:“寧便是不趕,根距便不去魏郡麽?”


    聽得這般言語,邴原與王烈互視一眼,不由同時笑道:“當世不與郭奉孝語,不知人之不羈;不與管幼安語,不知人之清正矣。”


    眼見得管寧仍是麵不改色,邴原隻得收了笑容,換了一副凝重臉色,道:“不瞞幼安兄,適才原與彥方兄同荀公達談論了幾句,覺得他所言非虛。北海……當真不安全。”


    “荀公達本當有這份見識。”管寧淡淡道:“數十萬饑民北上,潁汝不可免,北海豈能獨免?”


    荀攸的身影出現在邴原和王烈身後,拱手道:“不才淺見,得幼安先生認可,亦是幸事。”


    管寧還禮:“公達高士,寧不敢占先。”


    荀攸嘴角劃起一抹笑意:“如此,幼安先生要離開北海了。”


    “自然。”管寧點頭,“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荀攸又問:“可有去處?”


    管寧突然笑了,一抹淡淡笑意掛在嘴角:“寧本意渡海北去遼東,如今公子青羽端坐於聽雪白樓之中,寧不去魏郡恐不得矣。”


    荀攸、邴原互視一眼,笑意盎然。


    “先生要去鄴城?”


    孫原怔住了,他卻是不曾想到管寧竟然如此直接。看了一眼管寧身後的郭嘉和荀攸,似乎明白了什麽。皺著眉頭道:“看來……是原擾了先生清修了。”


    “身在紅塵,如何能避免。”管寧笑著搖頭,“寧此去鄴城,望太守照拂。”


    “先生去,自然是魏郡的幸事。”孫原拱手見禮,“不過,先生當真舍得下這聽雪白樓?”


    管寧笑而不語,一身白衣若雪,飄然出塵。


    孫原看了看這白樓,似乎明白了什麽,眉頭一抬,神情舒緩,便也不再追問。


    管寧瞧在眼中,又道:“不過,寧倒是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太守能夠允準。”


    “先生請說。”


    “寧七歲居此白樓十年,臨行之日想攜此處千卷藏書而去。”


    孫原皺了皺眉,他雖是知道聽雪樓藏書於管寧而言頗為重要,卻想不出有什麽法子能夠讓這幾個人將千卷藏書帶走,此去鄴城尚有千裏之遙,張角對魏郡虎視眈眈,孫原實在等不起。


    “太守何必如此。”管寧一笑,“請隨寧一談。”


    孫原看了一眼郭嘉和荀攸,跟管寧轉入樓間深處去了。剩下兩人互視一眼,皆是不動聲色。


    “諸位,請來用茶罷。”


    眾人冷不防一旁已出現那個天仙般的女子,正端坐在案幾前,水已漸沸,杯盞已淨。


    郭嘉眼神低垂,他的墨魂劍猶在鞘中沉靜,竟然是絲毫未曾察覺心然是何時從屋外進來的,更不知那壺水是何時開始煮的。


    邴原、王烈等人雖是驚訝,卻未曾疑惑,過去坐下來,仍是恪守禮節,離心然的位置有數尺,幾人圍坐下來,便見得林紫夜從樓上下來,淡淡道:“也不知他們在說什麽,竟連我也趕將下來了。”


    “過來坐吧。”


    心然聲音婉轉,一身素白衣衫清麗,抬手間便是一片玉骨冰肌,王烈看在眼中便是讚歎,猛一清醒,才發現她身邊早已留了一張坐榻,好似早已知曉孫原和管寧必有密談,必會將林紫夜姑娘請下來一般。


    對坐的四位男子皆是當世人物,瞧著這位心然姑娘越是看不透徹,管幼安與她寥寥數語便舍棄這聽雪白樓北上鄴城,越發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荀攸看著眼前這杯茶,不禁感慨一聲:“姑娘才華絕世,攸欽佩。”


    “先生如此,讓妾身承受不起。”心然嫣然一笑,轉手沏了一杯龍井,輕輕推到荀攸身前,“妾身與幼安先生,不過說了幾句無關緊要之語。”


    “管幼安乃靜士。靜士,便可以一言行而知天下事。”


    荀攸伸手執杯,眼神如炬:“姑娘,想必猜透了管幼安的心,以微末而見大者也。”


    心然笑容依舊,不再言語。


    邴原再度與王烈看視一眼,隻覺得這座樓中任意一人,皆是深不可測,難知根底。


    林紫夜轉身下樓,正欲過來,卻聽見心然抬首囑咐:“紫夜,且去開門,有風來了。”


    “風?”


    林紫夜一怔,也不多問,徑向門邊去,抽了門閂,打開門便看到典韋那高大身軀佇立在門前,不遠處一儒生模樣的人懷抱竹簡,疾步而來。


    門外吹進一縷風,林紫夜皺眉,緊了緊身上的大氅,抱著手爐一動不動。


    案幾邊剛舉起茶盞的郭嘉輕輕吹了吹熱茶,淡淡道:“果然,起風了。”


    門外那人急奔到門邊,被典韋一手攔下,便叫道:“壯士是何人,為何以往從未見過?勞煩讓一讓,學生有性命事來問管先生。”


    林紫夜眉頭又凝重了幾分,看了看典韋:“讓他進來吧。”


    典韋亦是皺著眉頭,卻未遲疑,抬手讓那人進來了。


    那人一進門便看見林紫夜,登時呆住,卻被她冰冷眼神瞪了迴去,一轉頭看見邴原與王烈,即時奔了過來,深深一拜:“彥方先生、根距先生,大事不好,黃巾軍殺來了!”


    門外典韋聞聲臉色大變,瞬間衝了進來,卻發現裏頭竟然毫無聲息,竟無一個人動彈分毫。


    心然玉腕輕提,給一隻新盞沏了一杯,推到案幾邊上,便是神情都未曾變化絲毫。


    來人目瞪口呆,已然怔住了。


    王烈離他最近,那了那杯新茶,起身過來遞給他,笑著問道:“奔走告知辛苦了,且飲一杯水。”


    那人打了個哆嗦,恭恭敬敬接過杯盞,道:“謝先生。”便一飲而盡,直覺一股清氣直達頂上,說不出的舒服,緊繃的神經竟然也為之一鬆,遞還了杯盞,恭敬道:“諸位想來皆非凡人,如此性命之事,豈不憂患?”


    “天命禍福,如何避趨?”


    林紫夜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人不禁又是一個哆嗦,苦笑道:“姑娘說的是,是學生失態了。先賢有訓,後人淺薄了。”說罷,便手上捧著書卷,衝王烈道:“請問彥方先生,管先生可在樓裏?學生特來還書。”


    王烈點點頭,卻未曾伸手接過書卷,淡淡道:“幼安與魏郡太守孫君共語,你且休息片刻吧。”


    那人點點頭,四下環顧,卻看見典韋兇神惡煞般站在心然身後,林紫夜也不顧他徑直入了座,四處看看,竟然沒了座位,唯獨王烈與心然之間有數尺空隙,躊躇著卻不敢坐。


    心然似是看出他躊躇,指著那空隙處道:“坐罷。”


    那人尷尬笑笑,衝眾人一拱手:“學生王行,字伯治,見過諸位。”


    “伯治?”邴原大為驚奇,“你是王君叔治的兄長?”


    王行點頭:“正是。”


    邴原轉頭衝幾人解釋道:“這位王君是北海人,他弟弟王修叔治與原相熟,亦是聽雪樓常客。”


    “能夠得根距掛紀,想來不是尋常人物。”荀攸點頭,衝王行拱手道:“潁川荀攸,見過王君。”


    “見過荀君。”王行不熟悉潁川荀家,卻知道荀氏八龍,連忙還禮。


    王烈笑了笑,衝他道:“這兩位是魏郡太守孫君府中女眷。”


    王行卻是傻了眼,隻能拱手微微頜首:“行……見過兩位……姑娘。”


    林紫夜依舊冰冷如霜,絲毫不理他。心然瞧見紫夜模樣,便轉過頭來衝王行微微頜首,嫣然一笑:“王君多禮了。”


    王行入了座,不隻是尷尬還是如何,半個字也不知從何處講起。王烈瞧出他尷尬,伸手拿過了書簡,輕輕展開,便看到卷首目錄標著四個字:


    論衡刺孟


    王烈的眼睛登時睜大,徑自轉手遞給了邴原。邴原信手接過,亦是眼前一亮。


    《論衡》是鴻儒王充在孝章皇帝時期元和年間所著的一部奇書,王烈、邴原皆是隻聞其名而不識其書,想不到竟然在此見到。


    身邊荀攸輕輕一瞥,登時緊張起來,厲聲問道:“此書何處得來?”


    王烈、邴原互視一眼,登時心知不好。心然與林紫夜一時不知為何,荀公達素來謙遜有禮,想不到今日竟然突然如此神情語調,竟是頗為嚴厲。太史慈與典韋兩人不明所以,一言不發。


    郭嘉目光掃過,突然輕笑一聲:“公達,不過一篇《刺孟》,何必如此動怒。”


    荀攸冷眼相對,雖然自知失禮,壓低了聲音,卻未曾舒緩神情:“如此毀謗先賢之書,讀之何意?”


    心然一聽“刺孟”二字,便已知曉其中矛盾,臉上亦不由顯出一絲苦笑。


    王充本是王莽家族中遠支子弟,不過其祖先早已沒落,光武中興時已是尋常百姓家,建武二十年王充不過十八歲,遊學於帝都太學,遍訪鄭眾、桓譚、班彪等古文經學家,與班固、傅毅、賈逵等大家相交,是一代名士。隻不過他與桓譚筆調相似,桓譚曾在光武皇帝麵前冒著殺頭的危險非議讖緯神學,對俗儒的鄙俗見解更是深惡痛絕,常常調筆譏諷,“由是多見排抵”,以至於死於被貶途中。王充窮三十年之力作《論衡》,痛斥讖緯之學,甚至有《問孔》《刺孟》之章,與今文經學一脈背道而馳,因此不為學界所容。荀氏一脈雖世習古文經,荀爽更是古文經學大成之家,卻仍不能及王充這般天馬行空。以至於今日荀攸有如此怒氣。


    王行不知這位荀氏家族的人物為何動怒,隻得道:“此書是幼安先生所借,《論衡》一書,他亦不過隻有數卷而已。”


    荀攸不理他,望向郭嘉:“奉孝,你不守章句之學,何必跟著摻合?”


    郭嘉微微一笑,抬頭看著心然:“姑娘似乎讀過《論衡》?”


    心然點點頭:“不錯,妾身確實讀過幾卷。”


    眾人皆是詫異,尤其是邴原和王烈,王充言論不容於世,唯有不多抄本流傳後世,管寧的聽雪樓藏書兩人讀過多次,卻未曾看過《論衡》,可見乃是管寧新近搜集到的,心然不知是何出身,女子之身竟然讀過幾卷,顯然更在管寧之上。


    看著眾人奇怪,心然不禁一笑,解釋道:“當年青羽體弱多病,不能久學,妾身長他兩歲,便代他讀了幾部書,再教給他。”


    看似解釋開來,郭嘉的眉頭卻是皺起,眼中閃過疑惑之色。


    荀攸心中一動,眼見得這滿座竟無人與他意思相同。他並非貶低王充,而是知道其書中有利有弊,有為爭論而爭論的言語,不宜偏信,一時間言語上過激了些,卻忘了這青州儒宗皆在這座白樓之中,一不小心便是一場爭論。


    “公達說的有理。”


    管寧的聲音自背後傳來,眾人循聲望去,正是白衣紫衫兩道人影從樓上緩緩下來,已是密談完了。


    王行如遭大赦,急忙起身將書卷遞過來:“先生,多謝贈閱書籍,現完璧歸趙。”


    那白衣青年“嗯”了一聲,身形如白鶴挺立,羽翼未張卻已深深具有那一身氣度豐采,接過書簡,淡淡道:“《論衡》之作,是寧在會稽見過蔡邕先生時,從他那裏抄將來兩三卷,不過是前人作品,補充所學之不足,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公達以為如何?”


    荀攸豁然開朗,他本不想爭執,一盤僵局在管寧兩三句話中煙消雲散,拱手為禮,深感欽佩。


    管寧看著滿座賓客,不禁一笑:“今日倒是稀奇,高朋滿座了。”


    轉頭看向孫原道:“青羽,可願聽我撫一曲?”


    年輕的紫衣公子沉默至今,唯有笑容未曾消退,頜首道:“幼安撫琴,能安心定神,求之不得。”


    眾人更是懵了,不過談了一席話,兩人竟然盡去客套,渾然如多年老友般的交情了。


    “先生……”


    王行咬了咬牙,拱手下拜道:“先生,黃巾軍已經往這裏殺來了,還望早做打算啊。”


    “嗯?”


    管寧迴過身來,第一次皺起了眉頭:“距此還有多遠?”


    “不知道。”王行搖了搖頭,苦笑道:“青徐二州遍布太平道子弟,如今振臂一唿,天下皆反,也許不遠處的城池村落已是太平道黃巾軍所有。”


    荀攸、邴原等人陡然想起不久前那浩蕩的恐怖人潮,直覺冷汗在背,即使火盆在側仍是無比森然。


    “你不要留在這裏了。”管寧不假思索,囑咐他道:“即刻去尋找方圓五十裏內的儒生,囑咐他們來聽雪樓結廬為家,暫避鋒芒。”


    王行愣了一下:“那尋常百姓呢?”


    管寧道:“太平道出於尋常百姓,張角不會自斷根基。”


    王行點點頭,這才想起外麵已是兵荒馬亂,原本懷抱一顆還書守諾之心,方才鼓起勇氣跑著一趟,此刻讓他去聯係方圓五十裏內的儒生,少不得要撞上太平道中人,竟是勇氣全消,腳下如生了根,寸步也動彈不了。


    管寧見他這副模樣,想了想,轉身奔露台琴匣去了,再轉身時,手中已多了一管白玉洞簫。


    心然深通音律,一眼便瞧出那白玉洞簫乃是是一碩大白玉生生打磨而成,通體瑩潤剔透,可謂是舉世罕見的珍品。


    “你執此物,但凡遇到太平道眾為難,便說是聽雪樓管幼安的使者,去見青州太平道首領,倘若是能見到……”他看了一眼王行,語氣一轉,意味深長,“你見了他,便把我交代的再說一遍就是了。”


    王行目瞪口呆:“先生……可是當真?”


    看著管寧點頭,王行不禁頭大如鬥,他不知道管寧何來如此自信,縱然管寧是青州冠冕,如此托大實在是可怕,簡直就是拿他性命當賭注一般。


    身邊王烈笑了笑,道:“幼安不要嚇他了,還是我去一趟罷。”


    管寧凝眉,沉默數息時間便道:“如此,有勞彥方兄。”


    若是之前尚不明白管寧的打算,此時王烈的言語便明顯了許多。以管寧之名聲與其和張角的交情,黃巾軍無人敢動聽雪樓。北海管幼安、王彥方之名名震青州,不是王行這等後生晚輩可以比擬的。至於荀攸,也是,嘴角微動,終是未曾說話,他知道王烈是陳寔弟子,乃是和荀爽同輩的人物,自己按輩分還當叫一聲“師叔祖”。


    王烈隨性曠達,接過玉簫,按捺住欲行禮的諸人,衝孫原一頜首,便徑直開門去了。留下樓內眾人麵麵相覷。


    心然望向孫原,微微皺眉:“王先生便這樣去了?”


    孫原不知如何解釋,隻得看著管寧,旁邊邴原看出孫原窘迫,衝心然解釋道:“曾經鄉裏有盜牛者,主得之。盜請罪言:‘刑戮是甘,乞不使王彥方知也。’彥方兄聽聞此事,便使人謝之,遺布一端。或問其故,彥方兄言曰:“盜懼吾聞其過,是有恥惡之心。既懷恥惡,必能改善,故以此激之。’後有老父遺劍於路,行道一人見而守之,至暮,老父還,尋得劍,怪而問其姓名,便是先前盜牛者也。諸有爭訟曲直,便來尋彥方兄,或至塗而反,或望廬而還——彥方兄聲望於青州,可謂第一人。”他看了一眼管寧,又道:“幼安雖是名聲在外,卻是素來孤僻,鄉間聲望自是不能同彥方兄想比。故而,此為上策。”


    一時間,眾人連連點頭,王烈之名由此可見一般。自然,也能瞧出管寧在片刻之間便定計的敏銳思緒,便是郭嘉與荀攸亦是不得不欽佩。


    孫原望向管寧,笑問:“先生還撫琴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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